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意识模糊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乳黄色的石膏天花板,在那里吊著一盏精致的水晶装饰灯,衬著昏黄的灯光看起来很是典雅。但这些都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我住所里的奢侈品,那麽我现在在哪里?一时间,我恍惚了起来,为什麽我会在这里?这里是……
“後悔了吗?”
人影俯下来遮挡住头顶光线的时候,他的声音也传入了我耳中。这个人是──啊,我想起来了。从医院出来後,我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晃悠著,我不知道自己在踌躇什麽,因为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如何去惋惜即将失去的东西。漫无目的地走著,似乎过了许久,时间麻木得让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属於这个世间。疲累到想要倒下休息的时候,一双手臂扶住了我的肩,问我‘要不要跟我来’。冰冷的肩膀被手掌触摸到的那一瞬间有种不言而喻的温暖,那种会让念及起迟苓拥住我时的温暖。我下意识地点了头,而後便意识不明地被带到了这里。
身体下丝被柔软的触感使我昏昏欲睡,长期的缺眠向来令我一沾枕头就能立即陷入昏睡,但此刻我却一点入睡的意愿也没有,我开始了解了自己的立场──
如果没估计错误的话,我身下躺的应该是某间酒店的床榻。是的,我正躺在一个男人的身下。作为同样是男性的我而言,这样的状况在我的意识里是从来就不可能会发生的,至少在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生命里,这种事情并不曾在我的认知里停留过丝毫,也压根不可能会在我有生之年里遭遇。但现在我什麽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我所有的道德观,想不起我为之短促的生存期限,更甚至,被我当作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小冉,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来阻止我沈溺於这温暖而空洞的氛围里。
男人的脸更加贴近了,我给予他的回答,便是沈默地闭上了眼,任由自己堕落在这未知的茫然里……
感官神经告诉我,他在吻我,很仔细很仔细地吻,他的吻强烈得仿佛要把我由口腔开始吞噬,滑腻的舌丝毫没有间歇地在我的牙床上来回地舔舐。许久许久,我开始感受不到贯入肺部的空气,被吸吮得麻木的舌连渴求呼吸的行为也无法进行。这就是死亡吗?除了梗塞在胸口那股无法宣泄的气流以外,原来并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原来,死亡真的只在这麽简单的一个瞬间而已……
“拜托你懂得用鼻子呼吸。”
由松开的口腔猛然贯入的空气呛得我忍不住地咳嗽。迷蒙的眼线里,看到男人又再俯身朝我吻来,只是这次的目标不再是唇。他吻遍了我的整张脸,然後下移至颈子,下移至敞开的胸口,下移至腹部……
行为间,我在自己的眼前,只看见昏黄顶灯发出的昏黄光晕,然而唯一能振动耳膜产生的声音却只是自己急促而沈重的喘息声……那粗重的、来回流串於呼吸道的气流,贯穿著我仍旧跳动著的脉搏,它们都在不停地向我诉说,这一刻,我仍旧活著……
记得院长曾经对我们说:“天主给世人爱,因此人间有情。要永远记得天主与我们同在,神爱世人。”
那是我第一次理解“爱”,它是上天赐予我的一种幸福,足以支撑我温柔地承接自己所有的不幸与悲哀。自此我从来没有质疑过它的存在以及它对我的蔽护,因为在那不久的将来,我得到了又一份纯粹的爱。
迟苓是爱我的,她赋予我的爱,维续著我们彼此互持的勇敢。她可以冷淡对待世界,但她不能失去我,如同我依赖於她的爱一样,因此,当我眼见著她离去的同时,比起自己的悲伤,我更加庆幸在她有生之年没有令她失去我。我们是理所当然要一同生存的,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失去迟苓以後仍旧能如此正常地延续著我的生命。我不坚强,一点儿也不,迟苓知道的,院长知道的,同院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但我却一人生存到了如今,那是因为迟苓临走前,把她来生所有的爱预先留给了我──那就是小冉。那麽幼小的生命根本什麽也承受不起,但他却执著地挽救了我垂死的灵魂。
小冉的出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恩宠。他与迟苓不同,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我流有相同血液的生命。如果人的心脏可以与肉体分离,那麽小冉必定是牵系著我的呼吸的那鼓搏动。我曾经这麽觉得,迟苓就如同我体内流淌的血液,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也连同抽干了我的所有。然而小冉,他却是我的呼吸,因为我仍旧可以呼吸,那麽即使我失去了一切,却终究能够安详地生存。
神爱世人,我一直这麽相信。只是,早在许久以前,我已经不再承接得住它给我的赐予了……
好暖……我应当是没有父母的记忆的,
睁开眼,我惊讶地回头。
男人的脸在我的意识里仍旧很是模糊,他平静的睡颜有那麽一瞬间让我想起躺在我手臂中的小冉,他们同样有著温柔的安详,只是他的安详,却是我必须远离的,当此刻我的思维回复运转时。
轻轻抬起身,仿佛车轮碾过全身般的疼痛使我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大脑思维也迅速跳转到了昨天晚上。扭头去看他的脸,我极其庆幸刚才呼痛的呻吟声没有惊动到他。缓和了许久,我咬牙翻身坐起来,尽可能轻地拉开了环在我腰上的手臂,慢慢挪下了床铺。
不知磨蹭了多久,终於把衣服穿好,悄声离开了那个不能久留的陌生的场所。
大马路上喧嚣著城市的纷乱,日头晒在脸上时有轻微的发烫。全身都在酸痛,甚至连骨髓里也有神经在感觉到疲累,但我顾不得理会这肉体上的痛,因为心头纠缠著更令我酸楚的牵挂──我的儿子小冉在等我。
赶到房东太太门前时,已经约莫到了中午,我迫不及待地按下了门铃。门铃响的同时,小冉的哭声也随即传入我耳中,不由得心里一阵发酸。
“哎呀,你这是怎麽回事?一晚都去了哪里?怎麽也不事先通知一声?”
房东太太焦急的脸色令我有些内疚,但这都不及我对小冉的担忧。
“对不起,临时有点事耽误了。小冉他……”说著,我已经失礼地率先进入屋里。
小冉趴在小沙发上,哭得一脸的水渍,一看我进来,忙哭著爬起来,嘴里咿咿呀呀的喊“爸爸”,哭声更是凄楚了。
我急忙奔过去抱起他,擦拭著那满脸的水痕,心疼得无以复加。
“宝宝乖,爸爸来了,不哭不哭。”
“唉,昨天晚上可是哭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哭累了睡了,一大早就醒了要爸爸,怎麽哄也哄不住,嗓子都要让哭坏了。”房东太太跟进来,一边叹著气一边拿起湿毛巾往小冉脸上抹去。
孩子哭著挣扎,满脸的泪和鼻水一径地往我脖子里钻。我一手轻拍著他哽咽的背部,一手歉意地从房东太太手里接过毛巾,轻声哄著孩子抬脸。
“真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房东太太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厨房走去,边回头说著:
“别跟我客气了。中午就在我这里吃了吧!”
看著壁上时针指向正上方的挂锺,我忙抱著小冉起身。已经这麽麻烦了他人,我怎麽好意思继续叨扰?
“不,不用麻烦了,何太太。我还是回我屋里去行了,您忙您的吧!”
“这怎麽行?都这时候了,吃了再回去,我饭菜这就弄好了。”
“真的不用了,小冉哭哭闹闹的……您慢慢忙,我先上去了。”
不待她继续挽留,我坚持地拒绝了她的好意,抱著小冉回到了楼上自己的屋里。
门一关上,孩子便撒娇地开始喊“爸爸”,仍旧还是一脸可怜兮兮的哭相。我轻抚了抚不停打著嗝的柔软身体,心疼地吻了吻湿漉漉的小脸,低声安慰著:
“好了不哭,爸爸不好,不哭了不哭了。”
孩子皱著脸蛋往我胸前揩了揩,嫩嫩的两只小手死命抓著我的领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向我发表抱怨:“爸爸不来……爸爸……呜…肚肚饿……”
这才想起这小东西的倔强脾气,想来昨晚何太太是怎麽也没办法喂他进食的。我赶紧找到奶瓶开始烧水冲奶粉,光是想著宝宝饿了这麽久,心便疼得纠起来般。
直到拿著盛满奶的奶瓶坐上沙发喂小冉时,我才缓缓舒了口气,并且也重新感觉到了身体上的疲劳与疼痛。回来的路上一直担心著孩子的事,压根把什麽都忘得干净了,现在这一放松,烦扰的事情也一一呈现在脑海里。
搂著小冉,单手托著奶瓶给他哺喂,另一手拿起了电话,想著要怎麽向店长说明。
电话响了两声便被接了起来,连让我多犹豫几秒锺的机会都没有,我只好认命地开口:
“店长,今天……可不可以让我再请一天假?”
如预料的一般,中年店长的责斥虽然不会辛辣,但频频不断的言语终究令我发疼的太阳穴更加紧绷。
“真的对不起,实在是有急事抽不开身。麻烦您了店长,明天我一定准时上班,之前落下的出勤,以後我尽可能的加班补上行不行?今天实在是……”
许久才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我这边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好的,那谢谢您了店长。”
搁下听筒,没由来的紧窒令我呼吸难受,仿佛寻求舒缓一般,我抱紧了怀里的温暖,无声却粗沈地呼吸著。小冉细软的发近在鼻前,微微散发著稚儿的奶香,只是这时候,不知怎麽闻起来却仿佛有种生命的气息。更加拢紧了手臂,贪婪地汲取这激荡我每一根即使缓弱却依旧感官如常的神经的温情。
“哇──”孩子的哭声惊醒了沈坠於思绪中的我,连忙松开手臂,搂著孩子轻声安抚。望著小冉不安哭泣的小脸,再多的愁绪也被驱逐了干净。现在怎麽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至少……小冉现在需要爸爸啊!
忙了一个下午,总算在近黄昏时把堆积的衣服被单等什物都清洗完毕,撇见爬在地板上玩弄奶嘴的宝宝,这才想起小家夥的食物已经差不多见底了。收拾好橱柜,顺便找了件小外套给孩子套上。抱起咿咿呀呀笑得欢畅的儿子,我为孩子不知忧愁的单纯而失笑,想著前不久才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会儿竟又叽叽呱呱地笑著喊‘爸爸’了,果然孩子的天性是最简单最纯粹的吧!
拾起桌上的钱包,我抱著小冉出门。
路头转弯往左是块绿地,年前便开始兴建公园的,目前业已差不多竣工,只差休闲设备还未配备好。附近的居民晨昏时常在此逗留,我也会常抽空带小冉来这边溜达。转弯口右边通的是条大道,因此在拐弯不到百米之内大约算是商店街道。今天的目的地便是那边的超级市场,趁著天色尚早,一会儿兴许还能在公园小坐上一阵。这麽想著,脚上步子也加快了起来。
我并不是喜爱喧闹的人,迟苓更是厌恶拥挤的人群,因此我们是显少外出的。导致了在她离去以後的如今,惟独盘根在我脑海里两人同行外出的记忆只剩下超级市场添补生活用品之行。或许正是为了追忆那些极其朴实罕有的珍贵,我开始爱上了带小冉逛超市的时光。每每看著孩子好奇地抓著件件新奇的东西咧嘴咯咯大笑时,便似乎感觉迟苓还在身旁,只是她不会笑,她只会平静地注视著我,而我仍旧可以读出她眼中的满足。那是极其微妙却又再再平和不过的感情,於我,於迟苓,於相似又相依偎的我们……
“车车……爸爸……车车……”
孩子咿咿呀呀的叫声唤回了我的注意力,视线里看见爬在购物车里的小冉几乎半个身子够上了货价,两只小手正不厌其烦地努力向前试图抓向近在咫尺的玩具小火车,努力不成便皱著小鼻子不满地向我求助。
把不安分的孩子摁回车栏,让购物车更靠近了货价,小冉便得意地抓向了琳琅满目的玩具。任他摆弄了半响,我才会在妨碍其他人之前,把玩具自他手里摘下摆回货价,然後远离玩具区。我很庆幸小冉还没到适合玩耍这种塑胶玩具的年龄,不然我必定不忍心由於经济能力的不足而委屈了孩子失去任何一份儿童应有的喜悦。
趁著方才被夺去玩具而居丧不已的孩子把注意力转向水槽里活蹦乱跳的鱼虾时,我尽快挑选了一些常备的食材,正准备转去生活区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後。
“任先生?”
随著小冉兴奋的咿呀声起,我转头看到了盘著发髻永远保持著和善笑意的庞女士。庞素云女士是小冉所在托儿所里的代理负责人,兴许是那张慈祥的面容使然,比起所里其他任何年轻的老师,这位并不常见的面孔却最令我记忆犹新。
“你好,庞女士。”
她礼貌地对我笑了笑,一手握向早已兴奋地招扬著的孩子的手,亲切地哄著孩子。
“让孩子折腾了两天,累了吧!”庞女士依旧用著和蔼的语调。
她会这麽想也难怪,此刻我的脸色或许真的算不上有精神吧!朝她感激地笑了笑,我总不能坦白告诉她其实这两天孩子完全交给他人看管了吧!
“没有,好在小冉比较不会调皮。”
庞女士的脸上似乎掠过些微沈凝,但随即换作了一如既往的笑颜,只见她弯下身子把小冉抱出了购物车,一边逗弄著孩子粉嫩的脸颊一边轻笑著说:
“今天我加班,陪任冉小宝宝逛超级市场!”
说著便径自走在了前头。
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我不只一次在心中称赞,并且我相信,假如她也有了家庭的话,那她也一定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妻子与母亲。我时常在脑中描绘,假如迟苓尚在人世的话,她将会成为一位怎样的母亲。看著庞女士笑得温和的侧脸,我想,或许没有像她那般温柔的笑脸,但迟苓必定会是这世上最棒的母亲,至少对小冉而言一定是的。
“之前与你提过的托儿所的事,不知你考虑得怎麽样?”
排队结帐时,庞女士这麽问。
我一开始还没明白她指的是哪件事,思索片刻才想起是关於小冉转迁托儿所的事情。
“我也觉得你的提议挺好的,真的很感谢你。只是……小冉才刚熟悉你们这边的环境……”
“这点其实不必担心,宝宝的协调能力其实并不如你想象的那麽脆弱哦!倒是你的工作方面……”
“我也有顾及到这个问题,所以才没立即给你回复。”
“我明白的,你再仔细考虑看看好了,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好的,真的谢谢你。”
我所表达的谢意或许并不只是字面上的那麽简单,庞女士是个极其认真负责的人,自从托儿所接收小冉以来,她并没有少过对於我们的关怀。关於小冉的身体状况,她也曾给过我不少建议,於情於理於任何方面而言,我都不忍心令她失望,但唯独这件事,我是当真不想要再劳烦他人了。
与庞女士告别後,我搂著小冉走在回程路上,不意间抬眼望向前方,地平线的尽头已是染红的一片。明明是渐逝的夕阳,竟能眩目得令人晕眩,盯著久了眉间便传来难抑的胀痛感,空不出手来按揉,只好干眨了一阵眼也好消减一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