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他眼中的犹豫,未央慢慢下了床,从桌子上倒了杯茶,又从怀中拿出个小小纸包,把里面的黑色粉末尽数倒了进去。扫一眼戒备中的侍卫,他笑:“放心,我才不会自杀,到手的荣华富贵不享,我笨么?”起身离了桌子,他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走到无忧身边甜甜地在无忧脸上一吻,却将剑刃抵在无忧项间,回眸向苏宁一笑:“宁哥哥,今天不是他死就是你死,自己选一个!”
甜美的笑容比往常多了浓浓的邪气,苏宁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做,仿佛没有了知觉地问:“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么?无忧对你不够好么?”
“好啊!”未央娇甜地笑,“可惜的是,我是个妖精,见不得别人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我在这里,你们不敢双宿双飞,若我走了,你们不就可以在一起了吗?我怎么会给你们这个机会?是你喝了那茶,还是让我杀了他?不如……”他忽闪着一双大眼,“我杀了他,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出手,说不定还能杀了我为他报仇呢?”手腕一用力,无忧项间皮破血出。他原是个对自己就无情的人,何况是对别人?
无忧全身僵硬,目中却现了泪花,目光哀伤而绝望。
苏宁惨然道:“好!好!我看错了你,我真的看错了你!放了他,我喝!”伸手端起那半杯茶一饮而尽,只觉得那不是一杯茶,而是一团火,一路从口至腹的点燃下去,痛得再也站不住,扭曲了脸伏在桌上。他竭力地抬头看着那个美艳的孩子,喃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让我琢磨不透,你总是让我失望?”
未央当先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看着苏宁已经无神的眼睛,轻盈的笑了:“因为,你也总是让我失望……今后,我的生命与你无关……”
无忧僵硬地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苏宁的头垂了下去,两行清泪瞬颊而下,而未央,就那么决绝地走了,连头都没有回过。
夜幕渐渐的沉下来,无忧觉得泪已经流干,心中空空的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跃动,那个美丽的孩子、那个狠毒的孩子,他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怎么会!身上一松,他不顾一切地扑向苏宁——苏宁的身体还是温暖的,鼻息均匀地起伏,只是睡着了。
他呆住,然后发觉怀中多了一张丝绢,绢上是未央的字迹,端庄秀丽如女子,但笔迹中的刚硬却是寻常男子也难比,上面写道:“无忧哥哥,谢谢你和宁哥哥给了我这段时间的快乐和自由,我爱你们。可是分别的日子不会太远了,无论他们谁赢了都不会放过我,除了去地狱,我无法逃开。来生,我宁愿做一只鸟,丑陋到人人厌弃,也不愿再如今生这般的所谓倾国倾城、风华绝代。无忧哥哥,你对宁哥哥用情至深,未央自不会令你伤心。宁哥哥所饮毒酒一日即醒,但会洗去他从前的所有记忆,当然也不会再记得我——那是蚀心忘忧散,我曾服过的。自明日起,他的生命里只有你一人。祝无忧哥哥与宁哥哥白头偕老、恩爱永持。”
无忧手一松,雪白的丝绢轻轻飘落,如雪,坠地无声、亦无痕……
昏迷中的苏宁迷迷朦朦中觉得眼前有一扇门缓缓打开,眼前是一片鲜花绿草,白石清溪,自己变成了八岁时的模样,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嘤嘤哭泣。
一个小小的、美丽如天使的孩子出现在他面前,轻轻地问:“小哥哥,你为什么哭?你饿了吗?是不是迷路了?”
他痴迷地看着那个天使般的孩子,忘记了哭泣,那个孩子叫小夜,小夜叫他“宁哥哥”。相见的那一刻,一朵火焰金莲在他们脚下悄然盛开、然后缓缓凋落,天使般的小夜拉住他手说:“宁哥哥,人家说,看过火焰金莲的情侣可以相爱一生、不离不弃。宁哥哥,长大了,我们做情侣好么?”
他响亮的回答:“好,小夜是天使。苏宁长大了,会练好武功,保护小夜一生一世……”是的,那是一生一世的承诺,人生能有几次那样郑重的承诺?他知道只有那一次,虽然当时他还是个孩子。
他们一起在林间快乐奔跑,他是小夜见到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但是分别很快来临,夜魔教毁灭那一场腥风血雨封闭了苏宁的回忆,所以小夜再也没能等到他的宁哥哥回来。
苏宁眼睁睁看着小夜在树林边等到睡着,眼睁睁看着十九岁的穆易走向小夜,笑着向他说:“我叫穆宁”……他仿佛重温当年的情景,却是一个旁观者,什么都做不到。最后是未央轻轻的叹息:“你啊,终不是我的宁哥哥……”原来小夜等的那个人他,小夜魂里梦里念的人就是他!可笑他还一直想让小夜忘记了他的“宁哥哥”,来看看自己!可笑啊!
那张绝美的脸渐渐隐进黑暗,苏宁的世界又是伸手不见五指。
“小夜,不要走,不要走!”
无忧听见这样的大叫,回头看一眼苏宁,拣起那方丝绢凄然一笑:“小未央啊,你再聪明,也不可能安排人的感情。是你的,总是你的,我强求不到,也不要!”
他抬头往向窗外,望向那深蓝如绸缎的天幕,也望向那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黑暗。
37(结局)
高逾百丈的断情崖,是千莲山南侧的绝壁,刀劈斧削般的石壁上横生出些突兀的石棱,在迷朦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很少有人敢站在崖顶向下看,崖间的雾气不断变幻缠绕,有如怨灵,加上风在山间疾灌,尖锐如鬼啸。任何人都可以想到,从这崖上跳下去,仅仅在掉落的过程中就会被那些突出的石棱碎尸,更不要说掉在这么高的崖下会摔成什么样子。
一柄黄罗散出现在崖上,数十侍卫簇拥着一名高大男子走了上来,即使是怀中抱着一个人,他也并不觉得吃力,何况怀中的人是他梦萦魂牵的那一个。
到了崖顶,洛玉箫看了看怀里快要睡着的未央,点了点他的小鼻子:“醒醒,到了,未央,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未央突地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我父亲死的地方,会是什么好地方?”
洛玉箫发觉失言,尴尬地松了手。未央并没看他,咬了咬嘴唇跳到地上,走到被两名侍卫挟持着的枯瘦老者面前。那老者面容已经枯萎,但依然可见年轻时候的风采。看见未央,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嚅喃道:“你……你是……”
“穆远航,我是幽兰夜!幽兰情的儿子!”未央嬉笑着,却伸手一掌煽在他脸上。他力气已经恢复不少,这一下用尽全力,穆远航顿时口角渗出血来。未央还是那么可爱的笑:“你瞧瞧,我有多少象我父亲哦?我父亲从来舍不得打你,对不对?我父亲爱上了你,他付出自己的全部感情来爱。你说你愿意和他厮守一生,可你那父皇用上太子之位做诱惑,你就出卖了他!害得他成了被唾骂的罪人,逼得他跳了这断情崖。你看,”他的手指向雾气弥漫的崖下,“穆远航,你看啊,那是我父亲的怨气和恨意变成的怨雾,你看到了吗?他就在崖下看着你,等着把你撕碎,等着把你千刀万剐,你去是不去?”他语气凄厉起来,脸上却还是纯洁可爱如同幼童的笑容。
穆远航瘫软在地上,看都不敢看那山崖一眼,不住道:“不要,我不要,不行,幽兰,我对不住你,你原谅我,原谅我……”
“你自己去向他说这些话好不好?”未央温柔地凑到他耳边,爱娇似的看着他,然后笑的更加畅快,“对了,你现在不是皇帝了,连殷国都没了,连你的宝贝儿子都成了阶下囚,你再也不会背叛我父亲了!”他纤白的小手一指穆远航,“把他送下去,我父亲等得太久了,不要让他再等!”
“不要——”穆远航拼命挣扎,“求求你,饶了我吧——”长长的惨叫回荡在山间,一时间人人只觉得阴风惨惨,美艳如斯的未央看来竟有些狰狞。
穆易脸色灰白,嘴唇颤抖,却一字都说不出。
未央娇娇地一笑:“你怕了么?不愧是父子,你比你的父亲更绝情,出卖我,得不到我就要我死,放雷火弹,是要我粉身碎骨是不是?现在,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你又出卖我一次,穆易啊,你还真是……下得了这个狠心……”
他站着,雪白的衫子在山风中猎猎地飞,一双眼渐渐清亮如雨,没了夜色,竟是说不清的寂寞,顽劣,高傲,邪气逼人,似乎,他也在渐渐变成一个怨灵。
洛玉箫突然出声:“小心!”飞身掠过。
只是晚了一步,未央的脖子已经被穆易握在手中,微一使力,未央便软倒下去,怔怔地看着穆易。穆易抱住了他,柔声道:“我说过,你是我的,就算是阎王无常也夺不去,何况是他们那样的人?是我派人去杀你的,原本我也没想再活着。现在帮他来找你,为的也不过是这一刻,来吧,咱们一起跳下去,摔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便遂了我这一生的愿了。洛玉箫,你用不着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要顾忌的吗?”
洛玉箫伸出的手没有触到未央,却说什么都收不回去,想要威胁,却也不知道从何开口:是的,他还剩下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了。
未央软软地被穆易抱着,黑发随风飘扬,苍白的脸浮起一丝揶揄,分外的脆弱和诱惑。他张口,轻轻地唱道:“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珏……”那是无忧教他唱的歌,名为无忧,实则忧能伤人……
穆易在他唇上一沾即去,目中也是绝望:“走吧,这样,你也不会再恨我,我也永远不必面对被我伤害过的小夜……”他双臂抱起未央,走向崖边。
洛玉箫再次伸手,却什么都抓不住,他张口,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改变这个结局。泪,已落,竟是虚空。
走到崖边的穆易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缓缓跪了下去,未央推开他站起来,他竟没有力气再抓住未央。洛玉箫刚要上前,未央嫣然一笑:“别过来,你进一步,我便退一步。”
洛玉箫和穆易都睁大眼睛盯着未央。洛玉箫一动不敢动,生怕未央真的就那么退下去,风中,那白衫裹缚的纤细身躯已经是摇摇欲坠。
未央俯身向着瘫软的穆易笑语嫣然:“是软骨散,我是不想再这样活下去。可是我死都不会和你死在一起,你们穆家的人也不配跳这断情崖!如果你敢面对你伤过的小夜,你不会落到今天,我也不会变成这样!没有错和对,错过的,就错过了,什么都不必再说!”一张花颜是艳到极致的美,语气却是刻骨铭心的怨毒,穆易本坚定的目光刹那崩溃。
“未央,你不要想跳下去,真的不要。”洛玉箫看着那崖边的人。
“不要跳?”未央站直身子,高高地昂起头,笑道:“只要再走三步,就是真正的自由,你要我放弃?跟你回去我会变成什么?我的武功永远都不能恢复了,我永远都飞不起来了,你什么都不用再想了,死了这条心吧!”
“你听我说,我放手,我是真的放手。其实,我一直在想,我那么爱你,为什么要放掉我所爱的人?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你不爱我,你在我身边会痛苦,所以我放手,我放手的原因就是我爱你。你明白吗?未央!”洛玉箫已近恳求。
“你放手?”未央没了夜色的眼掠过一丝水光,淡如轻烟,转瞬即逝,他忽然轻轻地笑起来,“你放手?你现在竟然告诉我你放手?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你告诉我你放手?”那是眉飞色舞、活色生香的绝艳笑容,“太晚了……”
他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白衣辗转,长发飞扬,黑与白交汇成一种毫无希冀、令人心碎的艳色。
“小夜,不要跳下去,你等我——”一道颀长的身影如闪电划过侍卫圈,就落在洛玉箫眼前。苏宁手中是一朵金色的九瓣莲花,他向未央递过鲜花,道:“小夜,你是宁哥哥的天使,宁哥哥保护你一生一世,你忘记了吗?守侯过火焰金莲的情侣可以相守百年,此情不渝。”
未央忘记了笑容,目光在苏宁和莲花之间游移,似乎是不信,也似乎是绝望,良久却是一笑:“你现在才想起来么?”
他已经退到了崖边,终于迈下了最后一步,抬眼笑道:“小夜,已经不是天使……”
“不——”洛玉箫握紧的双拳鲜血淋漓。
苏宁猛地向前一跃,右袖一甩,一匹白练闪电般射出,比未央堕下的身躯更快,缠住未央的腰倏忽而回,把未央带回到苏宁怀中。苏宁抱紧了他,微笑:“小夜,宁哥哥爱的是小夜,不是天使!”
未央看看腰间缠紧的白练,垂下双眸:“我用来爱的那颗心,已经被人拿走了、碾碎了、丢掉了,我不能再爱你了,即使你是我的宁哥哥。”
“没关系。”苏宁拍拍自己的胸膛,“这里有一颗,没有坏过的,你要,就给你!你要么?我忘记了你十四年,我用一生来弥补好不好?若是……你真的想死,我就这样抱着你跳下去,总之,我再不会离开你,再不会让你寂寞、让你伤心,小夜,相信你的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