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韵宫,无人。
静书房,无人……就连平时最为热闹的朱池宫也十分安静。全都跑到养心殿去了么?赵补之冷笑,也好,一并解决吧。赵补之飞身来到养心殿,果然灯火通明,刚把脚下的瓦揭开一片,便听到有人道:“补之,下来吧!”赫然凌西楚的声音。
赵补之片刻错愕,随即反应过,就算被发现如何,莫非还真要杀了我不成?纵身跃下,打量四周,居然……没有任何守卫,凌西楚坐在卧榻上一脸温和的笑着。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宫中无侍卫阻拦?”凌西楚倒酒一杯,拿在手里看着赵补之,脸上居然带着陌名的兴奋。
赵补之身体绷得像一张欲发的弓,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却涌上心头,这算什么?猫耍老鼠么?自己渴望已久的对决在对方眼里全然如同儿戏,结果就这样么?输的如此惨烈,强烈的自尊却不允许他低头,傲然挺立不语。
凌西楚把酒倒到口中,笑意中多出一份凄凉:“梦合,你至今还不愿称我一声父皇么?” “你……你胡说什么?”
赵补之大惊,手中的剑几欲出手:“你还知道什么?”
“你所有的事。”凌西楚复又斟一杯酒倒入口中,酸涩无比。
赵补之只觉得脊背发凉,两眼紧紧注视着大殿上那人一举一动,手心里却冷汗岑岑,这只老狐狸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十九前,我西巡出宫,那是我最为痛恨的日子”,凌西楚苦笑,“那一天,我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和儿子……”啪!赵补之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上,他居然……他的手紧紧拽着衣摆,真的什么都知道,为何,为何还纵容那女人这么多年,为何放任自己流浪不管不问?……
“回宫后的日子,痛不欲生,三月不上早朝,纵使有探子回报你下落也无心找寻,可怪我?”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赵补之。
“哈”,他讪笑一声,继续道:“在母后苦苦哀求下无耐去温韵宫一趟,……突然发现,温彩儿长得居然和如嫣几乎一样……数夜缠绵,以畏相思。明知不是她,却沉醉其中无法自拨,你若回宫,定不能容忍温彩儿,而我于她的感情,却是说不清道不明……”
“作为君王,须有常人所不能的忍耐和手段,赵匡受命照顾于你,想你在赵府也不敢受什么委屈,就留你待了十余年,今日见你和九陌针锋相对,突然发现,我儿已长大了啊!”
晴天霹雳……
怪不得自己会在落魂的时候巧遇赵匡,怪不得赵匡对自己心存畏惧,怪不得少年得志在朝堂上可以一手遮天,怪不得……众多巧合仍次从脑海中浮现……
一句我儿勾出赵补之无数心事,这么多年来,自以为身世离奇委屈,忍辱负重,却未曾发现背后都有一双手,在扶持着他,有一双眼睛,在关注着他。该原谅他么?
丧妻之苦让他痛不欲生,自己虽流浪在外却始终不曾脱离他的保护,一声“父皇”轻易脱口而出的话,就代表了容忍那后宫之首的毒蝎女人发指的行迹……
他嘴巴张了几张却未能叫出来口来。
温彩儿,不可原谅!!
殿外有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内侍痛哭喊道:“禀皇上!温韵宫传来消息,皇后殁了!”
凌西楚忽然愣住了,一双手禁不住颤抖,那女人,就这么去……了?
赵补之也吃了一惊,安慰道:“父皇请保重身体。不如待我前去看看。”嘴角却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
原来,上天有时候还是公平的,不是么?
一句父皇又凌西梦感慨无比,摇头道:“一起去吧!”声音嘶哑无比,平素精神的脸庞浮现出层层倦意,赵补之忙上前搀扶,心底也生出一丝伤感,对那个女人,死不足惜。可是那张脸,会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温韵宫寂静无声,几个宫女一脸悲伤的立在院中,屋内一点声息都没有。
凌西楚摆手让内侍停止通报,和赵补之并肩入内。推开房门的时候,两人都呆住了。
凌九陌失了往日的神彩飞扬,跪在床前拉着温彩儿的手道:“母后,你好狠,一下子走了,少了你的辟护,以后孩儿该怎么办?……父王不是父王,臣子不是臣子……”
凌西楚和赵补之都惊愕。
“都是儿子,怎么就不一样呢?只是因为他母亲死得早么?没有人看到您也活得累么!”凌西楚的震惊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了,他的九儿,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还知道些什么秘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赵补之立在门口,冷冷出言讥讽。
凌九陌听到声音,头也不回笑道:“都认过亲拜过祖了么?……真好,恭喜你们团圆了。”
“九儿,你……你如何知晓?”凌西楚迟毅的问。
“如何知晓?这个还重要么?从小就便对我放纵,不加管束。犯了错误也不惩罚,人人都道你对我宠爱有佳,可在您心里,只盼我早些闯出大祸,任其自生自灭吧?”凌九陌垂下眼帘,嘴角分明上翘带着笑意,神色却俞发显得无比凄凉。
“果真如你愿,我四肢不勤,顽劣异常,被评为京中恶少之首,倘若我有丝毫才气,恐怕早被您视为眼中钉除去了吧?”
凌西楚愕然,这些心思,不是没有过的,只是偶尔在心里想想罢了,这个孩子如何知晓?
“您以为我是为贪图荣华欲染皇位存活下来的么?”凌九陌回头看着他微笑,眼角的冷意却让凌西楚心神不安。
“我为母后,你当真以为,心里对她如何看法,她就不晓得么?”凌九陌收了笑意,转回身来轻抚温彩儿失了温暖的脸,“十几年来她日夜被恶疾缠身,却从不肯对我言语。若不是被我顽劣不堪所牵挂,她怎能支撑到现在!”
凌西楚闭了眼,九陌,他的这个“宠爱”了近十八年的儿子,玩世不恭的表面下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事呢……
赵补之走上前来,冷冷打量着床上那个已逝的女人,你如今死了,尚且有儿子守在身旁,丈夫牵挂于心。可怜我母亲,无端被侮辱,死无全骨!看着凌九陌和温彩儿亲密的画面,他从牙缝里挤出:“好一幅子孝母贤的场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啷!”只是一瞬间,凌九陌的手便到了赵补之的脸前,床头的烛台被撞落到地面打着转儿,“你报复也好,嫉妒也罢,在我母后面前,休得言语放肆!”眼角眉梢充满了狠绝之意,看得凌西楚胆战心惊。
赵补之毫不怀疑,自己若再多说一句,凌九陌的两根手指便会戳下他的眼珠来。
果然,自己还是低估了此人。
22.宫庭幕落
“九儿,莫要胡来!”凌西楚叫道,紧绷的面皮忍不住抽搐几下,凌九陌脸上的冷俊神色,使他估不出自己这话在他心中所占的份量。
凌九陌收了手,若无其事的冲赵补之眨眨眼睛,偏头对凌西楚笑道:“害怕我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么?怎么会……”,凌西楚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可是我的……皇兄啊……”,尾音拖得很长,充满了嘲讽。
“倘若无事,我想和母后单独说些话。”凌九陌撩袍在床前跪下,轻轻将锦被往上拉一拉,抓起温彩儿的手贴在脸上,眼中充满了深深的眷恋。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已经被他彻底的忽略掉了。
凌西楚怔怔的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死去的女人,面容依旧祥和端庄,仿佛只要他一抚摸,那人便会醒来用温润的眼含笑看着叫陛下……
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凌九陌一直动也不动的跪着,洁白如玉的脸上露着憔悴,他的九儿,一直娇贵惯养的皇儿,始终没有回过头再看他一眼,怪自己么?
凌西楚想笑,却笑不出来,虚弱的赵补之打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好像都结束了呢,许诺不知何时来到屋内,守在门外的侍卫丝毫没有察觉方才从屋外走进一个人来。
凌九陌趴在床上安静的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温彩儿已失余温的手臂不肯放松。
许诺静静的打量着温彩儿安静祥和的脸,这下她终于可以解脱了吧,不用整日活在担忧恐惧之中。
他忽然想起那个幽灵,温彩儿已逝,那个女子去了何处呢?
“公子,我在这里。”温彩儿脖子上黑色珠子发出亮光,突然挣开了绳线在地板上蹦蹦跳跳滚到许诺的脚边。
许诺微带困惑道:“怎么会在这里?”
“……妹妹的血濺在这珠子上,她去了, 我便寄存在这里。敢问公子以后有何打算?”
许诺捡起珠子放在手心,略带迷茫的摇头:“不知道,反正是要离开这里的。”
“带上这颗它吧,辟邪珠,以后或许会有用处的。”
许诺犹豫了下问道:“你呢?”
“我?”,那女子的声音不复刚才的清晰,喃喃道:“梦合已经那般大了,用不着我照顾也过得很好。妹妹也去了……从今再没有什么值得挂心的,我心愿已了。”
“没有别了么?你很快就会消失的。”许诺提醒她,凌西楚的事她没有什么话嘱托么?那个皇帝是为了她才会宠爱温彩儿的不是么?
“没有了。”她的声音温婉柔雅,却有着让人不容忽视的坚定之意,“魂飞魄散吗?……我都差点忘了,自己已经错过投胎时间二十年了呢……”
珠子渐渐失去了光彩,最后褪化为灰白色,像一颗死鱼的眼睛。
“你也要走了么?”凌九陌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一脸茫然的看着许诺。
这个昨日还笑意盎然的少年,脸上此刻只剩下悲伤和迷茫,细长的眼睛不再清亮,透着些许哀伤直直的看着他。
许诺将珠子收起放在袖子里,忽然不忍心说出要走的话,在他最难过的时候离开,自己未免太过残忍。可是留在这里,似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呢。
“再等三天好么?那时候再走。”凌九陌声音带着期盼和恳求。
许诺点头,凌九陌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三天后,皇后下葬的日子,凌西楚坐在大殿上,满脸庄重,从脸上丝毫看不见悲色,帝王无情么?可铁石般的心却似被人生生敲出一道缝隙,心痛无人知。
二十余载夫妻,记不得初次与她见面的场景了,想也是如花少女满怀春心。
那时自己年少风流,美女一个一个娶进宫来,后遇到嫣如,便真正的爱上了,无情的人倘若爱上一个人,便爱得俞发狠。心中从此只有她一个,后宫三千不屑过问,却不知耽误了许多少女的花样青春!
嫣如去世,心如刀割,一时万念俱灰,感觉到天都塌下来了似的。
三月不上早朝,昏昏噩噩,终日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母后为祖上基业,苦苦恳求自己去找后宫之人侍寑,无耐便去了温韵宫。
那是成亲六年来第一次打量她的模样,她和嫣如本是表姐妹,相貌有几份相似……自己仿佛一下子找到慰藉,激情如烈火喷发了出来。次日发现枕边温香软玉,笑嫣如花,便那么麻痹着沉迷了……
再后来相处,越发觉得她与嫣如相似,甚至举止言行至爱好都丝毫不差……再后来便分不清她到底是温彩儿还是柳嫣如了,也或许是自己压根不想去分清楚。
宫外暗卫此刻传来消息,说皇儿下落已明,嫣如去世的原因也渐渐明晰,心却俞发慌乱起来。始终狠不下心来杀温彩儿,若迎得梦合回宫,依那孩子暴燥个性,肯定会闹个鱼死网破。
后让赵匡前去认领在府中抚养,一路照顾有佳使得他平步青云。身负家仇,居然真的能忍辱负重,梦合果然大有出息,为人心计才智皆人中之龙。而自己有意放纵凌九陌,懒得加以管束,纵使他要娶一男妃,自己也抱着嘲笑的态度的观望着。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不学五术的恶少,而他在温采儿床前所说那番话,却让自己深深感到震惊了。
那孩子,居然什么都知道……自以为把所有事都掌控在股掌之间,有时想就这么过迷糊过一辈子也好,不用分辨那是彩儿还是嫣如……
寻芳宴那一晚看到赵补之和凌九陌针锋相对,着实超出了自己的意料。
梦合,他快要忍不住了么?……想想他已经二十五岁,压抑了近二十年,难为这孩子了……便有心让他回宫做打算,至于温彩儿,当时自己想,她已逍遥享受了二十年荣华不是么?更何况,宫中旧事,不足为外人所知,寻个不是,打入冷宫也罢。
谁都未曾料到的是,她居然当夜吐血而亡!而的太医诊断是,她已身患固疾多年,常常咳血……
常常咳血?……这是她脸色一直苍白的原因么?自己居然一点都未曾查觉过……她居然也从未在自己面前提及……
彩儿?嫣如?……难道是我太过怎么,错了么……做为一个帝王,想让喜欢的女人陪着自己,有错么?
追悼大会上,百官肃穆,屏息悲哀。
朱池宫的亭楼上,一轮血红的夕阳映着许诺孤独身影,站在高处总能看到常人所不能见,众人号啕的喧闹下隐藏各式各样的脸,担忧,无耐,庆幸,幸灾乐祸……
全都都带着一幅幅面具,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悲伤的,许诺辩不出。
可他能感觉到,远处大殿坐在最高位的那个人,尽管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却是真正的伤悲。
凌西楚是爱着温彩儿的吧?二十年夫妻了呢……
这也是柳嫣如对他绝口不提的原因吧?与温彩儿几乎一体二十年,眼睁睁看着曾至爱的男人慢慢的将爱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什么样的的心情啊。
爱情这种东西,始终是旁观者清,当居则迷。这是许诺很久后才知道的道理。
一群穿着素缟的妃子穿过大殿,夸张的泪痕打花了浓装艳抹的脸,虎视旦旦的看着已经空缺的后位,二十年,机会总算迟迟的到来了啊。
稍后,温彩儿的遗棺被抬至皇家陵墓下葬。
许诺略带无耐的笑,你高高在上如何,衣着奢华如何,死后所拥有的不过方圆三尺之地。不若得一心,白首不离,百年后仍有人念着,也不枉在世间走一遭。
他想起自己满身鲜血的躺在车厢里的场景,不知道可曾有人为自己的死感到过伤悲,那个二十一世纪的都市,可还有人记得许诺曾经来过。
从生前到异世,姚花村到赵府,一夜之间成为预定太子妃,到现在的飘渺无定,一切看来都如同儿戏,可笑。
心中一阵悲凉。
就这样又坐了一晚,次日天亮的时候,许诺缓缓睁开了眼睛,温柔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带着些许暖意,怎么没感觉,春天好像到了呢。
三日之期已满,是离开的时候了。
下一站去哪里呢?许诺偏头想着。
一神彩奕奕的美丽面孔凑了过来,“你认得我么?”他的眼下还有红肿哭过的痕迹。
他在搞什么呢?许诺困惑的想。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好苦,差点就以为你已经走了。”他上来一把抱住许诺,“真好,你还在。我们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