方才将青城派的名宿送至庄内,正巧一时无人,张景松松了口气,命人将来路上的积水扫净。他稍稍转身,看见一行人正往山庄而来,眼睛便是一定。眼见得风下广袖飘飘,衣衫落落,煞是好看,张景松招手让一名仆役过来,交代几句,那仆役便匆匆往庄内去了。
张景松一整衣衫,前行几步。那行人还是不急不徐,缓缓行来。慢慢行至面前,便看清除了当先一人面覆青铜外,人人黑巾覆面,张景松躬身到地,说道:“在下张景松恭迎各位。敢问各位可是星云教中人?”他一低下头,便看见那面覆青铜之人一双软靴纤尘不染,连半滴泥水也全无。张景松今日只在山庄内外走动,鞋子已经沾湿一半,像这般远道而来,双足不沾尘土的,他见到的客人中,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那人淡淡说道:“正是。”张景松说道:“各位可是来为敝庄主贺寿的么?”旁边一黑巾之人笑道:“怎么,不贺寿便不能来么?”那人抬了抬手,说道:“凌玉,退下。”那黑巾覆面之人应声答是,退至余人身后。张景松也不生气,微笑道:“各位不是贺寿的,也请入内喝杯水酒如何?”
那人说道:“本座有事求见贵庄主,烦请通报一声。”张景松仍是微笑,说道:“敝庄主正在庄内招呼客人,也不知何时得空,烦请移动尊下玉趾,入内相见如何?”那人淡淡说道:“你就告诉他,星云教教主屈恬鸿要见他。他若是不肯出来,足下也不必出来了。”张景松听他声音中已带杀机,心头一凛,说道:“屈教主稍候。”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便已入内。本来庄里早已设有杀局,他言下之意,竟似已经瞧破。若阳云天不出来,到时他入庄便杀,种种布局,尽成东流之水。
移时片刻,一大群人便已涌了出来,大多却是江湖豪客,看见星云教诸人不露面目,有些人说话已有些不敬。
当中一个清癯长须的中年男子缓步而出,行走从容,在众人面前站定,抱拳说道:“在下阳云天,屈教主远道而来,不知可有何事?”一个羽衣道人拦住他,说道:“阳庄主,你是主将,须得坐镇军中,待贫道会一会他。”说着便前行几步,说道:“贫道武当紫霄,屈教主,有何指教?”这道人便是武当派掌门紫霄道人,为人极是争强好胜,看见屈恬鸿等数人虽然看不见面目,但发色均黑,姿态挺拔,至多不过三十年纪,武功想必也不成气候,若是一战而胜,武当派声誉自然更上一层。
屈恬鸿微微一笑,说道:“本座前来,只为取回一物而已。素慕中原武林藏龙卧虎,今日一见,可谓幸甚。曾闻武当紫霄道长两仪剑阴阳相生,循循不息,至为高明,今日得以亲身领教,不亦快哉?”
紫霄道人号称拳剑双绝,但他最擅长的剑术不是武当派闻名天下的太极剑,而是阴阳双生的两仪剑,紫霄道人自认此事无人知晓,今日听他叫破自己的看家功夫,不由得眉心一跳,按剑行至屈恬鸿面前一丈远处,说道:“屈教主,请!”他这一声运了真气,人人只觉浑身剧震,不少人退了一步。
屈恬鸿欠身说道:“紫霄道长,请。”长剑倒转,光芒如水,陡然刺出。紫霄浑然未料此剑如此之快,横剑便挡,登时手腕剧震。他临敌经验甚多,当下一招急出,登时挽回几分劣势。众人只见剑光之亮曜于天光,满眼缭乱之色,但劲风扑面,仿佛利刃,只能退后数步,当下两人周围已成一个数丈方圆的圈子。地上积水被一道道剑气所迫,层层流溢,如同涌上的潮水般,光下却是白得发亮。
紫霄道人一套剑法使完,屈恬鸿仍居上风,他心中一凛,下一招已然使出,屈恬鸿一剑斜刺他右腿环跳穴,竟然正是他下一招起势,他迫不得已,只得中途变招,却又为屈恬鸿所阻,他大惊变色,又换一招,然而竟是招招被他占了先机。本来还是是平手,此时情势大转,紫霄道人竟然处处受制,群雄只觉大是骇然,面面相觑。
这套剑术三十六招阴势,三十六招阳势,一阴一阳,交替使出,首尾相合,便有一千二百九十六种变化,而他使出的七十二招,其实也只有三十六变势而已,这套剑术经过武当代代高手磨砺,堪称不败之剑,今日却近乎被人全破。紫霄脸色惨白,想不到这世上竟然会有如此聪明之人,在他使了一遍之后,能将整套剑法全然记住,还立时想出了种种破解之法。他数十年来从未遇到如此惨败,屈恬鸿一剑刺来,他不闪不避,已然面如死灰。
待要一剑刺穿他胸口,屈恬鸿长剑顿收,淡淡说道:“承让。”
数十招过去,也不过片刻而已,此时全场静寂,悄无声息。忽有一人尖声说道:“这魔头用的是妖法,大伙儿一起上,砍了他!”说话的正是紫霄的一名弟子,武当诸人均熟知两仪剑法,今日眼见如此轻而易举地为人所破,自然不能置信。然而武当诸人却无人冲上前去,却有几个江湖豪客拔刀上前,心中均是想道,紫霄这老头儿胡吹大气,想来也是借了先人余荫盛名难副的人物,别人随随便便两三剑就弃剑认输,实是脓包之至。
此时屈恬鸿身后二人缓步出列,一道剑光过后,二人按剑而立,袍袖谨然,场上那数名江湖豪客一声未出,已经尸横于地。其中一人淡淡说道:“对教主不敬者,斩。”
如此剑术,高明二字形容也觉难当,着实让人骇然至极。
忽听得有人嘶声大叫道:“掌门死了!掌门死了!”原来那紫霄道人不堪如此落败,吐血身亡。武当弟子登时有人冲上前来,叫道:“我跟你拼了!”此时屈恬鸿身后又有两人出列,这两人出剑却是极缓,仿佛落英间的一舞,步法身法,渺如轻烟,站在近处的众人却觉脸上有些湿意,伸手一抹,袖上尽皆血色。
一时之间,场内鸦雀无声。
第六章 痴不忘
屈恬鸿缓缓说道:“阳庄主,本座今日前来,是为了取回本教先人遗物,还请阁下不要让本座失望。”阳云天沉声说道:“本庄与魔教素无瓜葛,不知屈教主何出此言?”屈恬鸿说道:“二十余年前,本教出了一个叛徒,带了一个女子潜逃至中原,易名更姓,还道别人不识,殊不知,武功却是不能变的。”阳云天哈哈大笑,说道:“在下驽钝,不知教主说的是谁,不过在下却知教主借故杀了此间无数的英雄好汉,在下不才,要出手为他们报仇血恨。”
屈恬鸿说道:“阳庄主,今日并不是你的寿辰罢?”阳云天目光一寒,说道:“不知屈教主此言何意?”屈恬鸿淡淡说道:“你既知这些人不堪一击,为何还要让他们送死?只因本座下了拜贴于今日到访,你便请了这些英雄好汉给我杀,好让星云教与中原武林为敌,你能坐收渔利,是么?”阳云天冷冷说道:“阁下要杀人,天下又有谁能拦得住?若阁下不愿杀人,又有谁能逼你动手?屈教主为何居心叵测,栽赃于我?”
屈恬鸿冷冷说道:“说的好,本座的确不畏与中原武林为敌。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将阁下斩杀于剑下,出手罢。”他手上长剑一振,嗡嗡长鸣,人如飞鹤,一掠而起。
阳云天拔剑而出,长剑相交,登时火光剑芒,辉于一处。余人只觉得狂风扑面,又退了数步,数丈远处树上积水吃不住剑气,倏然而落,密密下了一阵,一阵寒意袭来,但剑光杂糅,竟是连人影也看不清。
忽然一口长剑飞出,两人已经分开。众人定睛一看,阳云天下腹血流如注,手中长剑已失,但屈恬鸿面上青铜却被掀落,但见他双眉入鬓,目光如水,竟是人美如玉。那些江湖豪客一见之下,都是暗暗心惊,如此美貌,着实夺人心魄。但阳云天见到他容貌,却是大惊变色,叫道:“是你!是你!”
屈恬鸿缓缓走近,说道:“秘笈在何处?说。”阳云天却似狂乱一般,只道:“是你!竟然是你!”屈恬鸿微微迟疑,忽听得一个女子叫道:“别杀他,给你便是!”那女子披头散发,赤足从庄内出来,手中拿着一本黄卷,向屈恬鸿掷去,屈恬鸿伸手抄在手中。
那女子抱住阳云天,撕了自己的衣衫一角为他包裹伤口,阳云天却一直道:“是你!是你!”神智似乎不清,口中只是吐血,那女子转向屈恬鸿要向他求情,看到他面容,脸色顿时大变,道:“你是芸娘的儿子?”屈恬鸿说道:“先母早已过世,阳夫人识得先母么?”阳夫人大惊,说道:“你救他,快救他,他是你父亲!”
屈恬鸿浑身一震,说道:“先父在本座出生前早已亡故,阳夫人,若你敢胡说,休怪我剑下无情!”阳夫人惨笑一声,说道:“想不到她那时腹中已怀有胎儿……二十二年前,我与云天相爱,但云天已经有了妻子芸娘,我却不得不与丑陋之极的教主定亲,云天带了我逃出来,叶教主面目丑陋,却强占于我,卑劣之极,我们自认无愧于心,唯一对不起的只有芸娘而已,想不到,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
阳云天眼中忽然神光大盛,想来已是认出面前这人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而是那女子为他所出的亲子。他二十年来唯一憾事,就是膝下无子,四处搜罗侍婢美妾,也因此冷落了阳夫人,此时忽见屈恬鸿,登时心中狂喜,面露慈爱之色,说道:“孩子,你过来……我……我……”
屈恬鸿心中大惊,倒退一步,脸色大变,阳云天此时已颇为吃力,说道:“我告诉你……原先你练的秘笈已经……已经……千万不可再练下去……”他这最后几句,已然是回光返照,此时再说一句也是不能,脸上忽然露出几分笑意,就此盍然长逝。想来临到最后一刻之时,他终于心满意足。阳夫人抱着丈夫,哭叫不止。
原来阳云天当时深恨前任教主叶行云夺了自己所爱,临走之前将叶行云所练的秘笈盗走,并伪制一本,把后面三卷改得似是而非,叶行云练了伪本后走火入魔,方知是阳云天做了手脚,于是收屈恬鸿为徒,命他日后杀了阳云天为他报仇。屈恬鸿虽长得与屈芸娘一般无二,但至死不会取下面具,断然看不出来。叶行云深恐屈恬鸿先练了武功,与自己一般走火入魔,便让他杀了阳云天之后才可再练下去。
屈恬鸿聪明绝顶,阳云天如此一说,他心中登时清明。叶行云并没有告诉他秘笈被篡改过,若他一时不慎,很可能照着抄本练下去,想来叶行云教他武功,也没什么好心,他若是杀了阳云天再走火入魔而死,自然是最好,若是没有练错武功,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叶行云泉下也足可含笑,再不济,他失手为阳云天所杀,阳云天揭下他面具看见他面目,必然发现手刃亲子,也当痛不欲生。
屈恬鸿想到叶教主教他武功时,常常非打即骂,实是少有和蔼可亲之时,但他心中尊敬如故,现下想来,一切恍如梦境。他一直以为生父已死,对叶行云内心襦慕,便如同对待父亲一般。直至今日,他才知道那人终日郁郁,到底为何。屈恬鸿仰望黯淡长空,只觉雨丝拂面,仿佛泪湿。他慢慢走到茫然的阳夫人跟前,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当年将叶行云放入棺木中时便已看到,叶行云潇洒俊美,绝非丑陋之极,这个秘密,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晓。
群雄看见他过来,登时步步退后,屈恬鸿缓缓而行,竟然无人敢拦。
忽然听到有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来迟一步。屈教主,阳庄主等人可是为你所杀?”屈恬鸿停步,只见几个僧人立在面前,一个老僧合十说道:“贫僧少林空定,见过屈教主。”
屈恬鸿颔首说道:“不错,是我杀的,你要为他报仇么?”他神情淡淡,按住长剑,手却抖个不停,实已大为失态。只闻剑声长鸣,仿佛鹰唳,隐隐便欲脱鞘而去。
屈恬鸿身后忽有一人笑嘻嘻说道:“敝教教主不爱杀驴,你要是想动手,就来找我。”屈恬鸿伸手阻住他,说道:“这是我一人之事,余堂主。”他言词十分温和,但已有些疏远之意,那余堂主闻言大惊,抬头看他一眼,不敢多话,应声退下。
空定合十说道:“屈教主枉造杀孽如此,不会于心难安么?”
屈恬鸿说道:“大师前来,不是为了询问本座于心安否罢?听说名门正派自诩以除魔卫道为本分,少林贵为中原武林泰山北斗,更有不可推卸之责,大师自然是不会放过本教了,今日不如手下见真章,看看到底是邪不胜正,还是道消魔长。”屈恬鸿言语里微带些许冷冷的清意,矫然中略有苍茫之态,剑转寒光,如若沧溟之水,风飘衣袂,仿佛森风入林,他卓然而立,众人已觉杀气暗生。
空定毫不动容,合十喧了一声佛号,一个颓眉老僧忽然之间仿佛散发一层宝相庄严,深不可测。空定缓缓说道:“屈教主既有此意,贫僧愿领教屈教主高招。”
屈恬鸿展颜一笑,笑意骤然敛去,忽然长剑顿出,一点流光似是青蓝之火,倏然破空而过,众人正惊讶这亮光灼目妖异之极,却听得一声巨震,两人正对了一掌,翩然分开,袍袖当风,猎猎作响。二人待要再战,忽听得一声叫喊,“且慢!”一个少年已然排众出来。
第六章 痴不忘
众人都是一惊,只见这少年韶秀俊雅,未及弱冠之年,他拍拍衫袖,但衣上泥泞依然,不由得赧然一笑。此时适逢雨霁云开,一道天光直落而下,令人心神大振,为之畅然。
这个少年正是程净昼。他为了瞒着父亲偷跑出来,已经费了好些时辰,到出云山庄时正看到屈恬鸿准备离开,心中又惊又喜,正要上前相见,却听得空定一席话,不由得浑身一阵寒意,心中只道:“他竟然杀了这么多人……不错,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那是怎么也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