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太阳走————宇宁

　　1

　　当友情变成爱情，世界都乱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我和你，都身为同性。

　　我们都是，男人。

　　丁小简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他的妈妈是个小学教师，爸爸在当地地税局任一个小科员，一家人在当地生活了差不多十来年，丁小简上幼儿园时，他们家楼前那棵老槐树在一个下着雷阵雨的晚上被雷电劈了只剩下一半，十年后，丁小简每天经过那里上高中时依然那个模样。

　　丛戎在这里生活了也差不多快十年，不过，他的家庭说起来，就没丁小简那样圆圆满满了。他是六岁时跟着他母亲来的这里，没到一年后，母亲因长期身体虚弱病故后，跟着外婆，一住就住了十年。

　　丛戎的父亲，用丛戎的话说，他生来就跟那个男人无任何关系的，他的生活学习一切事情都不用那个男人操心，甚至死，那个男人也不管着。

　　血脉与血脉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若是陌生人倒可能会原谅了，轮到亲人了，那种恨反而不能释怀了。

　　追悔莫及吧，许多年之后，丛戎的父亲想，如果当初仅仅说一句请原谅的话也成，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说。

　　丛戎性格孤傲，正义感强，有时甚至有些刚愎自用，丁小简就说他有时愤世嫉俗的厉害，而丛戎就会一本正经地反驳他道，其实真正愤世嫉俗的人才是善良的人，因为他们看到了生活的不公，引发出了一种普遍的怜悯和同情。

　　丁小简从不说丛戎是个好人，不过他心里知道，他也决不是个坏孩子。

　　丁小简和丛戎是从幼儿园就认识了，那时丁小简在大班，一天，丛戎被老师领着来做插班生的时候，丁小简清清楚楚地记得，当老师给下面的小朋友介绍完新来的同学后，伸手准备牵丛戎进来时，丛戎一甩手，愤怒地把她甩开了。当时全班的同学都愣了，几十双眼睛里都是对丛戎的愤怒和不满，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一直敬爱的老师呢？丁小简在心里嘀咕着，一面也感到迷惑，在他简单平静幸福温暖的生活里，他不能体会一个人心中怎么会产生这么大的仇恨，仿佛跟每个人都有仇似的，要知道他们可还都是不到学龄的小孩子啊。

　　丛戎刚巧就被分到丁小简的旁边了。

　　丁小简一直用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看着他，目不转睛，仿佛看一个外星生物，因为他想知道这个小孩究竟和其他人到底有怎样的不同，不过很快，丛戎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同样是黑白分明，同样是炯炯有光。这便是丁小简和丛戎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一面即决定了他们一生，一个小小的交集便有可能改变两人以后生命的路。他们相遇了，他们相爱了，冲突，分手，彼此伤害，不过最后还是彼此相爱。

　　丛戎说，他最受不了的就是丁小简婆婆妈妈的性格，按别人的说法那是温柔乖顺，不过到了丛戎那里，他只认为那是有伤男人大雅的婆妈。

　　丁小简吃饭很慢，因为他妈妈说过，吃饭慢一点，有利于消化，饮食健康。丛戎却说，你怎么干什么都像乌龟啊，连吃饭都慢死人！

　　丁小简从来不发脾气，不管男生女生找他帮忙，他都乐意相助，即使有时比较为难，也还会把它办成，用丁小简的话说，这叫恪守诺言，丛戎则说，既然那么为难，又何必委屈自己，讨好别人干什么。

　　可是尽管丁小简有着这许许多多丛戎不喜欢的地方，丛戎却还是一直视丁小简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因为，自从进幼儿园后，丁小简就一直是唯一愿意和他说话的人，他也一直坚持着只和丁小简交往。

　　单纯的人和愤世嫉俗的人是最完美的组合吧，一个把世事看的太透，一个纯净如水，同样都很纯粹，他们互相弥补。

　　丛戎最看不惯的就是别人欺负丁小简时，丁小简还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他学不会仇恨，学不会去讨厌别人，他总认为那是因为自己的过错，世界上每个人都很善良。

　　他教丁小简，他们就是拿你寻开心的，他们故意让你出丑，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丁小简就揉揉眼睛，故意天真地说，他们为什么要拿我寻开心呢，是你多想了还差不多。

　　其实丁小简，他智商也不低，他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有善良这一类人外，也有恶人这一物种，只是丁小简觉得，既然生活，就没必要把生活搞的那么复杂，万事从简，生活当然也就不例外了，只有自己真正做到了心如止水，别人的好与恶，又算的了什么呢，而丛戎就是想不透这一点，他才活得那么累。

　　他们一直升到了高中，丁小简被分在丛戎的隔壁班，不过，每天放学，丛戎还是要求丁小简跟他一起回家，到了丁小简家过后，他再折回一点点路回到自己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吹雨打雷打不动，即使补课，丛戎在丁小简的教室门外也要硬等上一两个小时，自己补课时，让丁小简也同样这样做。

　　事事总有例外的时候，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丛戎和丁小简毕竟都还是凡人，况且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勇于尝试过一次后，他们各自明白了，因此说，世界上的人都该佩服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事情缘起丁小简收到的一封情书。

　　情书，顾名思义，女生或男生为表达自己的爱意，给自己心仪的对象写的书信。丁小简以前不是没有收到过情书，他是个给人舒服且非常干净的一种男生，就像件白衬衫，让人看了就忍不住伸手想去摸，去试，去占有，更何况丁小简还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过分的话，从初中开始，情书就如同雪片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向丁小简的抽屉里了。

　　原本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丁小简对情书的态度也一直比较淡然，因为他一直谨记他妈妈的教诲，上学的时候不能早恋，早恋会影响学习，因此丁小简将那些情书大部分做沉默处理，不拒绝，也不去迎合，让那些女生们知难而退，不过这次，丁小简确实有些犹豫了。因为，那个女生也一直是他暗恋许久的人，难得人家女生这么主动，难得两人都情投意合。

　　他第一次拿着女生写给他的情书，去找了丛戎商量。

　　“你说怎么办，我没主意。”丁小简轻轻地问他。

　　那时丛戎已经开始吸烟了，不过只是偶尔在校外抽抽，他虽叛逆，不过还不算太过离经叛道，这时他就点了一支烟，坐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体育场看台上，过了很久后，便突然一语点破天机：“你是不是喜欢她？”

　　丁小简抬起头，看了看他，没点头，也没否认。丛戎把烟熄了，站起来，俯视了丁小简很长一段时间，眼睛中有仇视的成分存在，也有悲伤，然后掉转身，一语不发地走了。

　　那之后很久，丛戎都没主动和丁小简说话，丁小简也一直不明白，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平时从来直言不讳的丛戎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讳莫如深，他再不敢跟他讨论有关情书的任何一个字。

　　丁小简到底还是和那个叫周倩雅的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当然是瞒着家长、老师，还有丛戎，不过丛戎每天和他在一起，即使没有明说，多多少少总会看出来一点。

　　恋爱没能持续多长时间，一是那个女孩说，丁小简没她原本想象的那么好，人虽然温和，不过无趣了点，只会温柔地笑，一个蹩脚的笑话都不会讲，再来丁小简经过一段短期的恋爱后，发觉这样的生活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学习，他开始反思他母亲的话。两人分手了，丁小简又回复到单身生活，事后他反省真正促成他和周倩雅分手的原因，认为当初的想法其实有点虚伪，他并不是因为有所影响学习而决定分手，那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对恋人真正分手的原因，而是他觉得跟周倩雅在一起没什么意思，交往后才知道其实并不喜欢她。

　　丛戎在那段时间里，沉默冷淡了不少，像是他面对别人的一副表情，如今也用到了丁小简身上。

　　就在分手那天，丁小简请丛戎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两人要了点啤酒，名义上说是联络感情，实则是为安慰丁小简的“失恋”。

　　小餐馆是他们之前经常来的，装潢普通，甚至在这种炎热的夏季里，连个空调都没有，不过因为做的菜口味好，来的人也算络绎不绝。

　　丁小简头上微微出着点汗，如履薄冰地观察着丛戎的表情，他打算这次彻底和丛戎重修于好的，因此他在考虑着如何开口。

　　丛戎则表情冷淡，像堆大冰块，全身冒着寒气。

　　“我听我们老师说，下个星期要模拟考了，你知道吧？”丁小简随意找了个话题。

　　“你和周倩雅分手了？”丛戎从来都是开门见山。

　　丁小简的额头上滴下了一滴汗，虽然点明了，不过也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笑了笑：“不算分手吧，我跟她本来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那有必要瞒着老师和同学。”

　　丁小简无话可说。

　　“我就知道你们在一起久不了。”

　　丁小简虽然脾气好，不过还是有点不高兴：“怎么说？”

　　“你跟我一样，其实都是王八蛋。”

　　丁小简气的差点一拳揍过去，脸上绽着笑魇，似笑非笑地说：“对了，问你正经的，前段时间到底怎么了，就算我跟周倩雅谈恋爱了，你也没必要那么冷淡吧。”

　　丛戎喝了口啤酒，缓缓抬头说：“你不知道？”

　　丁小简被丛戎的一句反问就忽悠了过去。

　　两人出门时，已经华灯初上，丁小简觉得心情格外的舒畅，仿佛今天的夜色比平时更加美丽似的，嘴角挂着惯常所有的笑容，静静地跟在离丛戎一尺距离的身后，丛戎偶尔回头看他一眼，专横地问他：“怎么这么慢，快点啊！”

　　丁小简嘴上答应着，不过还是跟在丛戎身后，脚步丝毫没有变快。

　　这已经是他和丛戎最常有的模式，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只是丛戎留下了欲解欲不解的谜给他，要让他自己去猜。

　　他很庆幸上天依然眷顾他，让他的朋友依然回到了他身边，一段恋情结束了，友情依然在。

　　果然还是友情可靠啊，因为所求很少，所以反而变得坦然，他知道丛戎一直是宠溺着他的，即使他对其他很多人都恶言相向，对自己却一直是真心以待。

　　丛戎还是把他送到了家门口，丁小简在路灯下叮嘱丛戎：“马上要期末考试，你好好复习。”

　　丛戎忍不住就摸了下丁小简的头：“你担心的事还真多，学习上的事，我从来不需要你担心，我比你想象的要勤奋的多。”

　　丁小简早知道会如此一般安心地笑了笑，路灯照亮了他的半边脸，眼睛在灯光下闪光，丛戎点了点头，才转身朝来时的路原路返回了。

　　那是他十年来一直走的一条路，无论路程还是情感，什么都没变，十年如一日，只是他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里，这条路还会如此笔直，如此畅通吗？

　　2

　　丛戎在考试前的一个星期日，没在家磕书，穿了条短裤就出门去打了篮球。他把车骑到丁小简家楼下，用小石子砸丁小简房间的窗户，问他可同他一块去。丁小简看烈日下不太清楚的丛戎的身影，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答应了。

　　他跑下楼的时候，丛戎流着满脸的汗，站在那棵老槐树底下，正眯着眼对他笑。

　　丁小简骑上自己的单车，两人肩并着肩，就朝附近唯一一个的篮球场驶去。

　　丛戎投了个三分球，非常漂亮，连篮筐都没有碰，他的体育一直很好，不过因为他不喜欢张扬，每次运动会，他却不参加。

　　丁小简也偶尔来个三步上篮，轻松地跳跃，上篮，不过，他还是喜欢看丛戎打，每当丛戎投个好球，他就为他拍掌叫好，即使投砸了，薄薄的嘴角微微勾起来，算是鼓励。

　　丛戎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来打篮球，本来就不太寻常，除非有心事，某些话想说却还欲语还休。

　　果然，没多久，丛戎把球一丢，说太累了，在篮球场的球架旁边就坐了下来。

　　“休息会吧。”他说。

　　丁小简定定看了他一会，才在他身旁坐下来。

　　“怎么了？不像你啊，这么快就打不动了。”

　　丛戎却仅仅是笑笑，把滚到自己脚边的篮球从地上拣起来，把玩着上面的脉络。

　　“高考你想好报什么学校了吗？”他突然问。

　　丁小简被他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无缘无故问这样的问题，明年才高三，现在谈论这个问题未免为时过早了一些。

　　“妈妈说让我到省会去读个大学算了，她不想我离家离的太远。”

　　丛戎抬头看了下广场，刚才还稀稀落落的篮球场现在多了几个人，有一队人在另外一个半场在玩斗牛，过了很长时间，丛戎才说道：“我决定去上海了。”

　　丁小简听了丛戎的话不由怔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道：“是因为你父亲吗？”

　　丛戎没有预想中的会激动起来，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我只是希望让他看到我一直活的很好。”

　　丁小简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一阵。

　　丛戎又转过头来，问丁小简：“那我们如果分开了，你会想我吗？”

　　这样的问题对于丁小简来说，似乎有些复杂，他的原则是，不为还没发生的事担心，因此，当丛戎这样问他时，他一时比较迷惑，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东西，我走了，你才不会想我呢。”丛戎真的有些生气地说。

　　丁小简这时候才有点急了起来，慌忙张嘴辩解着：“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想你，我们从幼儿园就开始在一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离开了，我当然会想你了。只是，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明明可以不离开的，不是吗？”丁小简喃喃自语着，他可能无法明白同样十六岁的丛戎的心理，尊严他一向是别人主动给他的，而不像丛戎，要自己去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