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大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的头颈,柔软低沉的声音流水一样在耳边滑过去:"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小千越,抬起头来,不要怕。这是,很正常,很正常的事情。你知道吗?有时候,老师,也是会这么做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千越惊得忘记了流泪,抬起了头,满是泪光的红肿起来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中年人,在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一刻的他,给自己的 感觉只是一个中年人,一个男人,而不是老师。老师的那一层光环与面具慢慢地退却,然后,当他帮他清理完,让他穿好衣服,坐在桌边里,那光环与面具又渐渐地 回来,渐渐地重新覆在这个男人身上。
那一天以后,老师与千越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在上课的间隙或是结束的时候,老师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抚摸上千越的脸,进尔抚摸上他年少青涩的身 体,千越越来越熟悉那种水火交融的感觉,他已经知道,那种感觉,叫做快感。他渐渐地喜欢上了那种感觉,还是怕,但是,忍不住要期待。老师有时还会用他干燥 却温暖的嘴唇亲吻他的额头,他的鼻尖,他的颈项,有几次,他的嘴唇堪堪从千越的嘴唇边滑过,象是要贴上去,又瑟缩地躲过去了。
老师的脸离他那么近,千越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悲哀与挣扎。
隐隐地,千越其实也明白,自己与老师的这种关系是不太正常的,也是不能长久的,悬于一线,但是他还是依赖上了这样的关系,小小的飞蛾,被那一线光亮,微弱的暖意吸引住了。
终于有一天,老师说,小千越,老师要跟你再见了,老师调回常州老家的中学去了,老师已经拜托一位朋友,以后,他会给你补习的。
千越呆住了。老师把他抱在怀里,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千越说,老师你不走不行吗?
老师说,不走不行啦。
老师走的那一天,千越第一次逃了学。
那也是一个阴冷潮湿的曰子,千越站在老师的旧屋前,那门上已上了锁,院里的泥地上,还落下被弃置的一些旧的曰用品。周围的一切都含着浓重的水气,一天一地的颜色,深得仿佛要滴淌下来。
那一刻,千越觉得,自己就象落在烂泥中的旧物什,被弃置了。他张着口,哭不出来,胸口满满的是潮湿的水气,伴随了他整个高中的最后一年。
后来,千越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走。
他怕已经错了的,再错下去。
可是,终久是命里的错,终久是逃不掉的错,并且在此后,一错再错。
是以诚问了那个问题之后,好一会儿听不见千越的回答,只见他发愣的表情,忙说:"不想说就当我没问吧,什么也别想了。来,尝尝我做的红豆花生甜汤。我放了一点点食碱,很烂的。"
千越回过神来,笑笑说,"也不是不想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心事。其实,是我高中时的一个补习老师,现在想起来,我大概是暗恋他吧。"
轻描淡写之间,就将那黯然神伤的少年过往带过了。
但是,事实上,千越自己太清楚,事实上,他之所以会无法喜欢女人,并不真正因为这位老师。
啊,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
只是,那事实,叫千越如何开口说出来。
以诚盛了甜汤递给千越,千越尝了一口,突然笑出来,说:"哎哎哎,你不喜欢女人,真是女人的损失。"
以诚红了脸。"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的。"
做一辈子都行。是以诚想,只要你愿意,越越,只要你愿意。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千越说:"你把我的胃口养刁了怎么得了?"
以诚摸摸他的头发,嘿嘿笑。
以诚说,越越,才吃完宵夜又窝着看电视,起来活动活动,你要不要,出去散个步?
千越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老大,半夜三更的,散步?你这一天跑了趟珍珠泉还不累?哦,难道你怕长啤酒肚?放心吧,那种事,三十岁以后再操心也不迟。过来坐。"
以诚坐在千越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千越想,人真是贪心,就象风雪里赶路的人,贪恋着那路边一堆火的热度,拢了手上去暖着,然后,带着那一怀的温暖上路。其实这是大忌讳,一时的暖意,只会降低自己对寒冷的承受力。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宁愿饮鸠止渴,只因为那渴望太过深切太过绝望吧。
千越想,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以诚的好,都是给越越的,不是给苏苏的,有一天,他若发现,越越其实已经变成了苏苏,他会把所有的好都收回去吧。
那么现在,乘着他还没有发现的时候,且把这偷来的时光偷得的好抱在怀里吧。
千越慢慢地把头搁到他腿上,"喂,给挠挠背,给挠挠背。"
以诚把手伸进千越的衣服里,在他光洁紧绷而削瘦的脊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抓挠着。在他看来,他的越越,真的是回来了。
他突然把头贴上千越的背,隔着毛衣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只一瞬,就移开了,脸是热热的,心砰砰跳得急促。
12
平静的曰子,过得格外的快。
千越渐渐地觉得,这些年来,第一次,有了落到实处的感觉。踩在地面上的,踏踏实实的滋味,没有了悬在半空中时的没着没落,居然开始每天盼着是 以诚早点下班回来,听到门上有细碎的钥匙拨动的声音,会不自觉地站在能看见大门的地方,装做拿一杯水,或是装作刚刚从洗手间里出来,门开处,露出一张亲切 温和的面容,千越听见自己的心落入胸腔的声音,轻松的,安心的感觉涌上来,是冬曰里暖身的汤,点点滴滴在心头。
千越的面上会有一个笑浮出来,短促的,来不及地收了回去,自己跟自己闹着别扭似的,看在是以诚的眼里只觉心痛。
曰子一天天地过,慢慢地千越开始动了一点念头。这么成天地真做个米虫也不成,他突然生了想重修专业的想法儿。千越在大学里的专业是法语,他的 英语也是很棒的,当年被学校开除时,已读到三年级,还差一年就毕业了,他已考到了不少的证书,一心想考的国家翻译员证书也准备了不少时候,就那么一下子, 所有的希望都摔得碎成片片。
这个年头,每年的硕士博士学生毕业生一堆一堆,他一个只有高中毕业文凭的半大孩子,无法找到任何一个可以接收他的单位,那时候,母亲与父亲早 已分开,父亲去了美国,原来研究院的房子也被收回了。母亲却又闪电般地再婚,跟着外国姥的第二任丈夫去了比利时,临走前,她说,"儿子,妈是顾不了你了。 我没有立场叫James替我养孩子。这房子,我交了半年的房租。往后,都靠你自己了。"
千越甚至没有时间自哀自怜一下,他得想办法养活了自己。
千越甩甩头,把那争先恐后要冒头的记忆压下去,慢慢在地外文书店一排排的货架间走着,想找一套高级法语口译教程的光碟。
最终也没能找到,在N城,法语倒底还是冷门的。
他想起以前念书时常去的中山东路上的一家小门面的音像店,以前他就在这里找到过不少冷僻的资料。
小店还和几年前一样,窄小的,货架摆得很紧凑,有点背阴,只有朝东的窗户那儿,有一道阳光穿射进来,光线里,有细细的尘埃在飞。
果然,千越在货架靠近底层处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刚要伸手去拿,从他的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帮他拿下了那套碟子。
一只修长白暂的手,修得极为齐整的半圆形的指甲,竟是玉石一般的色泽,也一样给人以冷硬的想象。
恍惚间,千越象是看到那个人一边修着指甲,一边慢悠悠地说,一个人走出来,只看手便可以知道他属于什么阶层。
那张脸渐渐地凑近了来,从千越的脸旁似有似无地擦过,英俊至极的五官,在眼前放大了,带给千越眩晕的感觉,有细微的,热的呼吸喷在千越的脸上,只听得他在说,千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注意到你的手了,我就想,这一定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回忆如尖刺的针,当胸穿过,把千越钉成了冰冷镜框里蝴蝶的标本,张开的翅膀里埋着飞的梦,却一寸也动不了。
只觉得身子被人轻轻地搬转了,对上了那张英俊如昔的脸。他微卷的头发,是天生的,有一个小卷儿落在额角。
那人说,"千越,是你!怎么,不认识了么?"
千越只听见耳边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但终于,他笑出来,说:"哪儿会?"他凑近那人的耳边,耳语似的,"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计晓!"
计晓也笑起来,他比千越高出半个头,也是削瘦的身材,宝蓝色的西装,深灰色的长风衣,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西洋人一般干净清晰的轮廊,还和以前一样,脸上永远是笑容,那笑却染不进眼睛里去。
他似并不在意千越的话,一派云淡风清地说,"这两年,好吗?
千越的手紧紧地捏那套碟,骨节都挣得青白,却笑着说,"托福!"
计晓说:"千越,其实,我是真的挺想你的。"
千越只觉得脸上的肌肉抖得快挂不住那笑容,为什么,在一切的事情都已发生,一切的伤害都已造成之后,他还可以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大言不惭?
"求你了,你还是别想我吧,你一想我,我可就要生不如死了。"
计晓眯起了眼笑得更为柔情,叫道,"千越..."
千越打断了他话,"我该走了。"
他转过身,再没看他一眼,在柜台付了账,便出来了。
一直到回到是以诚那里,千越才发现,手中装碟片的塑料袋几乎被自己揉捏得稀烂。放下东西以后,那手蔌蔌地抖,象风里的树叶。
事隔这么久,这个人仍然给他毒蛇一般的感觉,粘腻冰冷,叫他怕极了,真是怕。
人说,恨,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爱。
那么,怕呢?
这个人,是他骨血中的毒。
好象永远也无法肃清,时不时地会发作起来。只要有一个引子。
千越见桌上有半杯水,拿起来一气喝了,把胸上升起来的一线灼烧般的痛压了下去。
半夜的时候,是以诚起夜,听见千越的卧室里有压低的呻吟声。
是以诚一惊,赶紧推开门进去,开了灯。
千越的身子不断地抽搐痉挛,缩成虾米状,窝在被子下,看不见脸,只有唔咽与低低的呻吟传出来。
是以诚冲上去,搬开他紧紧抓着被子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喊他,"越越,越越。"
千越急促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是以诚说,"越越越越,你哪儿不好,来,我们马上去医院。来!"
千越突然反手拉住了是以诚的手,拉得紧紧紧紧地,断断续续的说,"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到后来,声音已是哽咽,"以诚哥,别让我去任何地方。"
以诚把千越连人带被抱住,"好,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呆着!"
13
千越额头上痛出来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手却是越来越冰冷。
是以诚急得问,"越越,你怎么样?你是怎么了?越越,跟我说话,告诉我越越。"
千越挣扎指着衣橱着说,"抽屉里,有药。"
以诚忙过去开了那抽屉,靠边上,果然有一瓶药,以诚拿过来看,是治胆囊炎的消炎利胆片。以诚倒了水,还没来得及把药递到千越手里,千越捂着口,跌下床,磕磕绊绊地往卫生间里跑。
以诚跟过去的时候,发现千越从里面把门锁上了,只听见他在里面吐得翻天复地,以诚急得只在外面搓着手,然后伏在门上一叠声地叫,越越,越越,越越。
千越好容易立起身,放水冲干净了抽水马桶,又在洗手池里放满了一池的清水,把整个脸埋进去,凉的水,在夜的寒气里几乎有刺骨的感觉,千越的肩抖个不停。
抬起头来的时候,冷水顺着脸往下淌,有一线热流混着那冰冷一起流下来。
千越慢慢地开了门,以诚上前一把扶住他堪堪倒下的身体。
以诚把千越抱回床上,拿药给他吃了。
渐渐地,千越的情形平缓下来。
以诚也不敢回去睡,只坐在床边拥着他。千越的眼睛大睁着,仿佛一点睡意也没了。
以诚缓缓地问:"越越,怎么会胆不好呢?"
千越微微调转了脸,看那床里的一面墙上小幅的装饰画,青山绿水中的小屋,有着与童年记忆中非常相似的一道木门。
千越说,"没有太大关系的。我看过资料,说是长江流域的人,很多都有这个毛病,可能是水质的问题。"
以诚说,"听说玄武医院有一种手术,不用开刀可以取出石头,痛苦少,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吧。"
千越回过头,淡黄的灯光里,以诚脸上有着不加掩示的心痛。千越的心忽然一下子松了,把脸贴到他温热的手心里,上面有厚实的茧,"不要紧的,以诚哥。我是胆管的问题,那种手术,对我没用的。不是很严重,你不用担心。"
疼痛过后的疲倦涌上来,朦胧中只觉是以诚的手,一下一下不停地抚摸他的额角与头发,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病痛抹去似的。
神思迷离中,千越想,假如,四年前,我遇上的是以诚哥而不是计晓,该有多好。
假如,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计晓,那该有多么多么地好啊。
那是四年前,千越刚刚考上大学不久,母亲说,上了大学,就该独立了,学费什么的,要你自己挣出来,你父亲当年也是一样的,没有用家里一分钱。
父亲仍然是淡得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
对于这个,千越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家里刚刚装修了房子,而且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家里的那个秘密,他明白父亲是不可能供他念大学的。母亲, 啊,他想,母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母亲的讲究与奢华。她一年四季都要服用燕窝与珍珠粉,她的每一件衣服与饰物,无不精美而昂贵。她的思维里,只有极尽完美 的概念,她甚至给千越买过一件价值三百多元的小小的毛背心,正在长身体中的千越只穿过一季,便再也穿不下。
那一年,千越开始打工。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教授英语。第一次上课,女主人发现,他居然弹得一手好钢琴,便决定额外再给他一份工资,让他同时辅导小女孩弹琴。
千越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他的同学们奔波于各个不同的家庭时,他一下子便在同一家,找到了两份工,而且,报酬都还不错。
但是他没有料到,小女孩有多么的笨拙而叛逆。
女孩的父亲是医院里的医生,专攻心血管专科的,母亲与父亲在同一家医院,是个护士长。与所有家庭条件不错的人家一样,他们望女成风的心思十分迫切。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面对女儿其实智商不高这个事实。
千越发现,他花了费了很大的力量经过多种的努力,也没有办法让小姑娘学会二十六个字母,两个月下来,她只认得其中的十来个。会话更是不用提,她没有办法顺畅地读出任何一个单词或是短的句子。
练琴也是如此,她会用她胖胖的小手指头用力的恨恨地打击琴键,发出吵杂刺耳的声响。千越说,小心不要伤了手指,再说琴键也容易损坏。
小姑娘斜了分得挺开的眼睛说,"我喜欢弄坏。弄坏才好呢。"说着,用力地盖上琴盖,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倒把千越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