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成方先把毕宿向司马相如介绍了一下,司马相如显然心情十分好,合了扇子道:毕公子气宇非凡哪!不知是哪里人?
毕宿才要开口,莫哲递了茶杯给他,他向莫哲微笑,接过杯子道:冀州人。
他们这一番眼神传递已落到司马相如眼里,司马相如不动声色斜了韦成方一眼,低声道: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心中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来莫往,悠悠我思
这段话,本是《终风》里表达思慕之情的起首,韦成方是武人出身,诗经里这些东西必然没什么了解,司马相如看莫哲书卷气浓郁,理应看过《诗经》,所以故意拿这段话试探他和这个叫毕宿的少年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在内,看毕宿没什么反应,司马相如当他不懂诗句意思,又道:每到秋天,看到林中落叶,总是不忍践踏,我一个外人,怎么知道秋风与落叶的欢愉?
这番话说完,莫哲和毕宿倒是如他想的有了反应,可是两人互相看看,又来看他,竟然没有丝毫被人窥破隐秘的羞赧。
三个人都瞧着司马相如,室内气氛顿时怪异起来,韦成方忍了一会,看莫哲没有附和司马相如的意思,才道:我背上手印果然淡了些,可是昨夜做了奇怪的梦,想问问公子。
请说。司马相如这个人好奇怪,为什么一进来就念诗?他说的听不懂呢!
不过,看来毕宿和韦成方也没听懂,怎么回事?莫非有病?
韦成方开始说他的梦,莫哲就没有再多想。
前几夜,借住在公子这里,也没做什么奇怪的梦,昨天回到客栈住,不料却做了很奇怪的梦,我这个人一向挨枕即眠,很少做梦,不要说是这种梦了,我梦到一个比公子还年幼的孩子,大约十五岁上下,被一男一女勒死在房梁上,我想问公子,这梦是什么预兆,是吉是凶?
莫哲缓了一缓,想不到
什么?
留下手印不是看上韦大人,而是求助。
公子的意思他是被人害死的?我做的梦就是他被害的经过?
嗯!
韦成方想不通,可我前几夜没有做这个梦啊!
毕宿笑道:家里各处我都放了东西,哪里有什么鬼怪污物能闯进来?
原来,韦成方道:那,我只好继续叨扰,借住到公子家里来了。
莫哲问:你不管?
韦成方拍腿笑道:不过一个枉死少年,等这手印淡去就再也不必挂心,又何必去多事理会他,对了,我和相如商议了,墓室开三间,一间做厅,二间陪葬,最里边一间才放置棺椁,公子可同意?
他在这里高兴,莫哲却阴寒了脸下来,口气极差地说:四郎,送客!
毕宿吃了一惊,唉!生气了?
莫哲单手支在脸侧,看向一边,不用说就知道气得狠了。
韦成方还闹不清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愣愣地坐着。
司马相如一脸好笑,倒是不多话,站起来道:改日拜访。说完不用四郎请,施施然走了出去。
韦成方还坐在那里,四郎只得上前道:韦大人,请改日再来吧!公子病才好,不宜久坐。
韦成方向莫哲看了一会,说不气是不可能的,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可是四郎提醒了,莫哲身体才好点,不要又出什么问题,他病了没什么,耽误了事情才糟糕,只能忍气起身离开,不过住在莫宅的事情肯定没影了,韦成方心头还是有些担心的。
还没回到镇子上,毕宿从后面追来。
韦大人,等等。
他后悔了?
毕宿笑道:那倒不是,莫哲就这个脾气,说气就气的,不过,韦大人难道忘记了,莫哲也只是寻常百姓,韦大人在他面前轻贱其他百姓性命,他也会心寒。
这个倒是我的不是了,我现在回去跟公子道歉,我没有轻贱他的意思。
毕宿拦住他,恐怕道歉也没用。
那怎么办?无心之过罢了。
司马相如在旁道:莫公子轻易不会原谅人的吧?我看公孙家那位公子好不容易才得到他原谅,现在正在气头上,不如等两天再去说,可能还能听进去。
这样?这些书生真麻烦,韦成方满脸的不耐,把跟事情无关的司马相如也带了进去腹诽。
毕宿和他们一起走,边走边说:那个少年的事情,韦大人还记得梦里一些具体的东西吗?比如地点、名字、样貌等等。
莫公子想查清楚?
毕宿点头,叹道:我去查,以后他若还要跟你去江边看凿墓室,也不要带他去,尽量让他留在家里。
春梦
韦成方低笑:下一场雨就发了高烧,公子的身体真不好,多出门说不定会好一点。
毕宿听他误会莫哲身体不好,也不解释,只说:这是一个,另外,那一天夜里我没抓住盗尸体的东西,像是一个怪物,明明像人,可是没有皮肤,我猜它偷尸体,就是要剥皮来自己穿,我从它身上撕下来一半,却被它跑了。
不管习文习武,韦成方的脸色和司马相如的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
毕宿接着道:说不定,它就是苏鸿离,我把它的面皮撕毁,它今后可能使用任何人的面孔,再加上它以前就不怕阳光。
也就是说,它明明不是人了,却还是能随时随地,以普通人的模样出现,叫你看不出来。
此时夕阳尚未落尽,满天红霞,他们走到镇子大路上,一个路人经过,满身被夕阳印得血也似红,竟把韦成方惊得打了个冷战,司马相如更是扇子脱手。
那个路人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步子匆匆,赶了过去,倒像被他们的眼神吓到。
好一会儿,司马相如才弯腰捡起扇子,韦成方声音发冷,道:你的意思如果是苏鸿离,他会来找莫公子?
毕宿点头,眼底也是血红一片,此等神情又把那两个人吓了一跳,顿时惶惶,不敢再跟他说下去。
韦成方道:梦里的事情记不清了,如果再梦到我会来告诉你,不用送了,告辞。
司马相如神色惊疑不定,看韦成方居然不等他,只好匆匆拱手,追着去了,等他们的背影没入街角,毕宿才微微扬唇。
他可没有危言耸听,说出来的话,都是他确实想到的,正因为都是实话,所以才更有效果。
只要莫哲乖乖呆在家里,他总要把苏鸿离找出来收拾掉。
只要莫哲平安,其他什么都不能成为毕宿担心的对象。
这天夜里,韦成方又做梦了。
梦里昏昏茫茫,像是置身一处宅院,假山花木中,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席地坐在青草之上,手里牵一根线,韦成方顺着线看,发觉他在放纸鸢,可是无论他如何焦急地拉扯线,纸鸢都飞不高,似要挂到隔院高出的树枝上去。
那线明明是在少年手中,可是一时间又到了韦成方手中,好像是他在放纸鸢,眼看纸鸢越飞越低,竟然比眼看战败还要焦急,可惜急得要死,喉咙里赫赫作响,连叫也叫不出声来,仿佛纸鸢只要挂到那边树枝上,就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糟糕事情。
想撒手,线牢牢缠在指头上,扯也扯不断。
想跑,一双腿毫无知觉。
急得已经满身大汗,却清清楚楚听到纸鸢挂上树枝的声音,哗刺刺一片,手里的线扯不断,纸鸢挂在那里更加心惊胆跳,喘了半天,竟然用双手爬行过去,那种感觉,好像明知前方危险,仍然不能止住自己动作,一味地爬过去,侥幸地想要取到纸鸢逃身。
客栈床上,韦成方全身死死绷住,额头上一颗一颗的汗滚下来,打湿枕头。
梦里,好不容易到了树下,腿就是站不起来,恍惚中,自己好像在一年前跌断了腿,曾经淘气,爬到屋顶上睡觉,被人推下来摔断了腿,可是推的人的脸就是想不起来。
这边院子寂静,除了他拉扯纸鸢的声音,更有一个像是女子喘息尖叫的声音,格外地清晰。
韦成方心震得胸腔都觉得疼,背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一个男子走出门来
啊就是他!就是他把自己从屋顶推下来的!
心震如鼓,喘息如雷声翻滚,好半天,韦成方才看清眼前这是客栈里,他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是大汉朝廷镇西将军韦成方!一生没少带兵打仗,却从来没有放过纸鸢,如今醒来半天,指头被线缠绕不能摆脱的感觉仍旧清晰得有若实质!
他坐起身,脚踩到地板传来感觉,才深长地吐出一口气,没事,只是梦,等掌印淡去无痕,这怪梦就不能再骚扰他。
韦成方喝了几杯凉茶下去,心情才渐渐从那种惊恐、无力的感觉中摆脱。
白日忙碌,成都府那边来了消息,梁王遗物被盗,韦成方听到遗失物件中有紫金冠,心里咯噔一下,隐隐不安,速速令人传回消息去,必定要暗中察访找回,蛛丝马迹不可放过。
其他物件都是小事,唯独这个上面有盘龙吐珠,却不是轻易能走失的东西,那是梁王生前极爱之物,本来准备随葬,即使梁王在世,也不敢随意拿出来赏玩,更不要说,现在在他镇西将军府里出现传扬出去,可是诛灭九族的谋逆之罪!
他整天担心多疑,把晚上做梦的事情忘了,等到晚上,又梦到那少年。
这回,虽然身在梦中,已经知道是梦,口气严厉地对少年道:我知道你枉死,可是我自己事情缠身,实在不能帮你,你要是还来纠缠,不要怪我不客气!
人说,鬼怕胆大的,但现在却没用了。
少年不走,只是坐在青草地上出神,韦成方无论怎么走,怎么咆哮,都不能离开他从梦里醒过来,郁闷到最后,忍无可忍走过去,想要揍人,可是少年抬头,一双眼睛似曾相识。
韦成方停了手,俯身细看,模糊中觉得抓着的少年变成了莫哲,瞳色清浅的眼睛带着难以压抑的笑意看着自己。
这时,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在梦中了。
莫公子,你不是生我的气了吗?
莫哲笑意不减,一脸十分欣喜的模样,情态动人。
韦成方觉得他这样子很熟悉,好像见过,猛然想起,是了!是见过的,他对着一个男人笑,笑得也是如此动人,恍惚中,他好像就是对着自己笑的。
烦躁顿时去得无踪,心底被一种恬淡的温情填满,周围变了,好似在房中,莫哲坐在床沿,向他贴过来,不待他反应,已经唇瓣相触。
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应当的,韦成方忘了自己已经年过五十,忘了自己淡于房事,只觉得和怀中人发生一切都是应该的,柔滑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冲动,一夜旖旎。
异兆
刚醒的时候,他第一个想法不是荒谬,而是好可惜,竟然是一场梦,就这样结束了。
裤子里的东西没有给他羞耻的感觉,相反,让他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年轻了起来,回到曾经冲动的年纪了,虽然迷惑,可是走出客栈的步子都矫健许多。
那天之后,夜夜如此,只是感觉越来越不清晰,也越来越让韦成方担心。
他甚至开始担心掌印变淡,那时,会不会再也不能梦到哪怕他不是莫哲。
出于这一层无法说出口的理由,韦成方再也没有到莫宅去过,毕宿近段时间把莫哲看得很严,韦成方只能从偶尔会去莫宅拜访的司马相如那得到莫哲一星半点消息。
那个少年生活如旧,每天看书,身边不离毕宿,对司马相如看来也如对他一般冷淡,让司马相如十分失望,用他的话说,就是看着丰神俊秀、七窍玲珑的一个人,居然不识风月,成天看什么山川地理的死板书,人也看死板了。
韦成方听到他说,也只是笑,有时不着痕迹稍许维护,自己便不好意思了。
明知只是梦,跟莫哲没有丝毫关系,但就是变成了这样,有时想起来,他自己也会哭笑不得。
随着韦成方背上掌印一天天淡去,毕宿每天下午睡觉,晚上出去,可是仍旧没有查出那个落水无踪的东西的线索,一天天的,这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威胁乌云一般,越来越沉地压在毕宿心头。
今后,难道真的要莫哲过这种草木皆兵的生活?
这天下午,莫哲无聊,在布帛上画了一只单足怪鸟。
毕宿正在好睡,被他摇醒,困顿非常地张眼看,这是毕方吗?就一只脚的
莫哲奇道:不可以是跂踵吗?那也是只有一只脚的。
毕宿咕哝几个字,莫哲听不清,凑近一看,居然又睡着过去了。
毕宿哼!我画的东西你才不认识!毕方和跂踵可都是灾劫之兆,我画的我画的也好不到哪去,虽然近日已有征兆,不过,没有人来问我就算了。
他无聊地丢开白布,另找了纸,给莫瑶画首饰花样。
稍晚,四郎进来收拾笔墨,莫哲把一堆废了的纸指给四郎。
四郎细心,莫哲说不要的也会再看一看,怕莫哲丢错了东西,看了一会,抬头道:公子丢了没用过的布在里边。
嗯?
莫哲抬眼,看到他摊开的白布,果然是没用过的。
我明明里边有一块画了一只单足鸟的,你找找看,我不想丢了。
四郎低头找了一阵,道:公子是不是收起来了?这里边没有。
莫哲道:给我找找。四郎在周围找,他仔细留心看着,可是四郎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任何布帛上面画了单足鸟。
莫哲等毕宿醒了问,毕宿道:你给我看过画吗?一脸迷糊。
莫哲踢他一脚自去用饭,只当自己丢到什么隐位去了,要过一段时间,格局变化才会重新出来。
哪知道隔了几天,邹仓就巴巴地从三台赶来。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进了门其他不说,就念这两句,把莫哲和毕宿听得一头雾水,到底什么事?急得连官服都穿着来了。
邹仓进了莫家门先灌了一杯茶,喘两喘,才说出来:
几天前,成都府府衙公堂上正在审案,且不说是什么案子,州府大人的惊堂木还没拍到桌子上,就见天上落下一只怪鸟,单足,不叫不走,就在公堂前挥翅起舞,当时有百姓在公堂外围观,数百双眼睛,那只怪鸟跳了盏茶时间,天上下雨,它就渐渐消失了。
不怕人的鸟?真稀奇。毕宿一副好玩的样子。
要不是惧怕他是星君,邹仓一定要给他个白眼尝尝,这都什么时候了,倒是莫哲若有所思的样子让邹仓稍微安定下来,忙说:上到官府,下到百姓,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州府瞒也瞒不下去,只能发了急报往长安报去,只是不敢妄加揣测,等长安派人来,还是要拿出个说法,那只鸟再也没有出现过,这到底算个什么事?于是向各城各县下了命令,务要给出个可靠的说法来,那鸟到底是什么征兆?
他在这里急得要死,州府的人还坐在三台县衙里,等着要他的回答,可是莫哲的样子闲得跟听故事似的,好半天才开口:
你说它没有再出现过,你也不曾见到,我如何能判断它的样子?
要知道模样?邹仓大惊。
毕宿笑道:看来你还得回去一趟再来,问问见过的人,那鸟长什么样子?天下妖魔精怪数不胜数,单足的鸟何其多,要是认错了,莫哲判断错了可不要怪他。
邹仓满脸要哭的表情,真是沮丧得不得了,果然着急是要坏事的,居然忘记问问那鸟什么样子了,自己一个芝麻大的官,哪里有胆子派个人回去问,少不得还是得亲自回去一趟再过来。
邹仓正要走,莫哲道:等等。说完,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邹仓和毕宿都安静看着,稍顷,莫哲画出一只单足鸟来,俯身吹干了墨迹,把纸卷起来递给邹仓。
你把这个给见过的人看,如果是它,立即回来告诉我,如果不是更要快!
邹仓脸色不好,是不是什么灾劫之兆?
莫哲挥手道:不要耽误,速去速回。
邹仓又惊又疑,把纸往袖内放了,急步离开。
毕宿道:有问题?不过是一只单足鸟在公堂前跳舞罢了,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