摹然回首,那人却已不在身边,此等心境是他人体会不到的痛楚酸涩。
靖元!你在哪里?快回来!回来我身边!
第七章
靖元躺在软塌上,深深叹了口气,受的伤着实不轻,动作稍一剧烈就牵起全身的痛。在无极教分坛修养了几日,伤势略微有所好转。可即使坐在百花齐放的花园里,他也提不起精神。
"叹什么气?"秋似水坐在一旁案几上,翻阅宗卷,见靖元闷闷不乐,便抽神问道。
"小妙会想我的。"
秋似水轻笑:"是你想他了吧。"
靖元又叹了口气,好像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回想起小妙照顾周师兄的日日夜夜,如今自己差点命丧黄泉,他却还不知自己的死活。
"有件事情
我一直很想知道。"秋似水问道,"你怎知道他们会来劫叶一帆的车队?他们若不来,难道你真带他们西行取石?"
"火石不是在你这儿吗?我哪里不家火石?我说西边有火石是随口编来骗他们的。至于他们会来劫车的事嘛,是因为......"靖元鬼笑道,"是我让藏剑门大师兄散布叶庄有火石的谣言的。在寿宴上,他们的目的何在,路人皆知,一听到"五行石"三字还不就像猫闻到了鱼腥,哪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
"是吗?"秋似水失望地应了句。据他的情报所知,西边有火石并非空穴来风。原以为靖元真的知道详情,想要探些口风,但没想到他是胡口乱讲的。到底是他真的不知,还是故意隐瞒,不得而知,秋似水没有深究。
靖元没有在意秋似水的神情,却呆呆地看着他。和煦的日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原本就晶莹剔透的他愈发神光流转。幸好有如此赏心悦目的人陪在自己身边。
秋似水察觉到他凝滞的目光:"看什么?"
靖元扬起笑容:"我回想起以前住在宫里的时候,我都坐在你这个位置。而坐我这个位置的总是我的娈童。我总是习惯于站在你这个位置看,今天换个角度,很是新鲜。"
秋似水表面上波澜不起,可心中暗骂:他竟对自己毫不防备地将他的生活告之,他对自己的信任,使自己内心顿觉温暖。
"你这么说岂不是贬低了自己?"秋似水笑他。
"不亏不亏。"靖元摇着手指,"身边有佳人如此,怎么都不亏。"
秋似水心中莫名一动,转而问道:"你也养娈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还小呢。"
"宫里的人都养吗?"
"那倒不是,哥哥就没有,可能是因为他太忙了,而我是个闲人吧。"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秋似水,"要告诉小妙,他会杀了我的。"
秋似水想笑,可又不乐意了,他三句话离不开米奇妙,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哥哥虽只长我两岁,可总是一副忙碌疲惫的样子,有时我都为他可怜。"
"是不是被捉着学习四书五经,射御书数,治国之道?"
他们漫无目的地聊着,天南扯到地北,从江湖轶事到江山社稷,时间与空间已不复存在,只知道继续这谈话是天地间最快乐的事。
靖元知道,秋似水虽身在江湖,却也忧国忧民,但从不愿涉身插手。秋似水知道,靖元虽身居权贵,却也谈吐幽默,常与布衣白丁来入。靖元讲述京城的繁华地貌,秋似水描绘西南的风土人情。直到日头偏西,也丝毫不觉疲倦。
靖元在无极教安心地养伤,可小妙那却传来噩耗。
米老爹被救回来的第三天晚上,忽然伤情转恶,在天蒙蒙亮时,撒手西归。一直无忧无虑的小妙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变故。父亲的离去,藏剑门的破败,以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已成空梦。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无助。
听到敲门声,小妙抬起红肿的双眼,大师兄推门而入。
"师父的后事,我已吩咐人去办了。"大师兄见原本活泼的小妙变得沉默寡言,心痛不已。
小妙点点头,又低埋下去。
"小妙,不是师兄不理解你的伤痛,可现在实在不是你消沉的时候,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重要的事?"小妙艰难地抬头。
"听着,小妙。师父的过世大家都很难过,被叶庄冲散的师兄弟们都已陆续回来了,大家都等着一个新的门主来领导他们重振藏剑门。"
重振藏剑门?这话靖元曾对自己说过。为什么他总能事先看到未来?想到生死未卜的靖元,又是彻心的痛。
"可是我能做什么?又该怎么做呢?"小妙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不能够思考。
"你要打起精神,接下门主的重任。不能让人看到你这副模样。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藏剑门上下都会帮你的。"
门主?父亲是自己眼中的英雄,他是门主也一直是自己的骄傲。可物是人非,英雄不再,自己哪及得上父亲?
"大师兄,给我点时间,让我喘口气。"小妙哀求道。
大师兄叹息离开。
还没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重担已泰山压顶而来。自己怎能承受得起?恐怖和怯懦占了上风。
靖元!你快回来!帮帮我!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靖元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得意地在秋似水的陪同下,把无极教分坛的上上下下逛了个遍。
秋似水在他身边,默默微笑,见他神采飞逸,自己的心情也不禁大好。
"华公子。"秋似水觉得靖元元气尚未恢复,应该休息了。
"我们都那么熟了,叫我靖元好了,不用那么客套。"
秋似水笑道:"靖元,走了那么久,休息一下。"
靖元皱眉:"我都躺得发霉了,你陪我说说话吧。"靖元拉着秋似水在一旁坐下,"我可以叫你似水吗?"
秋似水表情僵了僵,低声道,"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对不起。"靖元尴尬道。
秋似水知道他误会了:"其实我不是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他顿了顿,"而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靖元奇道:"名字是父母给的,我们都没有权利选择的。何况你的名字这么温柔,也没什么不好的。"
秋似水沉默了。靖元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既然他已对自己推心置腹,那也没必要对他隐瞒什么:"知道我为什么叫秋似水?"
靖元好奇地等他继续。
"无极教创教教主姓水。水教主是一代奇人,除了一身绝世武功无人匹敌,琴棋书画、奇门八卦都一一精通。创下无极一教,威震武林。对无极教人来说,他就是神。"秋似水眼中满是仰慕之情,"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居然与水教主长得一模一样。"
"世上怎么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起初我也不信,可我见了水教主的画像之后,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小时候就已十分相像,等逐渐长大,更是分毫不差了。"
"就因为长得像,你才叫这个名字?"
"若只是长得像也就罢了,可是......"秋似水自嘲地笑笑,"知道我无极教镇教三宝是什么吗?"
"这个我倒听说过,是木石、万佛千叶手秘笈和无极心法。"
秋似水摇头:"其实这只是教外之人对我教神物的猜测。不错,木石和万佛千叶手的确是镇教之宝,可无极心法却不是。"
"我听说练了无极心法,内力绵长不绝,无穷无尽。难道这还不能使它成为镇教之宝?"
"无极心法的确是本无上心法,可问题在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修炼。它因人体质而异,只有符合无极心法特殊体质的人才能修炼无上神功。这样的心法怎能成为镇教宝物呢?自花园水教主之后,历代教主都不曾拥有这特殊体质,只能练到二、三层,便停滞不前,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而我因为长得像水教主,自幼便被已过世的秋长老带离亲生父母身边,改姓秋,名似水,被尝试着教习了无极心法......"
"没想到居然成了......"靖元忍不住替他说道。
秋似水点头:"没想到我居然是百年来第一个与水教主有相同体质的人。"
"说不定你是水教主的后人呢?"
"水教主并未留下子嗣,怎么可能有后人?"秋似水仰天长叹,"真是上天弄人。"
"既然你那么厉害,你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要怨天尤人呢?"
秋似水黯然:"水教主乃一代奇才,我怎能与他相提并论?水教主精通音律,可我无论怎么学都一窍不通。"秋似水咬咬牙,对此耿耿于怀。
"这只是个人兴趣爱好不同,何必太在意。"
秋似水叹了口气,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其实我的武功也远不及水教主。无极心法有一特殊功效,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什么特殊功效?"
"驻颜。"秋似水无奈地笑道,"无极心法练到最高境界,真气贯通全身,便有驻颜之神奇功效。水教主很早就达到了这一境界,据说容貌一直停留在十六少年的模样。而我至今尚不能达到。"
靖元仔细端详秋似水,虽然容貌气质均非凡过人,可与年龄并没有什么差距,大笑道:"原来你是因为无法习得驻颜之术而闷闷不乐啊!怕什么!就凭你的模样,再过个十来几十年,还是个大美人!"
"你说什么呀!"秋似水瞪了瞪胡言乱语的靖元,"这说明我的功力还不够啊!"之后,又不言不语。
沉默了一会,他幽幽开口道:"至今还有人说我是凭借长相而非实力,登上教主之位的。"
靖元凝视树叶阴影里的秋似水,明白了这才是他最大的心病。没想到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的无极教主也有不为人知的心结。十分清楚被人轻视是什么滋味,但也只有靠自己的势力去堵住别人的嘴,逐渐解开这一死结。
靖元不愿再看到他沉沦在无意义的挣扎中:"那么我该怎么叫你呢?还是称呼你教主吗?"
秋似水刚想点头,却犹豫了,模棱两可道:"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心中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他怎么称呼自己。
靖元暗想:既然他不喜欢别人直呼他名字,那自己也不好强人所难:"还是称呼教主吧。"
明明是自己不让他叫自己名字的,可听他还是称呼教主,又失望至极,胸中有些闷闷的。一声教主不是又生分了吗?难以捉摸的心思辗转反侧,故作轻松地笑着。
"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木石?"靖元忽然道。
秋似水愣了愣。
靖元自觉突兀了些:"实在是个不情之请,教主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没什么,你要是想看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觉得有些突然。"说着他吩咐下属取来木石。
一教徒捧来一个精致的锦盒。
靖元小心地打开。璀璨的碧绿色的木石呈在丝滑的红绸缎上,发丝般织细的淡绿色纹路,缠绕着石身。与他见过的水石夜明珠有同样迫人的气息。
靖元忍不住想去摸。
"靖元,不可以!"秋似水慌忙握住他的手,"这石头名为苦毒石,剧毒无比,我都不敢碰它。"
"不是说木石有克天下万毒之神力吗?"
"不错,长期佩带此石,的确可以不畏惧任何毒物。那是因为苦毒石采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全身的血液都带着毒,便不怕毒物侵入了。"
"那么那个人身边的人不遭殃了?都被他毒死了?"
"苦毒石神奇就在此,佩带之人血液里的毒只会克毒,却不会害人。"
"你自己为何不带呢?带了不就不怕他人阴谋暗算了吗?"
"刚才我也说过苦毒石剧毒无比,佩带初期需同时服药来压制毒性。但那药方自水教主之后便失传了,因此再也没人知道此石的用法。"
靖元了然地点头,忽然注意到了一直被秋似水握在手心里的手。
秋似水也同时注意到了,立刻松开手,尴尬地挥手示意那教徒下去。
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站着,没有再说什么。
小妙在大师兄的陪同下走进大堂。尚活在世上的师兄弟师姐妹早就在大堂中静候多时,目光无一不集中在他身上。小妙紧张地握着拳头,手心里渗出汗水。
"坐到门主位置上去。"大师兄在他身边轻声道。
小妙机械地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艰难。时间似乎停止了,迈完最后一步,好像已经历了千山万水的跋涉。
坐在门主座位上,略微了口气,环顾四周,一双双明目像要把自己吞噬,又莫名紧张起来。前天思索了大半夜,想好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慌乱地向大师兄投去求助的目光。
"米师弟。"堂下传来一声突兀却清脆的声音。
"放肆,现在应该称呼门主。"大师兄吼道。
传来一阵不屑的笑声,一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此人名叫唐沛,从同门中排行第三。
"米师弟,我大胆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想好怎么给师父报仇?"
"什么?"小妙还没明白过来。
"我藏剑门有两大仇敌,一是无极教秋似水,二是叶庄叶一帆。"他转身向堂内众人大发言论,"若不是这两人,师父怎会不得颐养天年,享人间欢乐?这两人罪大恶极,杀之而后快。藏剑门与他们势不两立。"
堂下纷纷附和。
"这些大家都知道,不用你来多嘴。"大师兄喝道,"门主有话要说,你还不快快归位?"
唐沛不理,继续道:"师父大仇未报,尸骨未寒,死不瞑目。米师弟,你要怎样为师父报仇?是不是已胸有成竹?说来大家听听。"
要报此仇谈何容易,小妙哪里说得出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如针毡。
小妙的表现在唐沛的意料之中:"米师弟,你说话呀。难道你不想为师父报仇吗?"他有意顿了顿,似乎是要众人看清小妙的表情,"米师弟,你太让大家失望了,你坐在这个座位上,你于心何安?"
他的眼中发出危险的讯号。小妙一阵眩目。
"小妙!小妙!你开门啊!你没事吧!"大师兄拍着门喊道。
"大师兄,你不要再逼我了。"小妙在里面喊,带着哭腔。
"小妙。"大师兄语重心长道,"不是大师兄要逼你,是形势所迫,你开门啊!"
小妙挣扎地开门,让他进来。
"勇敢点,小妙,你能行的。"
小妙拼命摇头:"他们根本就不服我!我真没用,我的确让你们失望了!"
"这事要慢慢来,急不得。"
"我不行的大师兄,这个门主你来做吧。你武功又好,又有威信,你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这个门主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做的!"
"可我已经试过了,我不行啊!这件事我做不来,做不来的!"
"你没有尽力,尽力了就会成功的。"
小妙推开大师兄:"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不是这样的,小妙......"
"别说了,大师兄,我求你了,让我安静一下。"
大师兄无奈,关怀地抚摸了一下小妙的头,离开之前替他关紧了门。
小妙摸出靖元的折扇,"书香门第"四字在眼前展开。
第一次觉得这么需要他,平时在一起时却感觉不到。如果他在身边,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受委屈,一定会告诉自己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