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呢,还在这里干什麽?”
芬儿跑过去,扶起五娘道:“我是他的朋友!”
香菱尖锐地笑一声道:“小屁孩,你是人妖的朋友?”
芬儿一脸严肃道:“请你不要再说他是人妖!”
香菱正要回嘴,被德芳拦住了。她略带些鄙夷道:“香菱,你是越来越没品了,吃饱了来找他治个什麽气!居然还跟小孩子斗嘴!”说罢,一甩帕子,两个贴身丫头拥了她气气派派地出得门去。香菱略微一楞,叫了声“太太”也跟著出去了。
芬儿吃力地为五娘披上衣衫,微微喘道:“我扶你进去好不好?”
五娘空洞的眼神缓缓转向芬儿,似乎是很费力才认出他来,从唇角挤出一丝凄凉的笑意。芬儿看得心里一紧,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与棠儿合力将五娘扶回屋内,芬儿无语坐到五娘开口叫他离开才起身,其间没有任何人来探问过五娘的状况。芬儿虽然是个小孩,也觉出了里面的冷漠意味。
芳五娘,这位昔日的昆曲名伶,被杜正林金屋藏娇後,就在其深似海的侯门里陷入了炼狱般的处境:杜老夫人的摒弃,两位夫人的恶言和冷语,下人们的嘲笑和冷落,最可怕的是被杜正林强迫呆在後院不准去任何地方,形同幽禁;今日所受侮辱,是压碎他最後一点可怜自尊的石块。
没有人知道这个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晚里芳五娘想了些什麽。
“大懒猪,还不快起来!你忘啦,前天好容易央了爹答应我们今天去逛夫子庙的!”
被云芝在脑袋上敲了一记,云荃咕哝著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道:“还早哪?”
“不早了,天都快亮了!快点洗漱,我们早点出发!”
云荃洗漱过出了门,意外地看到外面等著的除了云芝还有芬儿和棠儿,便问道:“你们都去吗?”
棠儿避开云荃盯住他的目光,没说话。倒是芬儿在旁答道:“是啊,老爷叫我们随身服侍好少爷,还吩咐我们别走後门出去。”
云荃奇道:“为什麽?从前门出去要绕不少道呢!”
云芝展开一脸的坏笑道:“要不我们偷偷打後门溜出去?”
到了後门,云芝叫芬儿和棠儿先去探路,於是他们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一卷芦席裹住了那个曾经美丽的身体,芦席太短,那双赤裸的雪足露在了外面。
从那绣著翠绿藤蔓花边的湖蓝色裤摆芬儿认出了他是谁,不由尖叫起来,换来一旁主事的丁大壮的一记耳光!
棠儿抱住 被扇得脚底打晃的芬儿,红著脸质问道:“你凭什麽打他?”
丁大壮仗著他老子做了多年的总管,整个杜府上下都把得稳,连香菱这样的半拉主子都不在他眼里,哪会把这两个年纪小小的书童放在眼里!冷笑答道:“臭戏子自个儿想不开,上了吊了!你们跟他什麽关系?也是卖屁股的罢?”
棠儿听了犹可,芬儿可就不干了,挣开了棠儿的胳膊,上去一把抓住了丁大壮的大胡子,竟硬生生将他鬓边一缕胡子扯了下来!
丁大壮怪叫一声,揪著芬儿的衣领将他举起,攥起钵头大的拳头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住手!”
丁大壮哼了一声,回过头脸色却猛可地由怒转笑,道:“荃少爷!我是跟他开玩笑的!”
云荃踱著步过来,缓缓道:“你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五娘身份虽然卑微,但既与家父有关系,你就不可出言侮辱,否则人不说我们杜家对下人管教不严,只会说杜家待人刻薄,这要是传了出去,那是什麽名声?”
丁大壮给他说得脸都白了,忙陪笑道:“荃少爷,您就当我是放屁!您瞧我这张臭嘴,有时候它就是爱放屁!”面前的少年虽然只有十四岁,却俨然是不怒而威,吓得这位平日里放肆惯了的“丁大少”(仆人们背地里给起的外号)彻底软成了一摊泥。
几个抬芦席的粗作佣人强忍笑声发出的嗤嗤声让云荃皱起了眉头道:“以人之困窘为乐,他日人报以其困!”
杜云荃这一掉书袋,佣人们虽然听不懂,总之荃少爷生气了是知道的,忙忙地抬了芦席就走。
云芝走过来,对著那几个人的背影啐道:“这些个势利小人!顶好在主子背後搬弄是非!这是我们没听著,还不知道他们背地里怎麽乱嚼舌头根呢!”
云荃轻叹一声道:“哪儿管得了那许多,能教他们学会表面上的规矩也就罢了。”
4
八月,玄武湖的景致是最好的,南京一向是素秋严冬,春天的黄梅季节连绵雨又下得叫人心烦,倒是这暑天,热得干脆,躲在湖心的游船上喝喝茶看看荷花也算是件风雅而写意的事。何况撑船的大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不管包不包夜,就只看著也是赏心悦目。
借口拜孔夫子,几个少年人跑到了湖上玩,云芝的主意,包下一艘船,居然不要船娘跟著,自己胡乱撑著就往湖心里划去。
芬儿独自坐在船尾,脱了鞋袜,将一双玉雕般的雪足浸在湖水中,任游来游去的小鱼在趾间嬉戏。
有一种人对自身的美色是木知木觉的,芬儿就是。其实因为经历的关系,他也算是那种早熟而敏感的孩子,什麽事都放在心底,却惟独在情爱方面缺根筋;棠儿这麽多年对他的好,他不是没有感觉,却只作是两小无猜。至於云芝和云荃两人与棠儿之间的微妙情愫,就更不是他所关心的了。
“咚”,一颗小石子打在芬儿脚边,只差一点就打中了他。一抬眼,正要开骂,却看见一双南方人特有的眼眶很深的双眼皮大眼睛,说不出的秀美。
扔石子的少年见他没反应,冲他扬一扬手道:“喂,你从哪边来的?”果然是南方口音。
芬儿哼一声,没理他。扔石子的少年讨了个没趣,倒惹得那长著双小鹿般大眼睛的少年大笑起来。
扔石子的少年容长脸儿,生得倒也清秀白净,芬儿却怎麽看他也不如那鹿眼少年顺眼。这时只听他愤愤道:“你笑什麽,姓陈的?有什麽好笑的!”
棠儿给云荃云芝兄弟俩里一句外一句的试探搞得头昏,从舱里走了出来,手上端著一小碟蜜渍杏脯,在芬儿身旁坐下道:“怎麽啦?”
芬儿忍著笑道:“没什麽。”张开嘴让棠儿将杏脯喂到他口里。
对面船上,那鹿眼少年悠然道:“该回去了,不然千岁爷该等急了。”
长脸少年附到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麽,说得他脸上乍然变色,斩钉截铁应道:“不行!千岁爷说过少惹是非,早些回去的!”
长脸少年没再作声,却从腰间慢慢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刀来!
不等芬儿和棠儿惊呼出声,他已经一跃腾至半空,然後稳稳落在他们身畔的甲板上!
小船一阵摇晃,芬儿哎呀呀乱叫几声,咕咚掉进了水里,沈下去之前听见棠儿大叫道:“救命!他不会游泳啊!”
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了芬儿,水里面的世界比想象的要明亮得多,阳光照进来竟然是鲜豔的桔色。
正在想著就这样死了也不错,整个人被从身後揽住了往水面浮去。芬儿试著挣了挣,那只坚实的臂膀却铁钳也似,根本就纹丝不动!
被横身抱著上了甲板,芬儿才看出救他的是那鹿眼少年。想不到他看上去瘦筋筋的,却有著如此惊人的臂力。
见芬儿睁开眼睛,鹿眼少年微微一笑,将他放下,拔出佩剑,加入了杜氏兄弟与那长脸少年的战团。杜氏兄弟因为是旗人的缘故,也是自幼习武的,却两人合力堪堪与那长脸少年战了个平手。
棠儿扶著芬儿坐起来,急急问道:“你没事吧?”芬儿咳了几声,呕出一口清水,摇了摇头。
再看激战的四人,竟是已经停了下来。长脸少年的长刀被鹿眼少年的剑给压住,急得哇哇叫道:“姓陈的,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鹿眼少年微笑道:“我谁也不帮。跟我回去!”竟自提住长脸少年的後脖领飞跃回到他们那艘船上!
拿起竹篙,却对著芬儿笑道:“我叫陈玉成。”竹篙轻点,小船箭也似驶离了他们!
云荃捡起被他击落的长剑,心有余悸道:“世上竟有如此高手!幸好他不是要对我们不利!”
云芝却撇了撇嘴道:“我看他也不过是凑巧罢了!这次是事出突然,下次我可不会这麽便宜了他们!”
云荃斜了他一眼道:“是怎样就是怎样!凡事不是靠嘴说的!”
云芝红了脸正要反驳,他却又沈吟道:“其实我们两人的实力加起来并不算很弱,起码在南京的三军大营中论起单打独斗来,并不惧於谁;但刚才那两个少年与我们年纪相仿,武功却如此之高,尤其是後来的那一个,简直是深不可测!这种人,若为国家所用,必是将帅之材,可是如果他们----”
云芝脱口而出道:“你怕他们是长毛?”
云荃点头道:“你不觉得他们很奇怪吗?以他们的武功,要杀要抢都不在话下,为何却匆匆收手?看他们走得如此匆忙,必是有其他事宜了。会是什麽事呢?”转过脸来,看著浑身湿淋淋的芬儿道:“你怎麽认识他的?”
芬儿一惊,连忙摇头道:“我不认识他。”
云荃唔了一声,稍待片刻才道:“是吗?”
棠儿抬头看著他,突然觉得今天的荃少爷有些奇怪,四目相交,棠儿忙闪了开去。
时值1851年,在遥远的北京,年轻的咸丰皇帝刚刚登基,距离天王洪秀全率领他的太平军攻陷南京还有两年。
回到府中,云荃去跟母亲问安,却意外看见德芳夫人正在指挥仆妇收拾行装,屋里乱成一团。
“娘,您要上哪儿?”
德芳回转身,见了儿子,一把抓过他的手道:“荃儿,娘要到北京你舅舅那儿去,回头我跟你爹说说,你也跟我去吧。”
太突然了,云荃张口结舌了半晌才道:“为什麽啊?好好的干嘛要去舅舅家?”
德芳看著儿子清澈的眼睛,叹口气道:“荃儿,你如今大了,你爹是什麽样人你也知道,我对那芳五娘虽然没什麽好感,可是看你爹对他的样子,连我这个旁观的人都觉得心寒。这个家,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了。”
云荃低了头替她想想,也是灰心。德芳少女时期即以宝钗自诩,连贴身丫头也起名叫香菱,身为豪门千金,总想著嫁个夫君助他青云直上,却谁料杜正林这个世家子弟只想著吃喝嫖赌而全无进取之心,靠了老泰山的荫庇做了个盐道就沾沾自喜,满足於一辈子做个富家翁。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平庸毕竟是多数人的命运。但这位杜老爷竟是全无心肝!五娘跟了他六年,如今死於非命,他却若无其事,叫下人用芦席包裹了扔出去,自己照常上茶楼、逛窑子。
叮呤!啷一阵响,香菱进来了,尖声道:“太太,这是怎麽的啦?”
德芳平静答道:“我要带荃儿上北京住一阵儿,你的芝儿要不要也跟了去?”
香菱是德芳的陪房丫头,被德芳主动送了给杜正林做小,一跃成为半个主子,对德芳始终带著一份感激和敬畏。但是出身低微的人常犯的一个毛病就是自卑感作祟,容易象刺蝟一般乍刺。
这会儿听了德芳的话,心里又犯了嘀咕,小声道:“芝儿能跟著太太当然是他的福份,可是他还不懂事呢,要不我也跟了去?”
德芳摇头道:“你得留在这儿,要是我们都走了,杜正林能把房梁都给拆了!”
香菱陪笑道:“可是我哪儿管得了他呀?”
德芳道:“管不管的也就是个意思罢了,谁又能管得了他?你也甭为难,舍不得芝儿就让他留在这儿罢。”
香菱还想说什麽,德芳已经转向云荃道:“去看看你爹回来了没有?有的话请他来我这里。”
5
棠儿被芬儿借口累了要睡一觉从房里赶了出来,迎头碰上了云芝,忙低头道:“芝少爷好。〃
云芝看著他单弱的身材,揽他入怀的冲动从来没有这麽强烈过。
说起来棠儿只是清秀而已,比起芬儿惊人的标致,他的美是很容易被忽略的那种。但是淡香袭人而人不自知,那份温柔无声无息,早已经将他人紧紧系住。
旁边的一间房正好空著,浑身燥热的云芝不想再忍下去,猛地出手将棠儿推了进去!
棠儿刚想问他要做什麽,已被他用唇堵住了口。云芝的身材高大,轻易就将棠儿压倒在桌面上,棠儿挣扎的结果只是将桌上的笔墨纸砚碰掉了一地。
棠儿几乎都快要窒息了,云芝才从他口中抽出舌头,喘著气问道:“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见棠儿摇头他立即变了脸色,吓得棠儿连连告饶道:“求求你放了我吧,芝少爷,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云芝哪里肯放过他!大手一撕,棠儿的衣衫就变成了碎布。
“你不愿意?你想留著交给谁?杜云荃吗?”
坚硬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棠儿身下,痛得他惨叫起来,却被云芝狠狠捂住了嘴道:“你给我老实点!不然我杀了你!”
棠儿的手在桌面上一阵胡乱摸索,抓到了一个大号的笔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拿起来砸到了云芝後脑上!
慌慌张张冲出房间,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云荃低头看著衣衫不整的棠儿,奇道:“怎麽啦?”
那雪白柔软的肌肤从破碎的布片间裸露出来,诱惑得云荃不由得吞了口口水。见棠儿不说话,他向棠儿的身後望去,看见了被砸昏倒在地上的云芝。
“他对你做了什麽?”
牵起棠儿冰凉的手指,感觉到他在不停地颤抖,云荃生出了几分怒气道:“居然做出这种事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想起母亲刚才说的要带他去北京的话,心头一热,将棠儿揽入怀中,低声道:“跟我去北京吧。”
棠儿惊魂未定,被他搂得透不过气来,险险乎要晕过去!
“荃少爷,你在做什麽?”
身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云荃赶紧放开了手,抬眼看时,却是杜芬。他插著手,左边一道细细的漆画般长眉毛挑起来,样子很是不屑。
“芬儿,你别误会,我们没有----”
芬儿怪笑一声道:“我误会什麽?我说什麽了吗?”
云荃很快镇定下来道:“棠儿,你回房去换件衣服。芬儿,你帮我把芝少爷弄回他房间去。”
芬儿转头看看房里兀自还躺在地上的云芝,嗤笑道:“以为我们棠儿是好欺负的吗?哈哈,被小白兔咬到了吧?”
正要进房的棠儿手停在门锁上,难得生气道:“芬儿!”
芬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摆手道:“好好,当我没说!”
德芳终究还是没等到与丈夫商量去不去北京,杜正林这天直到後半夜才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进门时整座杜府都已沈睡。
守门的老唐等他叫了好几十声才打著呵欠来开门,被他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
心里不痛快,杜正林不想到两位夫人当中的任何一位的偏院去,站在原地晃晃悠悠想了一会儿,决定到书房去睡。
推开门,把里面正在写帐本的杜芬吓得跳了起来,墨汁洒了一身!
杜正林打著酒嗝,花著眼看著他道:“你在这里做什麽?”
杜芬鞠一躬答道:“管帐的吴先生说这本帐要在明天之前写出来,他又不让我呆在帐房里,所以----”
杜正林摇一摇食指道:“不不不,我是在问你,你!在这里!做什麽?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出後院院门一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