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亲人,也没有人领尸,官府的人过来看了看,扔了张草席就走了。既不是命案,他们也不愿意管。
虞氏典当的少主子正在指挥着下人将这尸体仍到拐弯处的阴沟里,他当然不会为这老汉下葬,只觉得晦气。
拐弯处转来一顶轿子,绯红的轿帘被风雪吹的轻轻飘着,颜色轻艳,气势却肃杀的厉害。
抬着老汉尸体的几个下人挡住了这轿子的路。
轿里人看到那老头子被冻得僵直起了寒霜的身体,似乎叹息了一声。
然后弹出了一锭银子。
“拿去,葬了。”
下人愣了愣,那典当行的少主人已过来问怎么回事,有人跟他说了,他瞥了瞥仆人手上的银子,倒笑道:“哪来的好心人,给这要饭的下葬。这死叫花子死在我门口,少爷我觉得晦气,凭什么给他下葬。你有心,你去葬呀?”他说着,从仆人手中捏过银子,朝轿子里掷了回去。
——开玩笑,他家是京城里排前三的典当行,有的是钱,谁稀罕这么一点!
轿里的人接了银子,沉默一下,道:“我的心地不好,也没意思救助谁。只不过,转过这条街,就是我的地方,你们扔他到那里,似乎有些不妥。”
典当行的少主愣了一愣,道:“转过这个弯是三条大街,你说你的地方在哪,我让这几个人绕过去,不污了你的福气就是。”
轿里人笑道:“只要转过这个弯,就都是我的地方。你都碰不得。”
“你好大的口气!我虞春明也未曾这样说话——”那虞姓少东家白了脸,他底下的人就赶忙出言讽刺了。
“少爷,我们替你揪他出来——”
那虞春明点了点头,也觉得这轿里人说话口气太大,想自己家是城中数的上号的富贵人家,也不敢说几条街都是自己的!
轿里人又叹了口气,接着咳嗽起来。
然后他吩咐抬轿的人说:“不要多生枝节,我们走吧。”
他竟不愿意管到底,难道他怕了这些以富欺人的吗?
当然不是。
因为他‘附加’道:“我不是善人,我也不做善事。但是,这尸体如果今天在我的地方发现了,你们虞记典当就不要开了。”
语调温和,带着初冬小雪的微寒。
但说的话却是惊心动魄的狠。
他说话的口气,就象今天中午吃了几碗饭一样平淡。
然后他掀开了轿帘,冲虞姓的少东家一笑:“你记住了?”
轿子里的人很年轻,也很冷峻。
年轻而冷峻的人很多,或许比他更年轻冷峻的人也有很多。
但是谁也没有他那样一双眼。
幽如鬼火,寒如冰渊,那样的震慑人心。
虞春明不由得点了点头。然后在这个人的面前吩咐手下去棺材铺买付棺材收殓老人。
事后,有人告诉他,那个轿子里坐的是京城三大势力之一的金风细雨楼的新楼主苏梦枕苏公子。他只有庆幸那天苏梦枕似乎有急事赶路,不然,他也没有机会为自己的莽撞庆幸了。
永远没有。
几乎是同一时间,神侯府也闪出了一顶小轿。
青帘小轿。
颜色本淡,在雪天里更显得单薄。
这顶轿子没有人抬,却自己会动。
而且很稳。
可是正因为稳,才更觉得萧瑟。
无情的轿子。
自从雷损派狄飞惊捎来那句话后,苏梦枕和无情就放弃了暗杀蔡京的计划。
至少现在不适宜动手。
既然雷损都猜的出来,蔡京老奸巨滑,岂能没有防范?万一行刺不成,那牵连的人可多了去了。
不能冒险。
杀之易,撼之难。
蔡京就象一株老树,已在牢实的土地里生了根,若打他一掌,搞不好会反被他震翻。
所以半个月后,无情还是遵从了他设下的游戏规则,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出了神侯府,往‘澜沧山庄’前去。
澜沧山庄在临近外城的偏僻地带,庄名澜沧,是因为里面以一座人造湖泊闻名遐迩,当时能工巧匠尽聚在此,凭人力生生造出了这几乎与天然景致乱真的湖泊,名为澜沧。这巧夺天工的极品不知引多少人艳羡,可蔡京看腻味了,就甩手做人情送给了神通侯。
——能让蔡京送人情的人,实在是很少。而且听说方应看的年纪比二师弟要小。蔡京是不见鱼儿不撒网的人,他决不会为了方应看不知道飘到哪里的义父而笼络他,那这样说来,方应看当是人杰。
——这个与二师弟齐名的人,是什么样的呢?
就在无情这样想的时候,转了个弯就看见前面有一顶行的很慢的轿子。
而他自己却赶的颇急,所以距离在不断接近。
又是轿子。
只不过这抬轿子,颇有些不同。
轿帘是宫绢所制,名坊刺绣,团团的金线牡丹,华贵非凡。
扶手的木头是深紫香檀,优雅中自显大家风范。
有八个服饰相同的家仆抬着这顶轿子,从走姿来看,都是一流的好手。
这还不算,最具声势的是,紧紧跟在轿边的八个服饰不同,相貌各异的人。
相同的是每个人腰畔都有刀。
每个人都是很有名的人。
无情看到这些人腰畔的刀,就想起了苏梦枕。
这些使刀的名人不知道与黄昏细雨红袖刀相比胜负高下如何,但是,无情可以肯定,苏梦枕的刀法一定艳冠群伦。
前面那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缓慢行进,象是注意到了无情的轿子不断靠近,便一起停了下来。
“后面来的可是神侯府的成公子崖余阁下?”轿里人先行招呼,声音如暖玉般温存柔和,礼数相当周全。
无情的青帘小轿,已接近华丽大轿的旁边,相比之下更显得有些伶仃。这人先出了声,他就只好停了下来。
“正是。”无情心中一震,知道这人是谁了:“原来八大刀王都为候爷所用,好威风。”他说着话,缓缓撩起了轿帘。
一个长的怪里怪气的小个子刀客赶忙过去也为这人掀起了轿帘,无情便看到了这传说中武功与铁手齐名但地位更为尊贵的方小候爷方应看。
他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带着少年未褪的羞涩和青年飞扬的英朗,方应看冲着无情微笑道:“崖余公子是要去‘澜沧山庄’赴宴吧?”
他的笑容亲切迷人,居然还带着些许吹皱一池春水的风情。
可是无情却觉得他其实没有笑。
笑只是他的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已经成了自然。
所以他的笑容相当自然,但是没有笑意。
无情点头。
方应看从宽大的袖中伸出两根白玉也似的手指,将轿帘轻拂了下来:“那么,我们一道去吧。”
第十七幕:血河红袖
第十七幕:血河红袖
无情随着方应看的轿子一起来到澜沧山庄门前。
方应看只露了一下脸,便放下了帘子,这一路上更没有跟无情多说什么。可是无情却改变了原先的看法。
——他不是人杰,他简直是人中龙凤。
他的样子,其实看上去不比无情大多少,说他是青年都有些勉强。而他自己也好像并不晓得世事险恶,就像还是干干净净懂得害羞的少年。他除了个子较高,玉树临风的潇洒模样使人觉得已是个风姿绰越的翩翩青年公子外,气质和神态却仍如纯白的少年。
让无情都忍不住心中轻叹一声:相书上说一个人的样子如果太过俊美,是会折寿的。
轿子在山庄前停下时,无情也想起了此行之凶险。
方应看的声音适时传来:“崖余公子不下轿吗?”
无情道:“候爷的山庄进不得一顶轿子么?”
方应看笑道:“只是没有先例。”
他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声音已近了许多,无情知他已下轿,而且站到了自己轿子之前。他不动声色的打开轿帘,果然看到方应看锦衣玉立的身姿:“先例?”
方应看微笑不语,身边立即有人替他答道:“这是圣上游过的名景,而且蒙主恩宠,特下旨意:朝廷高官,帮会首领,乃至布衣平民,没有谁能坐轿走马进澜沧山庄。”
无情道:“相爷也不行?”
方应看颔首:“也不行。”他想了想,补充道:“就是我这个主人,也不行。”
无情轻哼道:“可是崖余不良于行。如此,只好先行告辞。”
方应看又上前两步,微微屈身,仍笑着道:“我可以扶你一把。”
无情大感踌躇。方应看的身份敌友不明,一般人连自己的轿子都别想靠近,可方应看地位特殊,只好按兵不动。可是如果让他连自己的身子都近了,那万一此人存心不良,可未免要吃大亏。
但以方应看地位之尊,无情也不好落他的脸面。“谢过关心。只是崖余不习惯。”
方应看略一皱眉。
他皱眉的时候,却莫名有一舒眉的恬静。
眉毛一舒一皱之间,方应看干脆露出了迷茫的神情:“请客的人是相爷而不是我,崖余公子没有见过相爷就走,似乎不妥。而在下这区区别院一向禁止轿马入内,若为阁下破了例,未免会让一些人不愉快了。那——你说怎么办?”
他完全是商量的口气。
可是就因为他语气温和,无情就更冷不下脸来。
看来,别无选择。
方应看已朝无情伸出一只手来,要‘请’他出轿。
他的手掌纯净洁白,光看一眼都能觉到温暖。
可是无情却觉得四周凝结的空气是那样的寒。
就在这时,一阵剧咳穿透风雪而来。
他来了。
无情听到咳嗽声,眼中警惕之色顿消。
方应看也收了手,侧过身子,斜瞥来人。
来的人当然是苏梦枕。
苏梦枕披着淡紫的毛裘,衣服却是映着绯色的白。
他寒着脸冲方应看点了点头:“小候爷好大气派。府邸百尺之内就不许车轿擅停。”
方应看被他眼神一扫,全身如被针刺。但他也毫不示弱的反看了回去,盯上那一对幽火似的眼眸,他脸色不寒,他笑:“原来是苏楼主大驾到了。这是相爷以前拥有这宅子时立的规矩,虽然宅子送了与我,但规矩却是不能改的。有劳楼主亲自移步,应看深感抱歉。”他说话之余,还不忘了扫一眼无情,那意思就是在说:我府邸百尺之内就一律禁行,你看,苏楼主都得亲自走着前来,我对你,可已算是不错的了。
苏梦枕看着这个并不想笑却笑得如此自然的贵公子,也客气了起来:“应该的。能受邀进入圣上御笔亲提的澜沧山庄,是我等布衣平头的荣幸。”
他的话非常客气。
可是他的语气却讥诮的很。
而且也没有一点感到荣幸的样子。
原来他也会说客气话。
这么不客气的说着客气话。
方应看一愕的空隙,苏梦枕就撇了他向无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