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烫————虞南

夕阳西下，有血红色的云霞遮盖了半面天空。柳原却只觉得，自己重新奔回了黑暗里。

太阳落下去了。

季秋远直接将柳原带进了自己的寝宫，思安殿。

脱掉一身的累赘，柳原倦的很，可身处皇帝的寝宫，柳原只得约束困意，屏风后的大床显而易见的诱惑着他扑倒在上面……问题是……这不是他的床。

“先洗澡吧。”淡淡的声音响起，柳原被拉住手，温热的触觉包裹着他，脚步不自觉的随着身边的人行动。

柳原在见到浴室时彻底的震惊了，白玉铺就的地板中央是巨大无比的水池，微微荡漾的池水上漂浮的……居然是花瓣？又不是女子，柳原不屑的伸伸舌头，身体确迟迟不动，搞什么……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洗……

季秋远却全然不顾，径自脱了衣裳迈进池里。柳原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人光裸的上身，真看不出清瘦的身材竟是极为匀称而富有力量的……低头扯了扯自己的手臂，松松软软的，又没有多少肉，真让人泄气。

突然被大力的一扯，毫无准备的跌进池子里，“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季秋远声音在浴室里越发显的缥缈。

柳原扯了扯因为湿透而贴在身上的衣服，大口的喘了几下，随即紧紧的攀住池边……满天神佛保佑，他可没有学过游泳。

煎熬着洗了澡，柳原逃也似的爬出水池，终于离那邪恶之源，俊美之首远了点，柳原呼出一口长气。

晚间季秋远照例只安份的躺在柳原身边，以为自己头一沾枕头就会睡着，可大概是下午过于兴奋，虽然困倦，身体还是叫嚣着不肯入眠。

他为什么不碰我呢？

心里的疑问就像沸腾时的气泡，爆炸性十足。

管他的……君心难测，既然暂时清白得以保障，何必自找烦恼。柳原毕竟还带着点少年心性，往日里在柳府里的日子，就是凭借着不在意，不去想才渡过的。这不算什么……柳原想。

接下来几日如流水般渡过，除了不能回自己的房间外，吃的好睡的香，以至于柳原几乎找不到什么不满的地方。

可那只是他自以为而已……

宫中原本纷乱，除了男宠，还有极多的妃嫔贵人，皇帝接连数天留男宠在自己寝宫中过夜，早已惹乱了一批人的心思，只是柳原日日不出房门，才感觉不到近日宫中因他泛起的冷气流。

这股冷气日益强大，终于泛滥到柳原面前。

这日柳原等季秋远上了早朝后，终于耐不住日日待在寝宫中，偷偷溜出房门，信步游览到一处荷塘旁。确不巧一群宫装贵妇迎面而来，为首的人柳原认出正是皇帝的宠妃荣妃，当日初进宫时，自己曾亲眼见她训斥一名犯了错的丫头时也依然气度雍容言辞考究，遂留下深刻的印象。

“是选来当老婆的不二人选。”当日是如此想的。

荷塘边只有一条小径，荣妃领着众位妃嫔迎面走来，眼看着躲开是不可能了，柳原只得快步迎上前作揖，“桑君柳原给众位娘娘请安。”柳原垂着眼，极为恭谨的静待众人离开。

可荣妃反倒因此停了下来。她细细的打量面前静静等待的人，一袭青衣衬得他面白如玉，眉眼只能说是清秀，全身却萦绕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不屑的挑了挑眉毛，只能说是中上而已……就是他把皇上迷了去？荣妃一贯温和的面容泛出几丝狰狞。

柳原感觉荣妃领着众人走近自己，转而竟被亲热的执住了手。“原来是柳桑君，本宫一贯听得传闻中柳桑君文采飞扬，气质别致，如今看到了，果然如此。”柳原生平第一次被别的女人执了手，脸上不免泛红，只得低了头连说“哪里”。

“柳桑君何必害羞，大家都身为皇帝的人，好姐妹，日后自有相互照应的地方，如今正应该好好认识一番。”荣妃面色不变，暗地里却拽了拽静嫔的衣裳。这静嫔本是荣妃一手栽培的，如今自然心领神会，尖声笑了两声，便走到柳原身边。

柳原此时也明白此乃荣妃的故意奚落，又因为刚刚荣妃的一句“皇上的人”而大窘，想自己身为堂堂男儿，如今要跑到脂粉群中和她们共同讨论侍奉别的男人的问题，不由偷偷在心里大骂荣妃话语尖刻。早前的好印象通通烟消云散，暗道自己真是不长眼，怎么竟然还以为她是当妻子的好人选？周围的人却涌上来，面上虽带了焯焯笑意，可眼神里却深深雕刻着鄙薄二字，温和的问候丝毫缓解不了随之涌现的敌意。柳原退了退，尽量有礼的向众人道谢回礼，背心却不妨被人搡了一把，踉跄向前奔了两步，直直的摔进荷塘里。

荷塘的水虽不很深，但还是远远超出了柳原的身高，柳原极力在池中扑腾了几下，耳中传来女子们的惊呼，心思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是有人故意推了自己。

果然，怕是招致了嫉妒吧……自己日日在他的寝宫里，有这样的后果原是可以想得到的。

脚下踩不到实地，没有力气了……柳原心中长叹，放弃了挣扎，池水攸的没过头顶，阳光通过水波波折折的射进来，从这个角度看，竟是极美的。

话说回来，死在莲花池中，倒也优雅……自己了无牵挂，只担心娘会否因此痛心难过……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往日种种雷电般划过心脏。

他真的一点都没有顾念我……否则，不会任由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的……

闭上眼睛前，柳原终究伤了心。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柳原伸出手去接，发现自己的手极瘦小，举举胳膊仔细看了看，竟然只是八九岁的样子。依稀记得九岁那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场大雪，柳原奇怪极了，怎么落入了池塘后竟然返老还童了？

“少爷小姐们快点上车，马上就要走了……”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柳原惊诧的回头去看，竟然是年轻时的管家。

记忆排山倒海的涌过来，柳原突然大睁了眼，是了，自己九岁那年，家乡大荒，父亲在江南贺州谋了官职，举家南迁……

“这不可能”，柳原喃喃自语，径自抬了头去望管家一行人，却惊愕的发现几辆马车已经开始出发了……

“不……”他痛苦的低声吼叫，那年路途上发生了好几起抢粮现象，灾民们疯了一样抢夺所能看到的一切吃的和钱财。那一年……自己被大家忘记了，等母亲想起来找他时，早已经一天一夜过去。

他在那家走散的客栈前守了两天两夜，最终没有一个人回来寻找自己。

身上没有钱，又冻又饿的自己一路哭着向贺州走，运气好时能讨得两个干干的红薯，运气不好，只能往肚子里灌满了井水，走起路来，肚子里就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走到后来，连哭的力气都不再有了……

不记得是怎么找到新家的大门了，唯一清晰的，是那两个月的跋涉，还有再见母亲时她的嚎啕大哭。从那日起，生命中重要的人，凭空消失了许多。可自己也知道他们是不得已……那样的情境下，自己是必然被抛弃的。

柳原呆呆的想着往日的情境，却赫然发现马车已经几乎驶出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他终于拔腿跑了出去。

“不要走……别抛弃我……娘！娘！求求你，停下来！”柳原声嘶力竭的吼着，心脏急剧跳动的几乎爆裂。

再也不想被一个人留下来……

求求你……

柳原痛哭着跪了下来，双手攥成拳头，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他被抛弃了……

季秋远皱着眉头看着躺在床上不断呓语的柳原，自从他被从荷塘里救上来后就一直昏迷，御医诊断他还发着高烧。

“别抛弃我？”什么意思？季秋远不自觉的抿紧嘴唇，是梦到小时候的事了么？伸出手，季秋远慢慢将柳原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待柳原终于停止挣扎，平静的睡着……

第六章

眼皮热热的，睁开眼，是阳光照在眼睛里。

尘埃在空气中凌乱的飞舞。

尘世那么美……

柳原环视了周围，自己是在他的寝宫里。屋子里静静的，有种突然远离了尘嚣的感觉……

……没有死掉吗？柳原咧了咧嘴，却发不出声音。

努力支起上身，柳原活动了一下胳膊，看着自己已经成长的身形，不由苦笑一下。

怎么会忽然梦见小时候的事情？还以为那些残酷的记忆早已被忘记了。

季秋远推门进来时，正对上这样苦笑着的柳原，脸庞苍白着，依旧带着少年的稚嫩，可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眼睛里原本有的某种情绪已经消散无踪。

“皇上。”柳原挣扎着起身跪伏在地。

“皇上，谢皇上救命之恩。”柳原抬起头来微微的笑，姿态里满是嘲讽般的恭谨。

季秋远想伸手去扶，却终究没有动作，他咳了咳，只淡淡的说“……起来吧。”

“皇上，微臣辜负皇上厚爱，涂为皇上增忧，还请皇上准微臣回采桑院修养。”

季秋远愣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这么快就想回去了？“……不用了，朕将流芳院赏了你，你明日就搬到那里吧。”

“微臣谢皇上恩典。”柳原恭恭敬敬的在地上叩了首，才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

“身体不好，就不要勉强。”季秋远伸了手过来，轻轻扶住柳原。

“谢皇上……”柳原侧了侧身，迟缓的在床沿，旁边乌木制成的床柱贴着皮肤，泛出冰冷的触感。柳原心里动了动，突然扭过头道：“皇上，微臣这次落水不是意外。”

半晌没有回音，柳原转头看那坐在旁边的皇帝，美的冰凉的脸上面无表情，却隐隐多了某种矛盾的挣扎。“朕以为你至少是聪明的。”诱惑的唇瓣动了动，吐出的话却如针般扎进柳原的胸腔。

其实早就应该知道会这样的，问之前就会知道会是这种回答。可大脑一片空白，自己又像是回到了九岁的那年，无依无靠，孤立在冰冷的世间。

“……微臣明白了。”柳原无力的笑了，自己明明知道后宫一向有着自己的法则，皇帝懒得管，也不想去管。在这个世界里，谁聪明，谁够狠，谁才能活下去。

自己凭什么要得到特殊的眷顾？明明连身体都没有取悦过他。

“皇上，你不想要原儿吗？”柳原将头侧到皇帝脸旁，极力露出自己最为诱惑的一面。

却被冷冷的目光打消了身体的一切热度。

“你还是先养好身子吧，朕今晚到安阁那里，明天一早你就去流芳院。”美丽的人面色不变，冷冷的又看了柳原一眼，径自的离去了。

这个世界还真诡异，柳原愣了愣，突的大笑起来。

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自己都投怀送抱了，这个不解风情的昏君……柳原将自己缩成一团，仿若婴儿待在母体里的样子，好像这样才能够感觉到一点的安全。睁着眼睛，夜晚一点一滴的滑过，忽的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从床上滑下来，柳原走到窗前，伸手开了窗。

湿润的气息迎面而来，是久违的清爽，天地混沌一片，远处宫墙飘摇的灯火仿若虚幻的梦境。

却原来是真实到可怕的红尘。

闭上眼，柳原甚至可以想象到如今那个人温香软玉满怀的模样。不自觉的咬紧嘴唇，狠狠的晃着脑袋，柳原气恼着自己的不争气。

……想他做什么，无聊。

人生的痛苦什么的，说出来未免有点装模作样，可具体成现实，却犹如可以生根一样飞快的扎进心脏。选择只在你要不要察觉，要不要面临，要不要放在心里——毕竟痛苦才可以让你看清人生的光明。

比如爱情。

这个漫长的夜终于过去了。朝阳将整个皇城映照出一种别致的金色，有早起的人声微弱的传来，柳原动了动麻掉的双腿，走了几步，用力推开了房门。

阳光毫无保留的照在身上，依旧如往日般温暖。

柳原感觉自己似乎在这世上等待了许久，如今终于失去了耐心。有些东西，若非自己去努力追寻，是注定不会主动落到自己身上的。抬手招了一个小太监过来，柳原让他带着自己去了流芳院。

离皇帝的寝宫着实不远，只转了两道回廊，又过了一个月牙拱门就是了。柳原打量着这座院子，规模不算大，可已算得上极精致的，早有两个小太监过来恭候着，柳原问了他们的名字，才知道清秀的那个叫做晓风，另一个稳重些的叫做魏寒。

“从此后你们就跟着我了。”他微笑着说。

脚步不停的走进卧房，没再多费精力细细观察这个今后要生活许多日子的房间，柳原直直的走向那张舒适柔软的大床，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我要睡一觉，午饭时叫我好了。”身后的两人齐声答应了，静静的退了下去。

安心极了，柳原近乎立刻就跌入了睡眠。

香炉里冒出缭绕的细线，不可捉摸的命运齿轮在少年入睡时也一刻不停的运转下去。万丈红尘，每个人都应该有他的归宿的。

一晃半月已过，落英王朝延续着它的光辉，万千户人家在帝王的统治下平静的生活，可这都是外事，柳原依然在独赏给他的小院子里，安逸的享受难得的清闲。

“主子，这两天变了天，你又穿这么少站在门口吹风了，回头闹头疼可不许再哭。”晓风将手里擎着的药放在桌上，到里间找了一件小褂给柳原披上。柳原任由晓风动作，苦笑着按了按额角，半个月来唯一的进步怕是被晓风魏寒摸透了自己的性子——自那日着了凉头疼忍不住哭的稀稀落落之后，自己在他们面前就再也端不出一点儿主子的架子……谁让他们这么温柔的照顾自己，竟不由的以朋友的模式与他们相处下去了……

“晓风，怎么又没大没小……”魏寒正拿着一盘糕点进来，听见晓风的话后立刻严肃着脸训斥。

“好了，阿寒，晓风是为了关心我，我也喜欢他这个样子……”柳原笑着打断了魏寒，转而却皱起眉看着刚才端进来的那碗汤药。

“主子……”魏寒的声音显得极度无奈。

“好啦……我知道了，我喝还不行吗？”柳原扁了扁嘴，端起面前的药碗，狠狠心，闭眼就喝了进去……

好不容易把一碗汤药喝完，柳原忙忙的塞了一口魏寒递在面前的甜糕“天……好苦……”嘴里的苦涩好不容易慢慢淡去，柳原眨着眼睛看着魏寒，“可不可以以后不要喝了……”撒娇的语气明显的带着哭音。

“主子……您就别难为我了，这可是皇上的吩咐，您饶了奴才吧……”

迅速没了声响，柳原撇了撇嘴……这半个月来，唯一的烦恼怕就是某人的不时骚扰吧……

说曹操，曹操到。

季秋远一身素黄，已静静的站到了门口。

“你们都下去吧……”

柳原看着两人速度迅速的逃离了现场，顺带关上了房门，心里大骂着他们的薄情。

“这半日原儿都作了什么？”季秋远明显心情甚好，慢慢踱到柳原的书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