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布铁青着脸无话可说,魏维却很觉得有些受用,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季布满头大汗的样子。他早就想见见季布的正牌情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满口答应要帮他说明白。
“谢谢你。”季布沉默了一会,忽然道谢,说得很真诚。魏维一笑,难得的事都在今天碰上了。
季布在卫未一门前又狂敲了一阵,里边什么声音都没有,魏维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生怕有邻居找来骂季布,再把自己给捎上。“你用钥匙试试看,说不定他后来心软了,又不好意思给你开门,就把里面反锁的打开了。”
这句话提醒了季布,他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可是终于拧开这扇铁门的时候他却不觉得轻松,反倒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打开门,屋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却看不见卫未一的影子。
季布的第一个反应是卫未一自杀了,随即想到这个非常可能发生的事故他今晚竟然没有早些想到,汗从他的额头滴进眼睛,他揉了一把眼睛,胆战心惊地跑进卧室去,没有,再跑进浴室,猛地拉开浴室紧闭的门,还是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暂时庆幸,还是更加恐惧。
他费了半天力气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卫未一打电话,可是卫未一的手机又在沙发上响起来,情况跟从前的那天早上很像,只不过季布确定卫未一这一次肯定不是出去给他买早饭的。他抓起卫未一的手机,恨不得把他的手机捏碎。
魏维从进屋开始就站在门口,看着季布狂躁地跑来跑去,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季布,这个是他给你的吧?”
季布回过头来,看到魏维拿着一张便签,似乎正在读。他阴沉着脸走过去接过那张便签,看着上面卫未一那歪歪扭扭的字体:
不要再抽烟了,
不要再多喝酒,
不要再跟程剑交往。
保重,我走了
——卫未一
他的手抖了起来,一遍一遍地看着那几行字,仿佛还能看出更多的字来,看出卫未一的眼泪,卫未一的伤心欲绝,还有卫未一平素里,对他生活习惯的那些嘀嘀咕咕的抗议。
魏维笑了笑,他突然有些可怜季布,“他真爱你,季布。”
季布没听见他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那张便签上的最后一句话,【保重,我走了。】怎么可以走呢,来的时候说来就来,不管自己愿不愿意,硬挤进来,走的时候说走就走,干干脆脆。他把那张便签揉成了纸团,一股怒火冲上胸腔,就想要把那纸团狠狠丢掉,可捏在手里却总是舍不得松开,最后塞进了胸口的口袋里。
魏维看见泪水含在季布的眼睛里,看着这么一个男人哭是很让人难过的事,而且似乎也不太礼貌。他沉默着告辞了。
季布拿起笔,又写了一张便签,是写给卫未一的,告诉他,自己去找他了,如果这个时候他又回家来了,一定要等他一会。
季布出了门,却不知道到哪去找卫未一,他想起卫未一从一开始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就在不断地说,他不会缠着自己一辈子,实在不行的时候,该走的时候,他就会走。他一直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才知道,卫未一从来也没有把他的身边当做过自己的家,他只是寄居在自己身边,爱情大概是他们此生唯一的纽带。可是,实际上的卫未一没有家,也没有根,他离开了自己,自己就找不到他。
季布觉得心疼,已经太晚了,他知道是自己错了,可能一直都没有正确过,他没有留过卫未一,他只是以为卫未一不会走。
或者季布本来就是个只在意这个世界,却不在意自己的人,所以他爱上了卫未一,就直接把他当做了自己人,甚至视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于是就一起忽略掉,眼睛只是紧盯着这个世界。
卫未一失踪前没有联系任何人,除了摄影器材,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没有身份证,没有多少钱,只有随身的衣服。季布日夜奔波,找了警察,找了私家侦探。一个平素跟他有些交情的刑警就事论事地告诉他,以他的办案经验来看,在这种情况下,失踪者可能是选择了自杀而非离家出走。
季布没有理会他的话,托了很多交情,想方设法请各地的警察帮忙,柏远也在帮他找,只不过他帮不了多大的忙,反而赞同那位刑警的话,“我以前被陈莫甩了想自杀的时候,也想抱着照相机跳悬崖——除了陈莫就是摄影,我总得有点什么陪着。”
季布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看着柏远,季布在这些日子里虽然不见得怎么特别悲伤,却越发沉默了,他的头发凌乱了,眼圈青黑,仿佛老了很多,他听柏远说完,也只是慢吞吞地回答,
“那么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我得把他找回来,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外边。”
柏远的眼圈有些红,他已经不觉得卫未一还活着。他观察季布的表现,发觉季布奇怪地越来越冷静,他猜测季布在心底里或许也认为卫未一已经自杀了,可是季布的这种冷静和有条不紊,似乎是表明,他已经打定主意哪怕是花上一辈子也要把卫未一找回来,不论找回来的是什么。然后呢?大约季布会陪他一生,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卫未一。柏远忽然想名字是不是诅咒,季布这个一诺千金的名字,可能真给了季布非要信守诺言的命运。
70
卫未一发觉自己来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小城市里。他拎着沉甸甸的摄影器材,在这个小城市里穿行,这里有一条街直贯南北,那条街很短,他步行便可以从这座城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他在形形色色的人身边穿行,这里的街道乱纷纷的,三轮车可以在市区里乱按喇叭,街上的车不是特别多,孩子们可以在没有斑马线的地方追逐着穿过马路,这里的车速也没有那么快,车辆会躲避行人,顶多是司机探出头来大骂一句。
卫未一随意地乱走着,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该做些什么。他觉得肚子饿了,钱包里剩下的钱已经在上次肚子饿的时候花光了——要么就是放丢了,总之,现在他没有钱,没有手机,他回不去,也走不了。
他在街边坐了下来,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以前一天不吃饭没有什么,可是现在却受不了。被季布养成的那些严格的作息习惯,并不因为他没有了季布就打算自行消失。
卫未一有气无力地坐在异乡脏兮兮的街道边上,终于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到了谷底。
他想着自己的糊涂人生,开始的也许就不光彩,就像所有被父母忽视的孩子都会怀疑自己是被人收养的一样,他从小也这样猜测过,所以程剑说他不是卫援亲生的,是他母亲跟别人的私生子,他是相信的。
卫未一也许诸事不留心,不在意,可是却不傻,只要看卫援在遗嘱上排除了他的继承权,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心里还是当卫援是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那滋味不好受。其实卫援本来也不用对卫未一有多好,只要有父亲这个角色存在着,卫未一想起来的时候就会觉得很安慰,何况他从来也不觉得卫援对自己很坏,顶多只能不算是特别好。
只不过他知道自己一旦成年之后,就不应该再拿卫援的钱了。所以其实就算季布不拿走他的信用卡,他也很久没有从那里面划钱了。他实习换来的薪水很微薄,只是这段时间他要花钱的地方也并不多,所以连季布都没有发觉。
但是,卫未一不再花卫援的钱,那只是因为他觉得卫援给他的已经够多了,没有义务再给他钱而已,卫未一自己本身对于金钱和经济的概念并不是很强。没有钱对他来说,就只是不去买新衣服新玩具而已,那些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何况季布看见他没有什么的时候自然就会去给他买,季布送他东西他自然更开心,比他自己买要高兴多了。再有花钱的地方那个顶多就是发觉打车的时候钱消耗得很快,那就搭季布的车好了。
所以,他还没有真正尝过一分钱没有的滋味。以前钱对他来说没有特别的意义,他没有觉得自己很有钱过,但是也不知道没钱意味着什么,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可以独自花钱,钱就是一些可以换东西的票子,仅此而已。他不是一个奢侈的孩子,小时候他觉得商店里的东西都是他的,所以他也不急着换回很多来,都是想要的时候才去拿——更何况还有很多时候,他更喜欢从别的孩子手里抢东西。只是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是他的了,他什么也换不了。
只是肚子饿这种事实在是太屈辱了——这些天没一件事不让他觉得屈辱。他不想看路人探询的眼光,干脆深低着头,让头发挡住眼睛。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终于想到他的人生真是没多大意思,还不如结束了的好。
出了这座小城就是中国很着名的一座大山,也许他可以给自己挑一座僻静的山崖,永远沉睡不被人打扰。可是他又想起来,从这儿到那座山也还有好远的路,如果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会不会饿倒在半路上。要是那样的话,他真不如找个下水道跳进去算了,他会成为一条电视新闻,让很多人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忍不住笑。不过他的一生本来就是一个笑话,干脆就以一个大笑话结尾也没有什么了不得。
他就那样任由自己胡思乱想着,忽然意识到有个小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站到了他面前。他不想冲小孩喊滚开,只好任由那个小孩子看自己。
他继续深深地低着头,忽然间眼前多了十元钱,攥在小孩的小胖手里,“哥哥,给你。”
卫未一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他正挺着小肚子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十元钱,见他不要,便把钱放在了他的膝盖上,转身就跑开了。
卫未一回头看见他跑到一个小女孩身边,那小女孩高他半头,看起来比小男孩大一些,大约六七岁了,她开始责备自己的弟弟,“你真傻,他不是要饭的。”
“怎么不是?”小男孩不服气地反抗着,“你看他也是背个包,坐在路边。前几天咱们看到那个母亲病了,不能念书的姐姐不也是这么讨钱的吗?我爸爸也给她钱了。”
“那才不是呢!”小女孩不好意思地偷偷瞥了卫未一一眼,“你看他面前的地上也没有用粉笔写他为什么讨钱啊。他可能就是身体不舒服了,所以坐下休息一会。你看见他的鞋了吗?那双鞋哥哥也有,是名牌,很贵的。你可真傻,如果人家不是乞丐,你却给他钱,他会觉得你羞辱了他。”
“什么是‘羞辱’?”小男孩眨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问他姐姐。
“就是会生气,会骂你。就像我诬赖你是小偷,你也会生气一样。”那个小姐姐做了直观的解释。
小男孩吓坏了,“那咱们快跑。”说着拉着小女孩就跑,小女孩本来就觉得不好意思,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也正看着他们,吓得一吐舌头,两人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剩下卫未一傻在那里,看着膝盖上的十元钱,现在想还给那孩子也不成了,两人都跑得没了影。他拿起那十块钱,有点发懵,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被一个孩子当成乞丐,还施舍了十块钱。
他想那个孩子也许会回来要回他的零花钱,可是一直到天快黑了,那孩子也没有回来。他站了起来,手指玩弄着那张可悲的十元钱,很想用了它,可是又拿不准怎么用,是拿着十块钱坐车上山呢,还是买一块面包?他忽然笑了起来,想着自己可真是天下最可悲的人,竟然想要拿一个孩子的十元钱去自杀,那孩子是想帮助人,不是想拿十元钱去谋杀。他去死可以,不过可真玷污了那孩子。
最后他去路边买了一块钱的水,和两元钱的面包。坐在路边吃起来,肚子填饱的感觉让他好受了一点,想起他第一天在季布妈妈的家里,老头子不准他吃饭。那天他背运死了,一天里被人打了二顿,身上又疼,肚子又饿。就缩在被子里打游戏,希望能忘记疼痛饥饿,后来还是季布端了饭菜给他吃。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矫情,别人给他饭吃他也想哭,那时候他银行卡里的钱足够开个小饭馆,可是他就是想抱着季布哭。为了转变情绪,别真的哭出来,他就出言讥讽季布,结果真的激怒了季布,其实季布也太爱生气了,虽然在外人面前特别能忍,能装。
天很快就黑透了,卫未一决定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坐一夜。这里比他的城市暖和一些,他觉得自己可以在露天的地方过夜,可是到了半夜还是被冻得哆哆嗦嗦,心里也委屈到了极点。
“今天是2006年三月九日,我在一个我忘记了名字的小县城。我的钱花光了,有一个小男孩把我当成了乞丐,施舍了我十元钱,我买了一个面包……这里地产的面包很粗糙,不过很大一块。明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过,我想我现在大概是在流浪吧,感觉……还可以。”他停了一会,眼睛有些酸胀,音调终于垮了,“我真不想活了……希望那个给我钱的小男孩以后会遇见你,希望你能替我谢谢他……虽然你不会听到这段录音,我还是想说……季布,我爱你。”
71
季布走进了自己的家,他怀念这里,不过是因为他怀念拥有外公的童年。那个童年,虽然因为没有父母陪伴而存在缺憾,可是外公是那么慈祥可亲,他的童年很幸福。他挑选了几件外公留给他的瓷器,卖掉,卖出去的时候心头像被刀割一样得疼,晚上他去给外公烧纸,为自己的不孝道歉,他知道宽容的外公总是能够理解他的——现在他真是需要钱。
季慕晗冷冷地看着季布把当初卫援投资给他的钱还回来,“卫叔叔,我不多说了,总之是谢谢您。”
卫援却有些不大舒服,他当初只是说着吓唬吓唬季布,他很欣赏季布,也挺喜欢季布,再说季布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他不会真的跟一个孩子较真,所以他根本没想让他真把钱拿回来,“怎么你要关了那公司了吗?”
“不,还能勉强维持。”季布立即回答了他。卫援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季布从不把话说满,他既然说能勉强维持,只怕就是说其实还不错。
季布低了一会儿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卫叔叔,您……不是未一的亲生父亲吧?”
此言一出,连季慕晗也吃了一惊,卫援愣了半天,看着季布,他已经知道了卫未一失踪的事情,但想到卫未一不过是小孩子耍脾气,说不定只是要让人更注意他罢了,又知道季布正在上天入地的寻找,觉得早晚能找得到,或者卫未一自己就回来了,所以也就一直装作不知。现在季布这样一问,他却颇有些尴尬,季布的问话,倒像是在指责他不负责任了。可是转念一想,又不知季布如何得知未一并非他的亲生儿子,难道是卫未一自己早就知道了,所以告诉他的吗?想了半天,只能尴尬地问季布,“未一知道了?”
季布点点头,“我想未一早就知道。不过他心里还是将你当做亲生父亲看待。那次你去家里劝他离开我——当然我不怪您,您说的都是一个慈父该说的话。未一他听了心里很感动,觉得对不起您,几次说了想跟我分手,是我没同意,不是未一不听话不知道进退。未一说他第一次跟您那样谈话,他说他终于知道您很爱他这个儿子,只是太晚了,他说他以前做了太多让您伤心失望的事——我也知道未一以前有许多不好,但是我希望您能原谅他,您知道未一他就是个笨孩子,他一直想跟您道歉,却不好意思跟您说。”
卫援有些坐不住了,这些话他从没指望听到过,听到后面更是如坐针毡。
季布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卫叔叔,
未一他失踪之前,很生我的气,他……卫叔叔您可能不大了解他,他恐怕没法一个人生活。您知道吗?他的右手始终没有完全恢复,算是有一点残疾,只能勉强使用,不那么灵便。以前我没跟您说的这么严重,是怕您问他,让他心里难过。他还曾经……胃出血过,您也知道那毛病没有人好好照顾,是会再犯的,很危险。最重要的是,他又实在是个实心眼的傻瓜,就知道一条道跑到黑。他很爱我,我们曾经分开过,他那时候情况就很不好,我很怕他这次会想不开,会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