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与宰相————人肉干

　　希尔查德彻底看不见了以後，法官转向国王，开口说：“陛下想必早已有了结论。此刻只需要一个确认。”国王说道：“不错。法官，你一向是这个国家最博闻多识的人。天上地下，很少有你不知道的事。”说著看一眼宰相，宰相微笑著点头表示赞同，国王把目光转了回来：“我相信你能给我一个好答案。”法官谦和地笑了笑：“我猜陛下的第一个问题，是巨蛇的身份。”国王示意法官说下去。法官略一停顿，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希尔查德的经历虽然离奇，是十分可信的。从前就有许多关於黄金山的传闻，它和恶魔之神易卜里斯很有点联系。具体的详情，陛下可翻阅宫内的手书，在此不多说了。易卜里斯能实现世间一切生灵的愿望，但和恶魔立下契约，是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的。从古至今，还没听到过有真正遂了愿的人。一时的满足过後，光明终究为黑暗取而代之。那巨蛇就是这样。我想他就是森林之王的儿子，希尔查德的恋人。他早就暗暗爱上了希尔查德。为了获得王子的爱情，他选了‘忠实’的咒语。如果王子不能诚实地对待他，他就会失去自由、美貌、家园。对森林之子而言，这确实是可怕的後果。我不知道在他和王子相处的时日里，有没有对此感到後悔过。很遗憾的，希尔查德历遍千难万险，到最後还是没能认出自己的恋人。尽管他深深感知到了对方的痛苦。宰相方才阻止了陛下，我认为他是对的。以陛下的聪明才智，不难看出里面的真相。但陛下也不该忘了，恶魔之神的诅咒是无法破解的。巨蛇让希尔查德来刺杀陛下，意图已经很明显，王子或者死亡，或者死心。哪一种都胜过知道一切。陛下被同情心所驱使，忍不住要告诉希尔查德巨蛇的真实身份，却不曾想这样反而是，消灭了他所有的希望。希尔查德现在还能对著我们讲讲过往，陛下一开口，他可真就要当场悔恨至死了。”国王脸色微微发红，轻咳了两下，说：“法官，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希尔查德，他难道就这样一直寻找下去？”法官回答：“是的。一直寻找下去。”宰相目视前方，看不出表情。国王不自觉地发出叹息。神情惆怅。宫殿陷入了一片沈寂。
　　
　　良久，国王终於打起精神。请第二个人说出自己的理由。第二个人是个衣著华贵的美男子，双目如木星般光亮，睫毛似箭，风度翩翩。他行了个礼说：“尊贵的陛下，希尔查德的经历引人入胜。但我自己也有一段惊险的奇遇，需要讲一讲。因为我是从一头鸟身上掉在陛下的喷泉里的。陛下昨天见到我的衣衫湿透，就是这个原因。”

　　下面是第二个人讲的故事。

国王与宰相-第4章

　 “陛下，我是摩苏尔人，珠宝商阿卜杜勒的儿子，名叫贾米伦。我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在我出生那一天，他邀请了全城的人来参加酒宴，人们笑著唱著，整夜狂欢。那景象，过了好多年还有人说起。我是家里的独子。父母亲对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在我十七岁上，我父亲决定送我出门去见识一番。他买了一条檀香木做成的大船，装满了香料和珠宝。给了我三十个奴隶和五千第纳尔。让我沿途做些珠宝生意，增广见闻。船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出发了。我站在船头，心中充满了第一次远离家门的悲伤与不安。这种情绪持续到船驶入深海，才被大海的壮丽景象所分散了。我们日夜航行，地平线远远的望不到边。据船上的领头说，下个满月就能看到陆地。我每天都不忘读一段《古兰经》，请真主保佑我们航行顺利。不料某天夜里，天气突然变得很坏。所有人的心里都蒙上了层黑雾。没多久大风暴就起来了，雷雨交加。船在风浪里摇来晃去。我只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听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水手说，自他出生以来，还没遇到过如此猛烈的风暴。船越晃越厉害，被咆哮的海浪高高卷起，又重重落下。我们所有人聚在一起，心里默念著真主，赞美先知。那大浪伸出巨舌，简直要把我们卷到月亮上。雷电震震，船上的人已经听不到彼此说话。隐约间我只听到有人大喊，说船漏水了。我被雨水和海水冲得透不过气，很快就昏迷了过去。昏过去之前，手还紧紧抓著船板。等我醒来，对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那是一座水晶做成的宫殿，在海里发出柔和的光，一直照到很远的地方。真是美极了。床是柔软的鲸鱼皮。围墙上有珍珠拼成的各种图案。一阵浪涌过，立著的灯就摇摆起来，响起醉人的歌唱──它们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地面的水晶折射出棱角，让整个儿宫殿无比明亮。珊瑚和水藻点缀在墙角。宫殿乍看是没有顶的，仔细一瞧，就知道那不过是一片蓝水晶，和海的颜色交融在一起。能看到深海的鱼类在上面优游。宫殿似乎是随浪起伏的，却出奇地安稳。人在里头行走，比在地面还要舒服得多。

　　我一心打量著周围新奇的一切，那男子走到身边还未察觉。他轻声向我招呼，我转过头去，淹没在一双比大海更蔚蓝、更深邃的眼眸里。男子肤色苍白，却不是未见过阳光的那种刺眼。他的头发也是漂亮的水蓝色，随意飘荡著，一眼望去像非常绚丽的海草。他长得很好看，仪态动人。我必须要承认，有那麽一会儿，我还以为自己见到的是蛊惑人心的妖怪呢。想必在座的各位都听说过仙人国。仙人国不仅在陆地有，海底也有。他就是其中一位海仙，掌管著这片海域。他对我说，他已经有整整三百年没见过人类了。三百年！对人来说，这段时光实在是太漫长啦。我看到他这样寂寞，虽然不明白自己是怎麽落到了这里。也答应先陪他一段时间，不急著回去。在水晶宫做做客，是难得的经历。况且人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每天给他讲地面上发生的事，讲人类的生活，讲到嗓子都像著了火。他入迷地听著，从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厌烦的意思来。
　　水晶宫里的食物异常美味。鲜嫩的大牡蛎，滋味肥美的深海鱼，吃起来没有半点骨头。爽滑的浮游生物。蟹啦虾啦，就更不用说了。汤用大而深的贝壳盛著。美人鱼端著碗碟来回穿行，身姿曼妙。
　
　　可惜这种生活人是不能享受太久的。住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思念起父母，土地，亲朋好友，巍峨的城市，巴刹的热闹劲儿。起先我苦恼著，惟恐一说出，使我的朋友难过失望。我一天天忍耐著，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我的朋友见到我这个样子，忧心不已。只从他的气息里，我就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好意。他不住地问我，我思乡心切，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倒给了他。谁知道後来所发生的事呢。”
　
　　贾米伦停下来歇了歇，不胜唏嘘。宰相将他的情状看在眼里，容色平和：“那麽，看来是你那位朋友，坚持著不放你走了。”随後他对著国王说：“陛下，眼下已到了午饭的时候。等陛下用完御膳，我们再听贾米伦是如何离开的也不迟。”国王神态惬意，仿佛刚从一个好梦中醒来：“亲爱的宰相，你说的很是。”於是他吩咐下去，端上珍馐佳肴，和在座的各位一起品尝。侍从们陆续走了进来，把菜摆在桌上。有沙鸡炖鹧鸪，子鸡烩羊羔，还有纯麝香调成的红焖小牛肉。所有人对这些菜肴赞不绝口。一起举杯祝愿国王陛下诸事顺遂。

国王与宰相-第5章

　　下午的太阳温暖地包裹著大地。每个人面前都摆著上好的清水。贾米伦接著停下的地方，开始叙述：
　
　　“我的朋友知道了我的心事，十分伤心。有一天，他把我叫到海底的花园，神情忧郁地对我说：‘亲爱的朋友，我的理智劝说我应该尽早地让你回到故乡。而我的情感，却纵使我把你留在宫内。要是没有遇到你，那该有多好！我原本对自己的生活是很满足的。你来了以後，带给我很多快乐。这般种种，都是我从前没有体会过的。就在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法再回到过去的沈闷乏味之时，你却要离开我的身畔。这是多麽沈重的打击啊。现在你还陪伴著我，我想对你的体贴露出幸福的笑容。但当我抬头，看到你虚弱的样子，笑容也在内心化成了伤人的枪尖。两种感情不断地占据我的心灵，我真是不知道该怎样做了。’说完他低下头去，抚摸著身下的一株大丽菊，泪水悄悄打在了花瓣上。我耳闻目见，很为我朋友的深情厚意所感动。看到他这样左右为难，进退难安，我的心里也像是被两百多磅重的担子沈沈压著。那天之後，我就很少再见到他了。也没有再听到他要放我离开的消息。我思乡的情绪一日胜过一日浓烈，终於决定要偷偷回去。以後再向我的朋友详作解释。人类的生命是很短的，仙人的岁月却很长。我的朋友久已习惯了等待。也许等我再回来，他只觉得我离开不到一秒锺呢。主意下定，我就著手准备了起来。

　　在那片海中央，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岛。岛上栖居的生物和美人鱼很相似，都长著一条鱼尾和美丽非凡的脸。以岛上的植物和海里的小鱼为生。不过它们是没有什麽智力的，两只眼睛总是呆呆地盯著一个地方。它们有轻盈透明的翅膀，用来逃避海洋里鱼鲨的攻击。当天空的鱼鹰俯冲下来啄捕，它们就迅速收拢翅膀，扑通一声跳进海里。我的朋友曾经告诉我，这类生物的鱼尾，不管是对天上还是海里的生灵而言，都是绝顶的美味。大概正因如此，真主才赐予了它这般形态。我注意到，每逢涨潮的时节，它们的感觉就异常迟钝，鱼鹰很容易得手。深海的鱼鹰和浅海不同，身躯庞大，精壮矫捷。凭它的力量，带我逃脱生天并不困难。
　　我朋友的花园内，养著一种巨型海蚕。海蚕到傍晚会吐出粘稠的液体。这些液体干了以後，柔韧结实，搓一搓就是极好的绳子。美人鱼们对此并不在意，她们感兴趣的是海蚕的蛋，风干能成为梦幻般的装饰，比珍珠还要漂亮。我暗地里做好一切准备，在一天黄昏时分上了岸。我选定了一个目标，静静潜伏在它周围。然後耐心等待著。没多久，就有鱼鹰落下，伸出利爪去捉自己看中的猎物。我瞅中时机，屏息敛气，一下子就套住了它。那只鸟马上用力挣扎了起来，扑棱棱振翅直直飞起。我紧紧拉住绳子，被猛地用力拽上天空，两眼金星直冒。鱼鹰越飞越高，不断地做著各种姿势，试图把我甩下。我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满心生怕被它甩脱，连大气都不敢喘。耳边狂风呼呼作响。只知道两手牢牢抓紧。害怕什麽的早都被抛到脑後啦。最後那只猛禽终於平静了下来，大力扑著两翼，稳稳地飞了起来。高空的风又冷又烈，像牛皮帐篷抽打著人的脸。在上面望下去，陆地像一个指环。海洋像打翻的酒杯下漫延的酒水。我跟著巨鹰飞了一天一夜，饥寒交加，渐渐地意识不清，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鸣。牙根咬得生疼。两只手好象都不存在了。双眼早已被风吹得肿胀。到头终於坚持不住掉了下来。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坠落，就在心里大声呼唤著真主，请求他的佑护。多亏真主保佑，我掉到了陛下的池子里，侥幸保全了性命。”

国王与宰相-第6章

　　贾米伦一席话尽，在场的人都感叹不已。国王微笑著说：“贾米伦，你是一个幸运儿。你出发时满载珠宝，回去却要两手空空。为了感谢你的好故事，我决定送你一份礼物。”说完他叫最近的内侍上前，俯身在侍从耳边说了几句。内侍恭敬告退。贾米伦见状忙开口道：“尊贵的陛下，您不对我这个冒犯之人加以责罚，已是天大的恩典。我满怀著感激，只想回到自己的国土将陛下好好歌颂一番。“说话间，一列美丽的女奴鱼贯而入，步态轻盈，呈上四个盘子。一个盘子盛著金第纳尔，一个装满了翡翠，一个是耀眼的黄宝石，一个有清澈的钻石。末尾的女奴手捧著丝绸织锦。国王满意地看著这些礼物，开口说道：“贾米伦，请收下罢。这是真主的意愿。”贾米伦喜上眉梢，又跪又起，对著国王陛下千恩万谢，临了还说了不少赞美的言语。
　　
　　送走了贾米伦，国王说道：“亲爱的宰相，这个国家里，只有你最了解我。我想你一定猜到了我心中的疑问。”宰相点了点头，行了个礼：“陛下过誉。关於海底仙人的事，法官要比我更了解一些。”法官扬扬眉毛，接上话头：“陛下的求知心值得称赞。自古以来，宇宙间就有两种力量，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它们之间不停地进行著争斗，如宇宙的增减变化，自然的丰盈损缺。人们常以为仙人是不死的，然而仙人的生命正如四季的交替更换。在黑暗打败光明後，他们就要陷入暂时的沈睡。一直到下次蔷薇花盛开，光明再度降临人间。其间周期有长有短，据仙人的类别而有所不同。连易卜里斯也无法逃脱这永恒的至理。贾米伦曾提到过海底仙人的变化，那位仙人听上去通情达理，性格还有些软弱。囚禁并不符合他的本性。要解释他後来的举动，那就是他即将进入沈睡期。等他对此有所觉察，为时已晚。不然他会向贾米伦说明来龙去脉，请他陪伴自己短短的时间。对海底仙人而言，沈睡的时日依然不算长，不过是片刻的休憩。但对人类，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一千年。和死亡并没有什麽分别。”
　　国王皱了皱眉：“那麽，贾米伦如果回去，是永远也找不到海底仙人了。”宰相微微一笑，浅浅低下身子：“陛下真的认为这个珠宝商的独子，会再回到水晶宫麽？”在座的人默不作声。国王垂下眼帘，静了很长一些时候。宰相抬起头，带著淡淡的笑容，开口说道：“不过，等到有一天，厌倦了陆地上的生活。怀抱著美好的愿望纵入大海。不失为浪漫的死亡。”殿外微风吹过，带起树叶阵阵轻响。
　
　　国王挠挠下巴。眼神游移著。他的视线停留在第三个人身上。那人一身游方者装扮，看似潦倒，却气度不凡。眉宇间有股化不开的郁结。此时正神情不属，形容恍惚。国王在心里叹了口气。下令传上宫廷乐师。乐师们迈著欢快的步子走了进来，他们看上去总是那麽少烦缺恼。领首的是位壮年人，短短的小黑胡子，蓄满整个下巴。他是宫里资格最老，等级最高的乐师霍马。只见他上前行了个礼，谦恭地说：“我亲爱的陛下，您今天想听些什麽？”国王随意挥了挥手：“你来决定吧。”乐师挺起腰，笑意跑到眼角的皱纹里，回答中带了一丝兴奋：“陛下，请允许我为您演奏内扎米的《五卷诗》，这可是一个绝美的爱情故事。”国王默许了。乐师们行了个礼，坐到华贵的地毯上，开始吹拉弹唱起来。乐声悠扬，先前的寂静被一扫而空。侍从们端上一盘盘鲜美的葡萄，殷红的酒浆盈满黄金杯盏。身姿秀美的女奴，满饰著珠宝翩翩起舞，绿翡翠耳环碰撞出悦耳的声响。霍马闭著双眼，表情陶醉：“但他吻了她的唇，甘甜如蜜，在她的唇上留下自己唇的印记。犹如一杯美酒传达了第一声消息，霍斯鲁对西琳的绵缠情意。”在一片热闹中，国王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宰相。宰相正专注地观赏著舞蹈。他很快察觉到国王的目光，转过脸来与国王遥遥相对。国王无声地举起手中的杯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宰相回了个礼，微笑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霍马的声音低徊动人：“要知道，你好比是他的灿烂的春天，是他的赏心美景，你能拂去他的愁颜。”法官一手支著头，一手随著节奏的起伏，轻轻拍著桌子。乐声惊动了花园里的无忧鸟，它们在半空中绕了几个圈，落到宫殿高处，用细碎的步子走来走去。夕照醉人。宫内，霍马酣畅的演奏还在进行著：“忍耐又有何益，你已堕入情网，泥巴岂能遮挡住阳光。恋人的眉目把万种风情传递，世上哪会有永不揭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