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庄的老者算是这里的管家,他出生到现在,一直不曾离开过,忠心耿耿,以前别馆里众人靠外租土地过活,扶苏回来后,土地收回种了南方的竹子,连片的种了很多,扶苏拿了从陵墓里带出来的珠宝,一切用度倒十分宽裕,庄管家这几年就胖了起来,走路的时候不免脚下要晃一晃,幸亏扶苏也不在意。
他这天和几个管事商量了一下,觉得不能再让扶苏这么下去,那妖精虽然不见迷惑害人,但总之就是不能这么下去,坐吃山空。
他走过长长的水上回廊,在一片衰荷残叶的景色里找到了扶苏。
这个时节,竹叶已经都变黄了,只有几棵松树苍劲地斜在对岸湖边,早上雾重,雾中浮处油绿的松树,看来倒也宜人,不过庄管家一看湖边那两个人,就忍不住叹气。
那个叫做莫哲,从来不和扶苏以外的人说话的少年呆呆看着脚边的残荷,而扶苏,则没有一点太子样子的坐在冰凉的石板上,用只小炉子烫着酒,眼睛却盯在莫哲背影上。
公子。
庄管家,坐!扶苏笑起来,看庄管家坐下,立即冰得又站起来,笑得更厉害了,我忘了,我不怕冷的,你身子不好,天冷就多歇着,我是个闲人,没什么事情要你们忙。
庄管家感激地弯了弯腰,别馆地虽然大,公子也不出去走走,虽然官府征用了渭河边的地做官道,也还有几片山林,里头飞禽走兽的可不少,前几年买进的马也肥了,公子看要不要
扶苏眉毛抬起来,显得很有兴致:啊!好多年没有打猎了,不知身手怎么样?
庄管家很高兴,立即怂恿道:那老奴这就去安排!弓弦换过,不过还要公子自己试试顺不顺手。
嗯!
扶苏点了头,庄管家兴冲冲地就要退下去准备,走出几步,扶苏叫住他: 弓弦先别忙紧,我看莫哲去不去。
是。庄管家很想再说点什么,可是扶苏已经一边往小杯子里倒着冒热气的酒,一边向莫哲走去了,他只好悻悻地退下。
扶苏递了酒过去,莫哲没动。
莫哲,喝点暖暖,虽然添了棉衣,但是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冷,站这么久脚该冻了,喝吧!
莫哲扭过头看看他,才接了杯子,慢慢地喝了下去,酒的热气顿时熏得脸色回了暖,看着没有那么寒冷了。
想去打猎吗?你跟着去看就好了,我看你还差条上好的毛筒子,买回来的总是不好,不如我们自己去找,骑马也活动一下身子。
莫哲不摇头也不点头,扶苏早已习惯,拉着他手,虽然还是有些冰,不过心底却是暖的,扶苏拉着莫哲到了马厩,庄管家看见他来了,真是高兴得脸上肉都要抖了。
扶苏看见养得膘肥体壮的马,心情早已雀跃起来,抓住鞍子就翻了上去,刚拨了马头想在院子里小跑一圈试试,哪知莫哲忽然抓住缰绳道:别走!不是。
扶苏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经退了回去,垂着头,仍旧双眼无神,可是那一瞬间清亮的眼瞳,恳切的声音,已经留在了扶苏脑海里,什么打猎骑马,立即就没兴趣了,下了马站到莫哲面前,低声问道:不是什么?我不是谁?你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楚。
莫哲侧过身,想走开。
莫哲,我听见了。
莫哲依然在步步走开,浑似没听见扶苏说的话。
我听见了,你不信我会帮你找到那个人吗?那名字碧?碧玉的碧?碧
不准说!!!
莫哲忽然大声说了一句,四下的人,还有扶苏都愣住了。
谁也没见过,没听过莫哲如此大声说话,庄管家那一时间的表情,就像看见兔子咬人一样。
可是说完这句话,莫哲就匆匆走了,扶苏没有拦,却抱着胳膊看天。
毕宿吗?为什么这颗星宿能让你如此反常?
尽可交给我!
打猎,当然是没去,也幸亏没去,虽然庄管家不太高兴,但中午的时候反常地下起大雪来,他又开始庆幸扶苏没有出门,不然如此大的雪陷身在野兽出没的山林里,可是十分危险的。
扶苏虽然坦言自己不老不死,可是下面这些家奴又怎么能如他这么平常地接受下来?自然是分外小心的。
扶苏曾觉得别馆小,可是等他找了一个早上,中午才找到莫哲的时候,他再也不会觉得别馆小了。
虽然不是当初绵延百里的宫殿,要从九个院落十几个小湖中把一个人找出来,显然也不容易,雪下得很大,扶苏从看到那个身影,到走到他身边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头上肩上就落了薄薄一层。 为什么不准说?
扶苏本以为莫哲会如以前一样不理会他,可是莫哲居然转过来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既不迷茫,样子也不像想着其他,他反问扶苏: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次,呆的倒是扶苏。
好半天,他才拨了莫哲肩上头上的雪,笑道:你试着想一下我的经历,父皇残暴不仁,虽然对我寄望很高,可是除了继承人的身份,我在他面前连儿子都算不上。
雪更大了,羽毛一样。
母妃死后,父皇很快有了新宠,我又不顺他的意,被发配到北地去磨练,他倒宁愿胡亥守着他,胡亥顽劣,可是却心思单纯,我离开咸阳后要不是父皇召他随时跟着,恐怕他早被其他皇子杀了。
扶苏呼出一口气,似乎从团团白雾中看见了那个曾经顽劣,有时却很贴心的弟弟。
父皇的意思我明白,他保护胡亥是为了让我安心磨练成长,将来接替下血淋淋的江山社稷,可是我在北地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两年啊!
对扶苏用心良苦、着意培养的秦始皇是绝对不会下令要扶苏自尽的,扶苏很清楚这一点,也知道秦始皇出游巡视途中假如出了什么意外,他身边仅有的一个皇子是谁,他只是没料到两年的分别,胡亥已经迷上了皇位,为了皇位假传圣旨,逼他自尽。
胡亥治理不了这个急需整顿的国家,扶苏也知道,但他只是接受不了胡亥背叛的事实,好像最后一个亲人都死去一样难受,既然不愿意也不能够和胡亥对敌阵前,不如把这片江山拱手让他
胡亥登基,残酷刑杀秦始皇所有皇子公主抛入陵墓,这样看来,他没毁了扶苏身体已经算是念及兄弟旧情了。三年后,胡亥被宠臣逼得自尽,秦灭。
扶苏没什么可后悔的,只是想起来难免惆怅。
雪大得几乎要把他们埋了,扶苏叹气,拉住莫哲手慢慢走回去,我孑然一身出了陵墓,没有了父皇和我,那地下国度是不行了,如今我一个亲人都没了,虽然误把你当妖精,可也是三年来悉心照料才有了你,你还没醒的时候我就把你的样子记住了。每天浇灌下去的,不仅是一点水。
莫哲忽然站住脚,想把手从他这里抽回去,扶苏更紧握住: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我把你当作弟弟、亲弟弟!孤身一人,这世界会变得很可怕,就当我胆小吧!我希望你心里有事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去帮你做,扶苏虽然不是太子了,力气总还有。
他就这么坚定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让莫哲躲避,从惊讶到怀疑,一点一点的悲伤从冰缝里渗出来,渐渐盛满直至溢出
扶苏笑起来:这可不是哭的好地方,到屋里去吧!
视线几乎模糊的雪幕里,莫哲没有再想挣脱开,反而用僵硬的手指扣在扶苏手背上。
暖了酒喝下,扶苏舒服地出了口气:我已经八十多岁了,你呢?
莫哲鼻子通红,却不是无神的样子,倒反更加清俊了。
二十三,虚岁二十四。
哈!扶苏笑道:跟我死那年一样,不过你看起来还是十七、八的样子,我们都不会老了吧?
莫哲知道他还有下文,安静听着。
扶苏原本并不是沉不住气的性子,何况在陵墓中囚困几十年都没逼疯他,可知他的耐力惊人,但此时他确实憋不下去了。
我做你大哥,你意下如何?
扶苏一说,莫哲抬眼看他,我的事情你都还不知道,就急着认做亲人,不怕麻烦上门吗?
有麻烦?扶苏挑眉,一脸兴奋:尽可交给我!
壶中的酒咕嘟咕嘟滚了起来,热气腾腾,莫哲伸出一只手,放在热气上烘着,低声道:你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我的事情,且从一次祈雨说起
和毕宿的一切,每次遇到的奇怪的事情,遇到的那些人们,蜀地的风光物产,甚至和毕宿执手偕老的愿望,莫哲都说了,还从来没有对谁如此坦诚过,或许是酒喝得多了,又或者是这反常的大雪,总会把人孤绝起来,心生惧意。
扶苏没有侧目,他当了一个忠实的听众,起先莫哲是为了回答他,到后来,已经沉入回忆里无可自拔了。
毕宿说要陪我好好看看长安花盛长安,歌舞盈天,丝绦珠玉,灿若九天!我却从来没有真的领略过长安的魅力
但他去了哪他不会就这么丢下我的,为人虽然赖皮得很,但其实从来不会食言,为了答应夜明的事情,硬是在龙台的山岭中找出坤龙的沉眠之地,龙必然睡在山龙,岂是看就看得到的,即使他能看出龙气寻去,又如何进到山里边唤醒?他从来不说,不说难,不对我抱怨,总是满不在乎其实十分在意
如今,我要去哪里找他才找得到?
忽然被问及,扶苏愕然,且不说现在他不是一国太子,只是一个百姓,就算还是太子之时,这样一个能上天入地的天人,要怎么找!?
可是莫哲隐含希望的眼睛,他拒绝不了,只得咬牙横心道:好!我们去找!
吃愿之鱼
话说得简单,真正要去找还要许多准备,何况冬日大雪,天气难以晴定,并非出门的好时机,扶苏解释这些的时候,莫哲只看他一眼便不做要求,扶苏回头叫家奴准备时就越发的催促起来。
除夕天终于晴了,初一雪化,按习惯要登高,反正还走不了,庄管家又提出附近有个山神庙,香火很灵验,扶苏心中一动,便带了莫哲去逛。
既不要随从伺候,也不要管家跟随,只嘱咐别馆里每人赏些钱出去游玩,他自己别了一把从陵墓中带出来的古剑,就拉着莫哲出门了。
雪化得到处都水淋淋的,林子里更像下雨,滴滴答答不停。
秦始皇奢侈,扶苏的温泉别馆也是修筑得十分考究的,从馆里出来的两里路,全用蜀地运来的青石铺就,路边还有整齐的灯柱,只不过已经很久没有点过灯了,走在这条路上,虽然寒冷,扶苏却兴味盎然。
莫哲不见多话,仍旧问一句答一句,可是随着年关过去,出发的日子临近,眼里越来越焕发出光彩来。
眉邑虽小,别馆到眉邑的路口还有个颇威武的门楼,过了门楼,络绎不绝的行人和比邻叫卖的摊贩便一扫胸中清冷之气,扶苏此刻竟像比莫哲还小了几岁,拉着莫哲手左一趟右一趟,这家看看,那家瞧瞧,真是什么都好奇,连孩子才喜欢的糖葫芦也买了两串,莫哲拿着糖葫芦发愁的样子,又让他高兴了一阵。
随便问了人,便知道了庙的地点,他们先在县城里用了早饭,才慢悠悠逛着过去,一路上卖香的人可不少,扶苏满心以为是什么大庙,走到面前不免失望,前后两间,顶还没家里屋顶高,真不敢相信怎么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
他还没想好到底进还是不进,莫哲已经捞了衣摆,上了台阶走进去。
里边站满了等着跪拜的百姓,挤得几乎没处落脚,莫哲站进去又退了出来里边香味太浓,他最厌烦浓郁的味道,扶苏走到他身边伸头向里看了看,好挤啊!我们到别处去逛逛吧!我看附近山上有角亭,我们找路去。
旁边卖香的一个老太婆插话道:那亭子荒荒的,才吊死个人,公子不要去那里,晦气。
扶苏笑道:那该去哪?这附近有好地方吗?
老太婆道:除了拜拜蒋公,她下巴点点里边,这是蒋公庙,庙后面有个池子,里边喂的鱼也很灵验,写了愿丢进池子里,鱼吃了,愿就能实现!
哦!扶苏来了兴趣,真有那么灵验?
老太婆道:当然了!我还能骗公子不成?不过鱼不吃纸,要买这种小麦做的饼,把愿写在饼子上面喂才行。
她从篓子里掏了一摞小饼出来,薄薄的,比纸厚不了多少,金黄色,看起来倒是很好吃的样子,不过是喂鱼的。
公子拿这个去喂,写什么成什么。
扶苏笑一下,他才不信什么吃愿的鱼,但是图个好玩,也当哄莫哲开心,就买了。
那饼可不便宜,二十钱一个,扶苏数也没数拿了一摞,给了一两银子不叫补,老太婆高兴坏了,说池边有专帮人写的先生,那里有笔墨。
两人顺着庙后的山路走,一路上碰到不少人,有的高高兴兴,有的垂头丧气,真是很怪异,等走到池边才知道为什么都是买的一样的饼子,可是有的鱼吃了,有的却一口也不咬,扶苏借了笔,饱蘸了墨汁问莫哲:就写毕宿?
莫哲看了一会,那些人抛了饼子下去,池子里的鱼像是被喂得饱了,一条条悠哉游哉地不见争抢,大部分都飘着,一直到沉都没鱼咬。
这鱼还真有脾气!扶苏笑说。
莫哲摇头:鱼类不知饥饱,如果一直有食物,会吃到撑死,这池子里鱼不见死的,倒露出饱相,不正常。
你对鱼还挺了解,不过,也许神就神在这里,我们也丢了试试。
不急。
莫哲就如同在家里发呆那么的,盯着池子里的鱼,扶苏看他不想说话,沿着池边走,看别人都写了什么。
有的写钱财,有的写媳妇扶苏一看那人,果然是条光棍,衣服肮脏不知收拾,显然家里没有女人,还有一个孩子在饼子上歪歪扭扭的写字,扶苏凑过去看,他写了桂花二字,但是后面一个字不知道要写什么。
你要写桂花糕?
才只是听到,那孩子就咽了咽口水,扶苏拿了他的饼子和笔,帮他写了这个糕字,孩子高兴地把饼子丢到水里,一大一小一起伸了头看,可是鱼儿们似乎对那饼子没有兴趣。
呜
扶苏揉揉他的头,别哭,我们一起想好不好,用心想,然后说给鱼儿听,鱼儿听懂了,说不定就吃了。
真的?孩子收了眼泪,看扶苏面对池子闭上眼睛,念叨吃吧!吃吧!也跟着闭上眼睛,对鱼儿念吃吧。
猛然听见有人喊:那是谁的饼子,被吃了!
扶苏和那孩子一起张开眼睛看,瞪到溜圆,终于勉强看见那饼子上有三个字,前两个歪歪扭扭,最后一个端正方圆,可不就是他们丢下去的吗?
有一尾鱼咬了,跟着就变成很多鱼儿抢食,不一会一张薄薄的饼子就被吃得渣都不剩,孩子高兴极了,拽着扶苏的手笑得咯咯咯的。
远处一个女人在叫,孩子顿时失落下来,对扶苏道:娘亲叫,我等不到鱼儿仙给我桂花糕了,你吃吧!
啊?
那孩子乖巧得很,没等他娘亲多叫,撒开小腿跑去了,扶苏看着那对母子走远,心底一动起先爬山,路上就见很多卖糕饼点心的,夹在卖香的人里,自己不爱吃,也没想买。
莫哲依旧站在水边,安静看着水面,扶苏略微放心,便提了气从林子里抄小路,去了前面,也是运气好,居然有卖桂花糕的,扶苏买了就站在道边等,没一会就见一个女子牵着先前那孩子走下山来。
孩子眼尖,看见他就跑过来,你不是在池子边上吗?怎么又在这里?
因为鱼儿仙给了我这个,叫我交给你。
扶苏笑着把桂花糕拿了出来,孩子欢呼一声,捧着桂花糕就要去找站在几步外微笑的女子,忽然又停住脚,回到扶苏面前,小心翼翼地分了一半递给扶苏。
分你一半,娘亲说,好吃的东西分给别人一半,会更好吃!
哦!扶苏向那女子看了看,那女子向他福身,仍旧保持着客气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