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劫————醉倚风流

作者:醉倚风流  录入:03-01

  玄冥皱紧眉头,没回身,只是猛然收紧双手,那一身的戾气却逐渐褪了去。
  天狐收回目光,重新注视著他的眼里仿佛有两团幽幽的火簇漂浮,忽然嘿笑一声,勾起嘴角嘲弄:“神鲧死了,天东春神本就精气衰竭,恐怕也没多少血给你了。现在心没了血没了,我看你怎麽救人!”
  一番讽话朗朗上口掷地有声。身後的仙者眼里深沈如水,纤白的手却一动,杏花便如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从枝头落下。
  天地间忽然就寂静了,万籁俱静。
  “……他,死了?”不安、忐忑,却又夹杂些自欺。
  “哟,他本还能多活几年的,啧啧,只怪你啊,神君!人死了,心自然也就没了,我担心哪……”天狐睥睨著人在笑,笑得凉薄,笑得残忍。
  记忆里淡雅如风的人一闪而逝,耳边恍惚响起那抠人心的话:“你真是的,弄丢了谁的心啊,要拿我的心来补?”
  要拿我的心来补……
  若你救的不是人,那又是什麽?有谁值得你这麽做?
  ……
  空荡的天际里疏星淡月,却胜过墙头的灯火,让一切光华褪尽。
  像过了万年之久,玄冥眼里幽暗一片,没看任何一个人,揽紧怀里无知无觉的小和尚越过天狐一步一步往前走,踏地有声,仿佛用尽了力气。然而,挺直的腰杆依旧难掩背影的萧条孤寂,曾经高傲不可一世的神君竟像个穷困落魄之人,又倔强得无助!
  一种事情的定局也注定了一场希望的幻灭。其实那只是一场无休止的等待,等待著破灭。
  天狐缓缓收起了笑,忽起的冷风卷乱了那一头垂腰墨发,微弱的灯火清冷的月色中,仍然可窥见覆盖在脸上的那一层浓厚的妖媚竟一点点褪尽、剥落,徒然间生出几分悲哀来。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幽幽说了一句:“我悔我当年没能早点找到他……”
  身子一顿,然後错身,门开了,门关了。
  杏树下的白衣仙者旋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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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早得快,却没见日头。透过半开的窗户,二月的人间还是春寒料峭,迷蒙的雾气连成白茫漂浮的一片,打湿了庭院里的杏花,亦打湿了守在树下一整夜的那一抹鲜豔如火的红。低垂的头,湿乱的发,半阖的眼,一夜已过,一夜未眠。
  立在窗前许久的人同样彻夜未眠,紫发也见几分凌乱,俊朗的面容似凝固了一样毫无表情,对上窗外忽然直射的视线後才有了一丝难言的复杂的深邃。片刻收回目光,关上了窗户,屋内温暖,小和尚还是在睡。玄冥也曾唤了他几次,可阖著的眼依然紧闭,惯性皱著的眉依然紧皱,小和尚真的是太嗜睡了,丝毫听不到耳边亲昵的叫唤,连唇也紧紧抿著,哼也不哼一声。玄冥沈默地看著他,眸子沈甸甸黑压压,纷乱的思绪似浪潮般百转千回。
  小和尚啊,现在什麽都没有了,你让我怎麽办?
  “我该怎麽办……”低喃著,慢慢俯下脸,贴上小和尚的,死死埋藏住却仍旧衍生来的绝望汹涌得能把人给淹没。
  
  安静的沈睡的模样惹人几番神伤。
  当年也曾一言一语乖巧讨人,可是不真实。而如今,真的是这副模样了,却不是苦尽甘来。
  
  那时有什麽开始变了,慢慢地变,却仍旧变得令人措手不及。小仙子喜欢拉著他的手谈天说地,脸上不时呈现酡生的红晕,伴著不知何时总是灼灼的眼神,翕合的唇间开口闭口都是:“神君,你看……”
  “神君,听说……”
  “神君……”
  小仙子变得聒噪,话语东扯一句西扯一番,滔滔不绝。甚至还会鼓著腮帮子委屈地反驳:“神君,小仙不叫‘喂’……”
  悄然之间,小仙子已经不同了。
  那时的千蝶已经开始充满仇恨,平素精灵俏皮的人已变得阴冷,灵动的杏眼里溢满火一样的恨;那时的瑶姬冷淡如霜的神情也总是带著几分若有所思;那时的任性过了头的神君最为凛然不可一世,面对质疑愤恨的目光只是冷笑。
  不知不觉间,所有的一切便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天朗云轻,玄冥骑在神兽上,视线在青郁的山里兜转了一圈,最後回到小仙子身上,漫不经心地撇下一句:“喂,本大神厌烦这儿了,以後不来了。”意料之中的是小仙子瞪大眼的惊讶神情。他悠悠一笑,指著小仙子嚣张道:“你,要服侍本大神!”命令般的一句话,就令小仙子的惊讶瞬间便转为了无比的震惊,继而化为了犹豫不舍,满腔的欲言又止。
  “你要服侍本大神”,小仙子明白,亦即是:你要跟本大神走。
  山青水绿花开蝶飞,有著好景的山谷被绿藤歪歪斜斜攀爬成一座“香园”,小仙子曾看著这歪扭的大字傻笑,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去打理,也真的哪能说割舍就割舍的?
  玄冥挑了眉头逼视著他:“怎麽,你不肯跟本大神走吗?”小仙子认真思索了半晌,才略带期盼地看著他:“我跟你去哪里?”一声大笑,豪气一挥手:“本大神的地盘,以後你就是本大神的人了!”
  小仙子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脸一红,竟著了魔般点头应允。身边的人不敢置信,开始尖锐地哭喊了,一直甚少管事的瑶姬也淡淡地开口:“沈空,你要跟他走吗?”
  小仙子看著她们的目光里有深深的歉疚,却仍是傻傻般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天的千蝶哭得肝肠寸断,山中灵兽听了亦觉心伤:“空哥哥,为什麽?你不要蝶儿了吗?你不要瑶姬姐姐了吗……为什麽……”小仙子慌张得连连摆手:“没,没有,我会时常回来的,真的,蝶儿,我会回来的,不骗你……”被抛弃的人依旧一直一直哭,哭到後来只有反反复复的一句话:“我讨厌你……讨厌你们……我恨死你们……” 眼泪似水一滴一滴往下滚,直至哭晕倒在他人怀里。
  小仙子虽有不舍,更有愧疚,却真的舍弃了自己地方。
  最得意非凡的莫过於玄冥,自以为骗过了他人也以为骗过了自己。可是,直至许久後的那一场血色的雨,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了脱轨了,转眼间均化为灰烬,最终皆成空无。
  千年後,寻到的人依旧是唇红齿白眉梢含情纯净如初,然而,经过了千年前惨烈的一仗却似兜兜转转回到了原地。
  还是什麽希望都没有……
  “倘若我没有带走你,或许我能留你几辈子吧……” 小和尚,当年留你不住,他们讽我偏生妄想。小和尚,我就是偏生妄想也想留你这一辈子。就只求这一辈子。
  眼睛酸涩得似能滴泪,玄冥抬高了头,伸出手轻抚著那张尖尖的脸,嘴角勉强翘了起来:“小和尚,怎麽还睡啊?你就忍心天天让我守著等著你醒麽……”
  手指落在眼睑上,覆盖下的眼睛曾经变了样,可如今很清澈,比看到的任何清泉还清澈,曾经的不好仿佛只是一个陌生的错觉。
  “你呀你啊……”他沈沈地叹了口气,有些失神地凝望著那张睡著了却依旧带著烦恼的容颜,目光黯淡了,“就是太好心了。不过也好,有那麽多的人都在等著你,醒来吧……”
  不求太多,能醒来就好。
  “哢”的一声轻响,被关上不久的窗户悠悠开了。玄冥微沈了一张脸,转眼望去,视线里却空无一物。双眼慢慢眯了起来,却似有所觉般,猛然转头,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清澈如镜明亮如星。
  小和尚醒了。
  玄冥一怔,心底处揪紧的弦松了些许,随即出口调侃道:“小和尚啊,我还以为你要像猪一样好吃懒睡了。”
  小和尚眼睛眨了眨,却呆呆地躺著不动。玄冥望著他好一会儿,才笑道:“小和尚,你做什麽噩梦了?”小和尚缓缓侧过头来,却是一脸的苍白疲惫,就近一看,眼里竟然带有血丝,原来竟没有那般的清澈。玄冥怔忪,伸出的手到了中途僵著不动了,许久才无力垂了下来。终究,越来越明显了。
  小和尚却自个儿靠著床头坐了起来,嘴角也噙上了轻浅的笑,勉强得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却愣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昨日的曲儿好听。”
  一室沈默。
  玄冥低头凝望著小和尚搁在腿上交握得越来越紧的手,幽沈的眸子里有什麽在一点一点凝聚,许久才移开了眼。早春氤氲在天地间的雾气散去了些许,庭院里的杏瓣仍未干透,树下倚立的人早已不见去向。
  “……小和尚,曲儿好听,那我们再去听曲儿吧。”
  依稀记得,绿袖飘飘的女子黛眉颦蹙,玉指轻弹,一曲相思怨重重复复唱得凄婉动人: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那夜,如此的曲挺应和自己的心情,红尘轮转,却是有涯亦无涯。不过,曲儿真的好听到让你会这麽记得麽?小和尚,只有我骗得了你,亦只有我骗了你,而你骗不了我。
  小和尚沈思了半晌,却摇了摇头:“施主,这麽久了,贫僧也该回去了。”
  “……回哪里?天北还是巫山?”
  小和尚倦怠的眼里逐渐迷离,似落入了朦朦胧胧的雾:“回庙里。”

 


天神劫 第十四章

  “……那破庙有什麽好?”玄冥笑得有些艰涩,“这儿都比那儿好。”
  迷迷蒙蒙的眼神逐渐清明,若不加上那血丝,又会清亮得如夜晚里的星。小和尚勾起嘴角,一字一句答得认真:“贫僧惦念他们了。”
  话音甫落,指甲蓦然插入掌中,玄冥看著他久久不说话。他们?方丈?师兄?是啊,出门这麽久了,哪能不记挂的?可是,和尚,他们都没有了。
  “……施主?”
  “……”
  小和尚微歪著头,疑惑的神情显露无疑:“施主?”
  “……小和尚,饿了吧?我去给你端吃的。” 玄冥置若罔闻般直身往门口走。天地间稀稀疏疏的雾终於散尽,屋里却沈闷得似雷雨前的天,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一刻只想匆忙逃离。然而,小和尚又唤了:“施主。”警觉他的逃避,小和尚的声音瞬间化为了喃喃般,带著明显的低低哑哑的音调,偏生让他走不得。
  玄冥止住了脚步,想笑想恼,沈空啊沈空,你还真是……终究还是没走,缓慢转过身去,小和尚一张没血色的脸正对著他,似能洞窥天机的盲瞳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哀伤一闪而逝。
  玄冥眼底一黯,心中骤然五味杂陈,折回身坐下来,伸手捧起他的头,一把声音放得极低极委屈:“小和尚,你一定要走?就不肯留下来陪我麽?”
  小和尚有些怔然,扇了几下眼睫,良久才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脸上的疲惫倒褪去了几分,垂下的眸子里却染上了复杂之色:“那贫僧就不走了。”
  小和尚,你知道了什麽?
  玄冥一颗心只觉被用力揪住了一样,小和尚一侧脸亮在光里,一侧脸陷在暗处,似半露的弯月,纯净明亮,另一边却似连春日的光也照不亮。像要喟叹却似被扼住了喉咙一样,只能轻轻放下手,别了头不再说话,就那样坐著,仿佛一个亘古的姿势,连说去拿吃的都忘记了。
  万千思绪似乱丝一般纷乱绕在心头上。小和尚,哪里有庙?我告诉你,全都是假的。庙为你而建,人为你而设。一片落叶,一把尘土,一张白纸,一挥手之间都可以变成一个人,一座庙,甚至一座城。从离开的那一刻,他们已不复存在。小和尚,什麽都没了,你还想回哪里……目光兜兜转转又兜落在小和尚身上。温润憨厚,是他的人!小和尚,你哪里也去不了,跟著我就好。
  彼此间仿佛是无尽的沈默,但小和尚到底还是不习惯,直了直身躯,感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久久的沈寂里忽然问道:“施主,贫僧和你相识有多久了?”那一脸神情已变得沈静,好像那只是随口的漫不经心的一问。
  到底还是始终是揣著这个问题啊!玄冥无声僵笑了片刻,顺著他的话题,详作自然道:“很久了,久到我也记不起了。”
  “……是吗?”小和尚低低应了句,有些失望有些恍惚有些茫然,气氛又低了,可小和尚倒没再问,缓缓偏开了头。谁料,那件松松垮垮的衲袍才稍稍一转,被掩藏著的那一截脖子就露了出来。
  那一刻,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气息骤然凝滞。白了,似玉。却瘦了,一只手就能掰弯折断。
  小和尚无知觉,歪著头只是执拗地不肯应对他的视线。
  压迫的晕眩……玄冥想要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可目光却控制不住渐渐下移,久久停留在那裸露的脖子上。时间像停止了,脑海里有什麽崩裂而出,千年的记忆似洪水一样万马奔腾,又像灯火忽明忽暗,飘忽间竟又似流水烟云闪逝而过……
  有血,却没泪。
  交叠的身躯,那是一场血与恨的交媾……没情没欲,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血迹斑斑,唇间犹自薄情地吐出的那一句冰冷的话,然後烙入了心底,已过千年却始终经响不绝:“恶心……”
  紫色的发覆盖了那一张颓靡的脸,肩膀垂了,垮了……手却似受了蛊惑般不自觉伸了出去,慢慢地顺著手臂爬上了小和尚的肩,感到身躯的僵直绷紧,依然如故慢慢地,滑进了白得晃眼的脖子里,一如当年的温暖,柔滑……
  小和尚瞪直了圆溜溜的眼睛,两朵红霞飞上了苍白的脸,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道:“施、施主……”
  “……”
  恶心……
  玄冥猛然抬头,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张熟识无比的面孔,竟扬眉笑了。慢慢靠过去,下巴一点点搁上小和尚的肩,再一点点把头埋了进去……那样通红的脸,那样羞怯的表情,小和尚,你这样就好。以前的事不要记起,不要拿一张深沈的脸对著我。
  温热的鼻息扑在敏感的脖子上,小和尚一动也不敢动。骨子里的倦意似藤蔓一样爬出来,玄冥在他颈间贪恋地蹭了蹭。纵然是一场梦,亦要发得好好的。
  “……小和尚,你会走麽?”
  小和尚抖了抖身子,却渐渐敛起神情。
  “你会走麽?会麽……”小和尚一声不吭,久久才伸出手一点一点轻碰上散落在自己胸前的紫发,柔滑的触感似水一样从指间划过,熟悉也陌生。顺著发梢滑上发顶,最後缓缓落在一侧脸上,骨节凸显的手来来回回地抚摸著,从两片唇到黑沈沈的眼。小和尚认真地描绘认真地想象,手却是颤抖的,渗著血丝的大眼里也像失去了光彩。
  小和尚弯起嘴角想笑,却被哭还难看,哆嗦的唇间,迟迟的话语渗透几分苍凉:“贫僧,还未曾得知施主长成何许样。”梦里入了你,可是我始终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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