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上面的图案,菲利贝尔又是一惊,受到启迪似的环顾起四下:周围这些迎风招展的旗帜,甚至他背后的大帷幕——在此之前,他从未留意过它们的样。
红色衬底,金色的镂空十字架。这就是图卢兹的徽记。
那枚戒指。
“图卢兹伯爵:奥古斯特·西蒙·德·圣-吉尔·德·图卢兹大人!”
司仪以比之前更甚的洪亮嗓音,对人们宣布这位神秘选手的真实身份。人群一则因为惊奇,再加上敬意,霎时安静了下来。那位本该是冠军的年轻人慌忙单膝跪地,甚至连他身边那位无比高雅美丽的金发贵妇也深深低头,对这位高贵的爵爷屈膝行礼。
年轻的伯爵迈着我们在前面反复提到的冷静步伐来到他们面前,从侍从捧着的红色丝绒垫子上,取下那顶装饰着孔雀翎毛的骑士金盔,按照事先的许诺,准备将它戴到胜利者的头上。
忽然间,也像是受到什么启示,他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在那座属于他的城堡的阳台上——
“菲利贝尔!”
奥古斯特失声喊道,手里的物品不慎落下——多亏他的妹妹,薇奥兰小姐连忙伸手,接住了落下的宝贵奖品。
骤然激动起来的奥古斯特全然不顾,穿着盔甲在众目睽睽之下,拔腿跑出了广场。看到伯爵这番异常的惊慌之举,将要获封为骑士的杜·雷蒙德先生出于对领主——或者说是未来大舅——的忠诚本能,紧随上去,想要予以协助。薇奥兰拦住了他,轻轻牵住他的手,把他挽留在自己身边。
“让他去吧,我亲爱的马塞尔。”她温柔地笑着说,“哪怕是我们最最无情冷酷的哥哥,也有一点感情上的小麻烦要处理呢!”
于是,她踮起脚,再吻了吻心爱的未婚夫,将手里的桂冠悄悄戴在他的头上。
在被认出的同时,菲利贝尔也迅速离开阳台,躲回屋子里。他马上想到,对方就要来这里找他——当然咯,这本来就是他的家。
正如薇奥兰所言,她的确将兄长所眷顾的这位对象安置在了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她本人的闺房。因为忙于比赛的事,又要出面主持坐镇,伯爵小姐只吩咐属下将他送来这里,并没有来得及亲自过问,以至于菲利贝尔对现状始终摸不着头脑。
不过到了这会儿,他也不想理会那么多,一下子夺门而出,只想尽快逃出这荒唐的窘境。他刚一出现在走廊,立刻遭到了守卫们的质问,并要将他拦住。
因为那位法官的确听从女主人的指示,秘密地通过偏门将他直接送来城堡。以至于大厅里的守卫们都不知道伯爵小姐邀请了这么一位“贵宾”进来。看到这可疑的陌生人一身污迹斑斑,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是个入室盗窃的小偷,将他团团围住,试图拘捕。
菲利贝尔已是恼羞成怒,根本不想对这伙人解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他蛮横地将他们推开,甚至还从其中一人的腰间拔走长剑,作为自己的武器,对众人肆意挥砍,活像个被激怒的野兽,拼命要逃出重围。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这么做就像是在竭力回避着奥古斯特——难道他不是爱着他,一直思念着他,甚至在刚才远远见到他的那一霎那,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想要冲下去将他拥抱住吗?
管他是不是什么讨厌的伯爵呢!
争执越来越激烈,人们摇响了警报的铃铛,更多的卫兵前来增援。闻讯赶到的弓箭手们上场后,其余人顺势退开,留下菲利贝尔孤零零站在中间成为众矢之的。
“住手!”
一个威严的声音喊道。人们静了下来,回头看到身穿铠甲的奥古斯特进入大厅,站在走廊尽头。
年轻的伯爵满不在乎地走入危险的包围圈。
“大人?!”忠诚的属下们告诫主人。那疯狂的凶犯手中还牢牢握着长剑,众人不敢放松。
奥古斯特对他们挥挥手。“全都撤下。”他命令道,“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
众人思量了一下,听从命令,收起武器退到了墙边和走廊里。除了对主人的坚决服从,他们更加明白:单凭这个莽撞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伤得了全副武装且武艺精湛的伯爵大人。
菲利贝尔凶狠地瞪着对方,对他的举动嗤之以鼻。
“大人?”他学着刚才那些人的语气,不无嘲讽地喊道。
“是的。”奥古斯特板着脸,点头承认。
这时的他虽然也流露出苦战后的疲累,但比起早先那副邋遢随意的模样,真不可同日而语。刮去了脸上多余的胡髭,灿烂的金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身威武的铠甲,整个人看起来那么年轻俊朗,威风凛凛,活像神话中的人物。
菲利贝尔感到脸颊发烫,要是再多看对方几眼,他觉得自己准会乱了方寸;但有不能不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心里七上八下,浑身使不上劲。
奥古斯特朝他走近,菲利贝尔警觉地举起了剑,护在身前。
“可您告诉我您只是一名随从!”他生气地喊道,“那么请问,您是给哪位大人物跑腿?!法兰西国王吗?”
伯爵无奈地苦笑一下,说:“你说得不错,我从十三岁起就是国王查理七世陛下的宫廷侍臣及掌旗官。”
菲利贝尔气坏了。
“该死的狡辩!”他按捺不住激动地举剑朝对方挥去。奥古斯特敏捷地闪到一边,躲过这一下猛力的攻击——虽然心里还是爱惜着对方,可这个被骄傲惹得气昏了头的年轻人,下手可真没留什么情面。
“谁都不许动!”他再次警告周围蠢蠢欲动的属下,然后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武器拔出鞘,同样严阵以待。
“你不甘心是吗?”他问道。
“闭嘴!”菲利贝尔怒吼,毫不留情地一下劈中对方的护肩。
奥古斯特狠狠皱了皱眉,似乎对此真有些恼火了。但他并没有同样地以武力相向,只是用剑一次次阻退对方的进攻。菲利贝尔怒火攻心,只是一味蛮砍,对方则有条不紊地将之化解;远远看去,就像一位颇有耐心且技艺高超的老师在跟一个蛮横又不耐烦的学生过招。
终于,毫无章法地乱砍一气后,菲利贝尔的耐心和体力都大大流失,一个明显的错招被对方轻轻一挡便令武器从他手中掉落。菲利贝尔站立不稳,顺势向后倒去,奥古斯特一个猛冲上前,伸手揽在他的背后,将他抱进自己怀里。
“放手!”菲利贝尔不甘心地用力挣扎。奥古斯特扔下剑,穿戴着铁甲的两只胳膊紧紧拥抱着他,把他按在自己胸前,亲吻他的额头和发鬓。
不知是因为败北的羞耻或是别的什么因素,菲利贝尔终于放弃了抗拒,全身放松,低头俯在对方肩上,默默地泪流满面。
“我当然生气……”他啜泣着说,双手紧紧抓住奥古斯特的肩头,“我生气是因为你参加了比赛而我没有!现在不仅我当不了骑士了,而你竟然也输了!”
“那么,我让你失望了吗?”伯爵哭笑不得地说,“真糟糕,这么说来,我在你面前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菲利贝尔听到他学自己说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使劲捶一下他的背后,坚固的钢甲被砸得发出巨响。
奥古斯特被逗乐得笑出了声,之前担心的事,显然已不足为患了。
他凑在对方耳边说:“但如果我告诉你,刚才的比赛是我故意输给对手的;因为,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哈!他竟敢揭我的老底!”刚才赶来这里的薇奥兰听见哥哥的刚才话——她的耳朵可真灵——十分不以为然。在她身边的那位同样披盔戴甲的年轻人,听出蹊跷,不免问她道:
“我不明白,亲爱的薇奥兰,伯爵大人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别理他,这个装模作样的促狭鬼!”
美丽的伯爵小姐二话不说,挽着她未来的新郎转身离开,临走的时候顺便把那伙不明就里、热闹看得正起劲的卫兵们也给支走了。
奥古斯特越过菲利贝尔的肩膀,冲他们的背影露出满意的微笑。而他心爱的情人背对这一切,对此一无所知。菲利贝尔心乱如麻,也没仔细去理解对方的话——什么妹妹?什么未婚夫?
“这么说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是骗人?”他似懂非懂地喃喃,“这有什么意义?我才不稀罕!”
“是的,确实没什么意义,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已经被你骗够了!”
奥古斯特眨眨眼,伤感地叹了口气。
“别说这让人伤心的话,亲爱的。”他小声说,“我承认,之前不该刻意对你隐瞒自己的身份——我那么做只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埋怨没有错,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就算是欺骗你。恰恰相反,我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都袒露给了你,我最亲爱的朋友。我的爱人。”
他放松怀抱,垂下视线专注地看着另一个人,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水。这番柔情和他此时无与伦比的俊美,令菲利贝尔的心澎湃不已。
“我爱你,菲利贝尔。”奥古斯特说,低头轻轻吻了吻对方的嘴唇。“你说过,如果你能成为骑士,就让我做你的扈从和仆人。”
说着,他完全放开菲利贝尔,就着这一身铠甲、隆重而庄严地单膝跪在他面前——
“我发誓对你效忠,菲利贝尔·德·佩内桑,你是我永远的挚友及主人,从今往后,我的身心和灵魂都属于你,任你支配。”
他的目光直视着对方双眼,那么漂亮,明亮清澈的蓝灰色眸子写满真诚与庄重。菲利贝尔惊讶地瞪着双眼,脸红得无以复加,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菲利贝尔?”奥古斯特紧张地站起来,双手按在对方肩头,扶他站稳。“怎么了?你不舒服?”
透过那破破烂烂的衬衣领口,他看到菲利贝尔身上的几处伤痕——就是之前在牢房里受刑的结果。不过这跟他自己方才在武场上,几经打斗挨的遍体鳞伤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
“我没事。”菲利贝尔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擦擦鼻尖。
他把脸转向旁边,半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怎么能接受您当我的仆人呢?您是一位高贵的领主,我还什么都不是呢!”
他本来想说自己只是一个卖羊毛的暴发户的儿子,可是想到之前就反复强调过,未免可笑,而且这名头也确实太糟糕了点。
奥古斯特吃惊地愣了愣,马上愉快地微笑起来。
“这有什么不对的?”他说着,张开双臂,重新将抱对方在怀里,“根据古老的骑士精神,即便是最英勇的骑士,也应当忠心效力于他的征服者。”
菲利贝尔茫然地看着他,对这句突然冒出来的引经据典感到困惑。奥古斯特故作神秘地微微一笑,靠在他肩头,用最迷人的低沉嗓音在他耳边小声说:
“你忘了我们那晚在修道院里的事吗?”
惊讶之余,那段充满激情的回忆很快在菲利贝尔的脑海里重现,相应的欲望也油然而生,他按捺不住激动地叹了口气,说:
“是的是的,我亲爱的大人,您总有说不完的道理!”
然后,他也开怀地笑了,抱住奥古斯特,两人深情地亲吻,再也不去想那些“没意义的东西”了。
尾声
就这样,我们这个稍稍掺和了一点风波与奇遇,所谓悲欢离合的浪漫故事就此告于段落。
那场半真半假的比武盛会之后不到一个月,精明可爱的薇奥兰小姐和她钟爱的英俊骑士——这会儿,他可真是一位名证言顺的骑士了,连菲利贝尔都佩服他的武艺和勇气,甘拜下风——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的哥哥,年轻的图卢兹伯爵为这对新人在城堡里举办了盛大的婚宴,把远近所有贵族和有名望的人都邀请来了;甚至连百里之外,菲利贝尔的父母也收到请帖,荣幸倍加地赶来参加这一盛典。
令人可敬又可叹的德·佩内桑老爷因为最初的心愿落空,不免十分惋惜——特别是菲利贝尔搞丢了那套价值不菲的行头,他可真有点生气。另一头呢,看到小儿子竟攀附上那样一位高贵威武的大人物,他的心中自然也就升起另一重希望:他才不信伯爵会给菲利贝尔当手下那套鬼话呢!不过有了这样一位贵人的提携,这幸运的小子可以从此平步青云倒真是没得说!
至于他的夫人,也就是菲利贝尔的母亲,德·佩内桑太太,那段时间里真算得上是天底下最开心幸福的人了。毫无疑问,俊美不凡的奥古斯特正是她理想中,高贵优雅的骑士典范。他随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随便一个眼神都能令这位昔日的大家闺秀陶醉得如坠云端,神魂颠倒。要不是出于自己的情人和母亲的信任,菲利贝尔还真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闹出什么有辱家门的荒唐事来!
看样子,这对母子还真是相像得紧。
至于两位情投意合的主人公,诸位可以想象,在那段平静又美满的日子里,他们也享受着与那对新人不相上下的甜蜜与热情。但是,也不能说好景不长,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收过葡萄之后,身为宫廷重臣的伯爵大人也要考虑动身,回到巴黎履行他的职责了。
“跟我一起走吧,菲利贝尔,别忘了我可是对你起过誓的。”
奥古斯特半开玩笑地这样说,真诚地建议爱人与他一起前往巴黎为宫廷效力。如此一来,两人不但可以长相厮守,菲利贝尔也更加有机会像个真正的骑士那样建功立业,获得荣誉。
菲利贝尔几乎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还有什么比跟心爱的人一起战斗冒险更有意义的人生呢?
主意定下来没几天,两个勇敢的年轻人打点行装告别亲人,出发的阵势几乎跟当初两人相遇时一样俭朴。除了一身朴素的衣服,必要的行李,马匹,还有几件武器,就只带了一名打杂的仆人随行伺候——不错,那就是那名幸运的小伙计,波诺先生。
话说起来,他才真是一步登天了呢!
经过那番同甘共苦的历险,这个骨子里既蠢笨又怯懦的织毯工,竟意外获得了年轻主人的信任,得以继续在其手下效力——确切地说,是同时效力于菲利贝尔和奥古斯特。
这样一来,他的地位就落入一种十分微妙又离奇的境地:一方面,根据主人们宣称的,他算是沦落为了随从的随从,毫无地位可言;另一着,他的顶头上司又是那样一位高贵不凡的大爵爷,似乎又赋予了他高居万人之上的荣幸。只不过,这个头脑迟钝的小伙子,对这奇特的关系如何成立的,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菲利贝尔少爷那套神奇的手段佩服不已,膜拜有加。
=Fin=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