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羽手里叠着个包袱,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抬眼看了看,手指指了一下门口。崔叔闻立刻就走过去把门关上了。素羽这边一抬手,把一件袍子扔了过来:“快点,换上!”说着也扔了一件给崔叔闻。崔叔闻也不避开,立刻就把身上的白袍子脱了下来换了那件深蓝色的袍子,一下子就变成了个标准的书童。
我还怔在那里,崔叔闻穿好了他自己的,又赶上来:“快换啊——”说着也不管我答不答应,就动手脱我的衣服。等到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衣服都换好了,素羽突然望向我,说:“怀真,你跟我来。”
去的是素羽的小书房。素羽关了门,一气不停地开始说:“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有很多时间教你,所以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你。可是我现在非走不可了,我把你的身世告诉你,然后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跟我走,可好?”
他说得极其严肃,严肃到我只敢点头。
他皱了皱眉头,开始说:“你的母亲,是一只法术高强的风狸——”
我愣住。我是一只果子狸……我的母亲是一只……风狸?那么——
素羽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我,是一只孔雀。和倚风一样,也是妖。很多年以前,你母亲救过我的命。”
我两手一抖,定住眼睛看他——接下来的故事可不会是——
“你别误会,我和你母亲并无纠葛,只是偶尔往来。后来,她因缘巧合化作人形,嫁了一个凡人,又生了你——所以怀真,你是人。”
他的声音很低,语调很平静,有种很强大的力量,让我平息凝神,不再想别的事情。我于是点头。
“你母亲生你的时候,出了一场变故。你父亲并不知情,而你母亲产后虚弱,无法保护你,只好用仅余的法力,将你送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后来,你父亲虽然找了很多名医为你母亲医治,但是他们终究是凡人,最后还是没有能保住你母亲的性命。”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情听在耳朵里……感觉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似的。
但我很难受。
素羽一只手按在了我肩膀上:“后来我知道了这件事,就开始着手找你——希望能把你找回来,教你长大成人,就当是报你母亲的恩情了。”
我点点头,眼睛热热的。
“现在我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你愿意随我走么?”他想了想又补充:“我之所以不送你回你父亲那里去,是因为他没有能力保护你,我不想让你涉险。所以就算你不跟我走,我也不能让你知道他的身份。”
我想都没想就点头了:“少爷,我跟你走。”
跟着素羽出到外面,他就递了个皮囊过来给我:“你这几天就负责带着倚风,切记不要让里面的水泼出来——叔闻,”他把一个小小的,方形的竹筐递给崔叔闻,“你负责背这几本书。”
我摸摸手里的皮囊,里面软软的,放的似乎是水——但是问题是——素羽说这是倚风!倚风居然能变得这么小!
崔叔闻已经走了过来,伸手在柳枝最尾的叶子上弹了弹,笑说:“又该上路咯!”瞧他那样子,好像兴奋得不行。
后面素羽问:“都好了么?”崔叔闻说:“少爷,都好了。”素羽嗯了一声,把我们三个刚脱下来的白袍子往半空中一抛,突然一眨眼,这屋子里竟然多了三个——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
我张大了嘴巴,看着他们向素羽行了行礼,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走在最后的那个“崔叔闻”还回头关了门!
再看看那个真正的崔叔闻,他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脸的理所当然,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素羽已经把他的包袱背到身上了,右手一挥,突然这小楼的后墙上出现了一扇小门。素羽的手往回一收,那门就自己开了,外面却不是这小院的院墙,而是一条宽宽的街道!
素羽看我一眼,又一挥手,那门口的街上立刻出现了一辆蓝布罩着的,简陋的马车。马车前面套着匹瘦骨嶙峋的马,车辕上坐着个拿鞭子的白胡子老头。那车厢又短又窄,看上去……两个人坐在里面都嫌挤。
崔叔闻一背背上了他的小竹筐,大步走上前去,掀起车帘让素羽先上去了。我跟上去,这才想起来一件事:“叔闻,咱们这样走了……别人怎么办?厨子,那个老园丁……还有楼里的公子们……”
他冷笑一声爬到马车里去:“哼,他们的死活不是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么?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要担心别人了的?”
我给他一句说得噎住了,闷闷地跟在他后面爬上那马车去。放下帘子又吓了一跳——这马车里面宽敞得很,两边的座椅宽得足够两个人在上面横躺;那上面还铺着厚厚的毛毯,一看就知道舒服无比。我吐口气坐到崔叔闻身边,果然软软的,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素羽一个人霸住了我们对面的座椅,斜倚在一块靠垫上。他打了个响指,马车便左右晃动着往前走了。他仰后,换了个看上去最舒服的姿势,慢声说:“我当然不会让他们留下来。就在等着那两位贵客来的时候,我已经叫他们全都散了。现在的凌霄阁,已经没有我们的人了。”
啊?
凌霄阁上下一共一百七八十号人,就这么……散了?
素羽低头一笑:“反正我来到离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呆下去,也什么意思。”
他说着把一根衣带卷在手指上来回捏着玩,接着说:“当然我都给了他们足够的银钱,好让他们可以做些小生意……你们也忙了大半天了,现在先睡一觉吧。”说完了手一挥,立刻有一道厚厚的帘子落了下来,挡在两边的座椅中间,他那边就没了动静。
我往里面坐了些,只见崔叔闻已经把那竹筐从肩上解了下来,塞到了座椅底下。我那个皮囊呢,还捧在手里,里面的倚风还是在不停地扭动着。崔叔闻看了笑笑,伸手拿走了,挂在车尾的一个钩子上。他两手一脱手,倚风立刻就不动了。
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倚风的同类——脑袋变木头了,愣愣地一头躺倒。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翻腾。素羽把事情讲得天衣无缝,然而他没有告诉我的,应该会更多。比如……我的父亲又是谁?当年……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害死我的……娘亲?
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涨满,令我窒息;却又空落落的,什么清楚地思绪都理不出来。
崔叔闻的脑袋紧紧靠在我颈边,呼出的气喷在上面,有些痒。
然而我没有推开他,而是斜过身子,搂住了他的肩膀。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他喊救命的时候,总是喜欢不顾一切的抱着别人。
醒来已是天亮。早餐是在路边一个小摊上吃的。我照例吃素——素包子,一碟咸菜,一碗清汤,崔叔闻看了直皱眉头。素羽不知道怎么回事,吃得很慢,咬汤包的速度赶得上蚂蚁。话说我们这是做了亏心事在逃跑啊——好吧,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跑呢——他怎么可以这么慢?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几个商人打扮的人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叫了东西之后就开始闲侃,从离京市面上柴米油盐的价钱侃到当今天下三分的大势。本来我也没在意,直到听到有个人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喂,你们还别说,我看这回宋齐结盟的事儿,准能成!”
我手里的汤匙叮地掉到了碗里。
旁边一个人问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说:“我外甥原来是在凌霄阁里面打杂的,今天一大早突然来投奔我,说凌霄阁关门了。你们猜怎么着?原来是昨儿夜里,大宋国的太子和齐国的皇后在凌霄阁同床共枕睡了一夜。这事儿已经传得整个离京都知道了。凌霄阁那当家的怕受牵连,一大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故国山河在)
第二十三章 苦苦守候
朱德皓,和卫修仪,在凌霄阁,同床共枕,睡了一夜。
我努力把这些句子组合起来,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边素羽非常满意地放下筷子:“老板,结账!”崔叔闻极其迅速地数了十几个铜板出来叠在桌上,素羽已经大步走了出去。我追上去:“少爷——”
三个人在马车上坐稳,素羽伸个懒腰,又敞着两腿舒舒服服地倚上了靠垫,才笑说:“还结盟呢……恐怕现在卫修仪已经在回齐国的路上了。现在就是宋皇把半个宋国倒贴上去,齐皇也未必肯跟他结盟咯!”
崔叔闻一拍手:“不错!现在要是齐国再和宋国结盟,别人一定会说,齐皇已经没什么本事了,只能靠皇后用美人计拉拢盟国……”
我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问:“少爷,是不是你给他们——”
素羽翘着嘴角点头,眼里却透露着些狡猾的光芒:“不是他们,是他——”
崔叔闻得意洋洋地跟着解释:“少爷叫我给宋国太子下了些安神药,保他一觉睡到天亮,就是半夜脑袋被割了也醒不过来!”
我有些吃惊:“那——为什么会传出来说——”
素羽摇摇头:“你看,众口铄金,谁说很多人都在传的事情就是真的了?何况……这世上有很多事,就算是亲眼看到了,也未必是真的。但是此言一出,齐国在明面上怎么都不会再和宋国来往了。”
我低头:“明面上?暗地里呢?”
素羽笑笑:“那就要看卫皇后之后怎么做了。”
素羽……他到底是奚国人。我突然有些佩服他——经营了那么多年的凌霄阁,说散就散,他居然还像个没事人一般,脸上一点后悔惋惜都没有,就仿佛扔掉的是块发臭的破布。
但是我明明记得,他坐在那高高的屋顶上喝酒的时候,脸上分明是意气飞扬的自豪。
他现在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难道和苏青溪一样,其实都是装的?可是看上去又不像……要说他现在心情不好,多半是因为卫修仪。
我忍不住说:“可是少爷,你救了他的命。我想……奚国太子他们……就算这次不能得手,一定还会再找机会对他不利的。现在这消息一传出去,他们也许就不会对他再下手了。”
无论如何,苏青溪这三个字我都说不出口。
素羽微微一笑:“你能这样想,很好。我能做的也就是如此而已了。接下来能不能成事,还要看他们有没有把握机会——”
崔叔闻小声问:“少爷,那咱们现在上哪去?”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都走了一夜的路了,素羽还没说要去哪呢。只见素羽把车帘一掀看着外面远处,精神有些恍惚:“云嘉。”
我惊喜得一下子就懵了。
苏青溪他们……办完了这里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回到云嘉去的吧?
那就是说,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
崔叔闻一脸的不满:“少爷,云嘉有什么好玩的呢?我记得你以前常说,等有时间了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现在不就有时间了么?不如咱们去隐居吧——”
我一拳头锤下去:“少爷说去哪就去哪,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聒噪!”
素羽软软地哼了一声:“谁说云嘉就没有山清水秀的地方了?”
崔叔闻在我肩膀上狠狠一拳,两眼闪光:“天下之大,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么多,为什么非去云嘉不可啊,少爷,咱们去别的地方不行么?”
素羽脑袋往后一仰:“其实我去哪里都无所谓的。只不过突然想去看看,就去呗。咱们从前不也是想去哪就去哪的么,哪来那么多罗嗦。”
崔叔闻哭丧着脸:“是,少爷……”
这天傍晚,素羽的心情非常好。
奚国就在宋国的正西方,马车一路往西,素羽撩起前面的车帘就能躺着看夕阳。他躺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无比陶醉,一直到天黑了都不说一句话。
然后就该睡觉了。
我躺在外侧,崔叔闻突然用力把我往里面拉:“过来一点嘛,不然你半夜会掉下去的。”
我平时虽然读佛经,但是别的书多多少少都看了不少。平时不一定会记得,但是一到有事的时候就会想起来。
比如这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加之我身无分文,崔叔闻盗无可盗,所以……
他大爷的,想那么多干什么?现在他十三我也十三,他就是真想怎样,我还怕了他不成?!哼,有地方,不睡白不睡!
我老实不客气地往里面靠了些,立刻就有一条胳膊一条腿横到了我身上。我一手把那胳膊拎起来甩开,它又横了上来。我再把它扯开,崔叔闻很委屈地说:“里面不够地方睡,你就让我放一下啦。”
原来如此。往外有掉下去的危险,往里有崔叔闻的胳膊……我想了想,反正他现在也小得很,胳膊细得能羞死擀面杖,能重到哪里去呢。于是就没有再动。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才发觉他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了,脑袋还歪在我肩窝里,睡得正香。我正想着这就是得寸进尺的真实写照啊——再往里面一看,就炸毛了——他大爷的,里面还有那么大一块地方,他居然敢说不够睡?!
我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扯开,那边素羽懒洋洋地说:“孩子们天亮起床了——”
哼。
一路走下去,几个人谁都没闲着。经过有人烟的地方的时候,素羽就会撩起车帘让我和崔叔闻看那些从旁边经过的人——只看一眼,然后品评。没人的时候,我们两个就互相督促着背书。素羽叫我们背的东西都很奇怪,说难也不难,都是些评论奚国时政还有奚、宋、齐三国纵横之势的文章。我们一边背,他在一旁讲解。虽然不知道背来有什么用处,但是素羽督促得很严,我们只得老老实实一篇篇地背下去。
我不爽的事情就是,为什么一篇文章我要来来回回背很多遍才能记住,崔叔闻这家伙却只要扫一眼就能记个七七八八——我不服气!
后来倚风悄悄告诉我:“你认命吧——这小子几个月大就会说话,抓周的时候把文房四宝都抓了,三岁就会背天下策……当年整个丞相府都以为他这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了。”
我白一眼背完了书正理直气壮地睡大觉的崔叔闻,非常之讨厌,突然瞥见素羽眉头一挑,脸色变了变。我顿时吓得不敢出声。
不过崔叔闻睡了也有好处,那就是素羽对我会稍稍放松一些。我可以找机会缠着他教我变化的口诀。虽然他嘴巴紧实得好比那泰山上的花岗岩,但是在我甜言蜜语加撒泼打滚的凌厉攻势之下,终于还是给我从石头里榨出几滴水来!
所以……马车又走了好几天,走到奚国和宋国边境上的东宁城的时候,我终于能变化自如——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变回原来的身体再睡,嘿嘿,一来不用再怕崔叔闻那两只到处乱摸的爪子,二来终于可以敞开四肢睡个舒坦了。
进了东宁城,素羽说走累了,要在东宁歇几天再走。我本来还以为按素羽少爷的排场,一定会甩出一大锭银子把这城里最好的客栈包下来,就咱们几个住——谁知道马车只在最繁华的那条街上溜了一圈,就开到一个佛寺去了。素羽跑进去和里面的和尚闲聊几句佛法,那和尚眼都直了,非要留我们住下来,还摆了一大桌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