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居然以为,他这是在赌气,或者——或者是因为不好意思承认……
还有刚才,刚才他说——
“我随口说句话骗你有什么难的?我只是不想你日后伤心罢了。”
“现在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有没有为人君的样子?”
仿佛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从指尖,到脚尖,再到头顶,一寸一寸,变得僵硬冰冷。
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那一次,我说他一定是喜欢我的,不然他不会让我对他……那样……
他说——
“换了别人也是可以的。谁说这种事情一定要喜欢才可以做的?”
今天我死活逼他,才逼出来一句含糊不清的“我……你”——
那中间的字,现在回想,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我最想听的。
哪怕有那么多的时间在一起,哪怕有过那么多的温存,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也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回事。
怀景呢?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的?是我们刚到离京的时候?他殿试中了状元之后?我被父皇认回,在皇宫里面住了一个半月那时候?应该不会再晚了……
现在回头想想,那次我去飞仙楼抓他回家,发现他其实是在和什么人见面……
见的应该就是怀景吧?
一个酒色王爷,一个风流状元,在飞仙楼一起喝酒,简直就是天经地义!
还有,我派了府里的侍卫出来要保护他,结果父皇说——“自然有人护他周全。”我想当然地以为父皇是派了宫里的侍卫保护他,其实这个“有人”,是怀景吧?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心头像是被毒蛇的牙齿深深咬了进去,痛里还带着想毁灭一切的嫉恨——
怀景,会不会对崔叔闻……做那种事?
“换了别人也是可以的。”
叔闻他自己这么说。
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
宽大的,软软的一张床上,怀景魁梧有力的身躯俯身于他之上,身体猛烈撞击着他最温暖最紧窒最柔嫩的地方,他两手无力地挂在怀景的脖子上,半闭的眼睛里只剩下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微张的两片薄唇中有放浪的呻吟声……
脑子里一片空白,却有清清楚楚地痛觉从手上传来。
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在粗糙的墙壁上,血染在白色的石灰上,又滴滴往下淌落。
明明已经痛得心肝俱裂,想大吼几声,大哭一场,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瞧怀景看他的眼神,他们一定已经不知做过多少次了!
他和我一起……不是有事,就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我竟然还以为那些都是他装的!
砸在墙上的拳头砸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呆!呆!呆!
我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吧?!
打够了,我念动咒语,变回自己原来的样子,然后再次从后窗跳了出去。
这窗户我今天我已经跳了两次。第一次是为了去找崔叔闻,第二次还是为了去找崔叔闻。
两次的心境,完全不同。
我伏在怀景和他的房间外面,听到怀景温柔的声音说:“别动——我倒给你喝……这茶有些烫,你慢点——”
我脑袋在地上狠狠一撞,然后,强迫自己离开。
我算什么呢。我能给他的怀景能给更多,我不能给他的怀景有本事全给。我凭什么要他和我一起呢。
怀景才是可以实现他的抱负的那个人,再看看自己,简直就是一滩烂泥。
叔闻,你的选择是对的。
所以以后,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不放。
第七十一章 出走
“是你?”
天已黑,夜正浓,街上灯火通明,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我拖着一只受了伤的前爪,漫步在灯火阑珊处,不料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停了下来,有只手把我抱了起来。
苏青溪目光里闪耀着些诧异和……惊喜。
“怎么,你又偷偷跑出来了么?”
温暖的手在我脑袋上揉了揉,“你这家伙……看样子真的是很喜欢到处乱跑啊。当初你也是偷偷从我那里跑掉的——”
“青溪——唔……这是……”
偏过头,就看到怀安抱着两纸袋的吃食过来,眼睛盯着我,满是疑惑。
苏青溪抓起我的一只爪子朝怀安摇了摇:“还记得它么?”
我用力抽回爪子,缩回到他臂弯里。怀安的声音说:“好像在哪见过……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说话间有只手搭在我脑袋上:“小东西,你这样乱跑会被人抓去扒皮吃肉的知不知道?”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算现在有人把我抓回去,割喉放血,滚水烫毛,内脏掏净,红烧或是清蒸成一道菜,也无所谓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
怀安从纸袋里拈了个栗子出来,去了皮,送到苏青溪嘴边:“来,吃一个。”
苏青溪略一迟疑,眼睛慌张地扫视了一番周围,才迅速张口把那栗子咬住了。他咬得太急,嘴唇碰到了怀安的手指。怀安却把那根手指收了回去,然后放到自己嘴里吮吸着,脸上绽出无比满足的微笑。
他这一笑,笑起我鸡皮疙瘩无数个,寒毛无数根。
苏青溪匆匆忙忙地一转身,怀安顿时从视野里消失掉了。苏青溪用有些急促的语气解释:“它……是素羽先生带到奚国的,后来素羽先生把它送给了大理寺的崔大人……崔大人把它带到这里来的……”
怀安很故意地恍然大悟一声:“原来是这样……小东西还真跑了不少地方啊。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把它送回去?”
不行!
我大叫一声,在苏青溪怀里用力挣扎着摇头。
我不要回去!
苏青溪很是纳闷:“看样子……它还是在生崔大人的气啊。”
怀安把又一个剥了皮的栗子送到苏青溪嘴边,颇为惊奇:“它还会生气?”苏青溪说:“是啊,我今天中午遇到崔大人,崔大人说不小心喂它吃了些没熟的果子害它拉肚子,它就跑出来了……今天是第二次了……对了,它肯定还没吃过东西——”
苏青溪抽开了只手,下一刻,那个香喷喷的栗子就到了我嘴边。
我浑身一抖,想都没想就一口咬了下去。
又香又酥的栗子……哇呜……真是太好吃了……
我嚼着那栗子,抬起眼皮就看到怀安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看,脸色非常难看。
“你说它正在拉肚子?你还敢这样抱着它?!万一——”
呃……
崔叔闻!!
一只大手硬把我从苏青溪怀里扯走了。怀安恶狠狠地说:“来人!把这只花面狸送到驿馆去,放在门口就可以了。它既然会跑出来,必定知道怎么回去。”
不要——
我猛地一跳,飞扑回苏青溪身上,四个爪子钩住他的衣服——这回打死我也别想让我放开!
苏青溪稳稳地托住我:“它好像……不想回去。”
怀安两手插腰:“嗬,脾气还挺大——”但是他目光与苏青溪一接触,口气立刻缓和下来:“那——这样吧,来人——跑一趟驿馆,找一位大理寺的崔大人,叫他到同兴客栈来接他养的花面狸。”
我在苏青溪怀里再蹦跶折腾起来,苏青溪把我的前腿握牢了:“好了好了不送你回去了——别闹了——”
我立刻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
“青溪!它懂你的意思!它一定是妖怪!”
呃……
“怎么会!不过是有点通人性罢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呜呜,还是苏美人你有良心啊——
我总算是稳稳当当地跟着他们回了那个客栈——怀安和苏青溪竟然是分开住的。苏青溪找了件旧衣服叠起来垫在一张椅子里,把我放在上面:“咦?你的脚怎么了?脚背上受伤,难道是被人踩的?”
他的手在伤处捏了一下,我忍不住“呜呜”叫出来。他立刻放下了,转身到处找着什么:“崔大人……怎么也不给你上点药……”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不但前爪上的伤口又剧烈地痛了起来,心头也霎那又撕开了一道口子。像是被一把钝钝的锯子来回锯着,痛得我发不出声音。
这么晚了,不知道崔叔闻……和怀景现在……在做什么呢……
苏青溪很快又转回头来,一手轻抓起我的前爪:“给我看看。”
我顺从地把爪子举高了,他小心翼翼地上了药,又拿了布条来包扎,笑说:“你这只爪子还真是倒霉呢,下面伤了一次,上面又伤了一次……”手里打了个结,补充:“两次,都是我给你上药……怎么,很痛么?对不起——”
他的手指在我眼角轻轻碰了一下,上面多了小小的一颗水珠。
苏青溪睡下之后,我悄无声息地溜到他床上,又蜷在他枕边。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也许只是想让自己确信,即使离开了,我也并不孤独。
这个世界上就算没有那个人,一样会有人疼爱我。
我照样能好好地活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苏青溪就和怀安扮成商人,坐着马车离开了东宁城。
我蜷在苏青溪身边,尾巴一下一下地从他手背上扫过去。对面怀安看我的眼神,非常不爽。
怀安先是说了一番今天的天气,又把如今奚齐宋三国的局势分析了一通,才问:“青溪,要不要喝水?”
苏青溪轻轻把头扭到一边:“多谢殿下,青溪不渴。”两人目光相触,又很快闪开。
当真是相敬如宾。
我曾暗笑怀安到现在都不敢下手,现在我嫉妒他嫉妒得眼睛要出血。
至少,在他爱着苏青溪的时候,苏青溪也是爱他的。
怀安仿佛是在没话找话,天上地下胡说了一通,突然说:“今天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我好像听说,怀真不见了。”
第七十二章 再起波澜
这个名字从耳边掠过的时候,我头顶微微一麻。
但是我随即又放松下来。
我曾对苏青溪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崔叔闻,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
而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
那个名字,和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敬王失踪的消息捅出来,据说东宁乱成一团。
回到京城,才发现京城也乱成一团。
京城里什么样的传言都有——敬王因为参人太多被人害了;敬王因为有意争夺储君之位被人害了;敬王情场失意一个想不开出家了;敬王爷因为得皇上的宠爱,被宋国或者齐国人抓去当人质了;敬王断袖断到打皇上的主意于是被驱逐出国了;敬王打齐国皇后的主意于是被齐皇杀了……
但是有一样是确定的。那就是敬王失踪以后,皇上仿佛是痛定思痛了,一口气罢了苏氏一党的几名手握兵权的大员。
这些,当故事听听也不错。
亏了相府里的小丫头喜欢嚼舌头,我还听说了许多事情。
比如肃王和大理寺的崔大人微服私访,终于查明东宁了府尹亏空军饷一案,皇上震怒,一口气斩了十一个人;又把崔叔闻的官职连升两级。肃王没有官职可以升,父皇于是把斩掉的那十一人中的武将手下的兵马拨归他管。
崔叔闻的计划,正在顺利地进行当中。
不知道怀景对他好不好?怀景那一堆大小老婆会不会为难他?肃王府里的东西他吃不吃得惯?他夜里怕黑,怕静,不知道怀景能不能每晚都陪着他入眠?
最初的痛过去之后,剩下的是藕断丝连的牵念。
时间太多,岁月太长,我没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
但我不敢去找他。蜷在苏青溪怀中,或者在他每天照料兰花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蹲在一边看着;看着他慢慢舒展的眉头,我才能确信自己的存在并非全无意义。
时光仿佛是重复着过的,没有开始,没有结束。花落了又开,蝴蝶飞去了又来,就连每天天上的云,都仿佛是一模一样的。
仿佛可以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
他偶尔会看着当初我帮他移栽的那株逸品出神。有天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傻瓜,现在不知道怎样了……明明什么阴谋诡计花招手段都不会,偏偏要站出来充英雄——”
我两个耳朵都烧了起来,蜷成一团,没脸见人。
“我爹,我师父,还有殿下,都已经答应过我不会再害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抬起头看他。他还是看着那株兰花出神。
他……去求那些人不要害我?
我一冲动,真想现在就变回人形出现在他眼前。但是我怕。不只是怕失去现在这样悠闲的时光,还怕见到父皇,怕见到崔叔闻,怕回去以后要面对的一切。
两天之后。还是在花房里。有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少……少爷——少爷——”
苏青溪眉头一皱,花锄横在手里,不动声色:“什么事?”
“外面……都说……那个敬王爷死了……老爷已经进宫去了……”
苏青溪手里的花锄“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死了?我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么。
苏青溪怔了片刻,脚下轻轻一跺:“敬王……”说着要走,又回头:“你,送玄叶回我房里去。”
“玄叶”是苏青溪给我取的名字。“玄”……我想是因为法门和尚的弟子是“玄”字辈的缘故,然而为什么叫“叶”,我百思不得其解。
苏青溪前脚一走,那小厮便半蹲下来,伸出两手,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来:“小祖宗……过来,小的送你回去……”
我仰起下巴,把前爪伸了过去。在他的手指接触我的那一刹那,我把一个瞌睡咒弹到了他身上。
我是想逃避没错,可是我不能让别人利用我,做别的什么事情。
趴在父皇的寝宫顶上,几乎听不出来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从屋檐倒挂着跳进去,落在寝宫内厚厚的织着华丽的花纹的地毯上,却看到父皇静坐在他的书桌后面,一手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另一手走笔疾飞写着什么。
他的书桌前面,有个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神色慌张,眼眶内有眼泪不住地涌出来。
我要仔细想想,才认出来这是皇后。
皇后必然不会哭我,所以我很好奇她为什么在哭。
我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敢藏身在重重的帘幕后面,静静地看着。父皇一共写了有三十多张纸笺,又亲自在上面用印。他的手停下来的时候,皇后用哽咽的声音说:“皇上,丞相……已经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了……臣妾……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担保……这件事……和苏家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