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怜轻轻摇摇头,食指放在嘴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拨开帘子,悄无声息地下了轿。
梁誉纳闷地点点头,探头一看,天魅正倒卧在轿中呼呼大睡。
后脖颈一凉,梁誉下意识地摸摸刚长出些许的白胡子,这个小祖宗倒是耐不住无聊,每个晚上都会在皇宫四处晃荡,似乎是要把白天少玩的部分给补回来。他这小小的御医所门槛几乎要被他踏烂了,以至于每到晚上人心惶惶,总担心这小子乱搞恶作剧,他这胡子啊,都被烧了几回了,这才春风吹又生了几根。不过,御医所的众人倒是对这个很少被人知晓的皇子有几分怜悯,倒是从没有去告状过,即便是珍贵的药草被糟蹋了,也就暗暗抱怨几声,想法子给隐瞒过去。
不过看到这小子,倒是让他心底恍然,接着又有一种遗憾从心底腾生,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天魅一眼,转身拿过灯笼将天怜领进了府,心底暗暗叹息。
一进屋,梁誉手忙脚乱的将屋子里所有的灯全部点上,再从柜子中翻出珍藏许久的御赐夜明珠摆放在桌上。
一时间,略显凌乱的小屋顿时亮若白昼。
“梁爷爷,”天怜进了门,迟疑地停住脚步,低头摆弄着手指半晌,终于开口问道:“你知道天尧吗?”
一句梁爷爷登时让梁誉老脸笑成一朵花,不过听了他后面一句,不由脸色凝重起来:“你说的是那个九皇子?”
“可以治的吗?”天怜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他的症结我也研究过,就是没有头绪。”梁誉脸色有些沮丧,轻轻摇摇头:“当初圣上发现他的异常时,就送到我这看过几次,依我的看法,可以用补脑养血的配方先帮助他智力的增长,不过,圣上当时没有回话,我也不敢私自开药。”
“你还记得那配方吗?”
“记得,记得。”梁誉蹒跚着步子走到柜子前,翻了一通,摸索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这方子,可是他研究了几个晚上的结果,即便皇上不满意,他也没舍得扔掉。
天怜接过配方,只一瞅,脸色微微一变,但他没有说什么,径直将这方子揣到怀中,仰头叮嘱:“梁爷爷,不要告诉父皇我来过这,好吗?”
“好。”梁誉轻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伸手将那盏精致的铜灯,放在天怜的手中,一脸的严肃:“这点灯光天魅那孩子承受的住,你可不要再把身体这样糟蹋了。”
天怜点点头,转身上了轿,小太监们一声不吭,静静地抬起轿子,一摇一晃的走远了。
天怜轻轻地将铜灯挂在门帘上方,昏暗的灯光忽闪忽闪地照亮了天魅熟睡的脸,他原本舒展的眉间微不可查地微微一皱,天怜心突的一跳,伸手掐掉了跳动的火苗,轿中又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天怜仰头靠在坐椅上,轻轻地喘着气,手触到怀里柔软的纸,他心底明白,父皇为何会拒绝治疗九弟,不过……他的脑海中闪过天尧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由心头一紧,一定会治好的。
不知从何时起,宫里的人们都发现,太子殿下的生活复杂了许多。
原本是寝宫-御医所-学堂三点一线,现如今皇子学堂中,很少看到天怜的身影,反倒是皇家武师所常常能看到他的身影。
他不练武,每天在武师那磨了半天时间,依旧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连寻常刀剑拿起来都觉得吃力,那他学什么呢?
直到每天早上,奴才们看到一向不喜运动,喜欢清净的太子爷,竟跟着两个暗卫,绑着沙包吃力的在皇宫不停的绕圈子,不由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眼珠都要瞪出来,不过,这答案倒也呼之欲出了,他们的太子爷啊,竟然在练轻功!
外功熟练后,便逐渐兼习轻功身法,身体孱弱的天怜在轻功锻炼上,倒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天赋,不过几个月,他已能迅捷地在树间飞跃。
当然,宫里的人们倒是受苦了,天魅那小子也不知坏了哪个神经,不甘示弱地也开始在每个夜晚绑着沙包四处奔跑,重重的脚步声不知惊醒多少美梦,不知道天魅存在的倒只是郁闷,而知道是天魅这小子的也没有去告状,只能苦往肚子里吞,好在几个月也习惯了,纵然门外砰砰直响,宫中人也能雷打不动,呼噜声震天。
这事啊,终究是闹大了,惊动了正忙政事忙得焦头烂额的皇帝,龙颜大惊,一道急诏将天怜叫进了皇龙殿,几个夫子也跟着被叫进去,不过大半天,天怜便微笑着走出门,而皇帝也笑得畅快,颁下一道令,变相纵容这种行为。
这还不算,太子爷闲余时便将那众所周知的白痴儿带在身边,每日早晚两副药,还手把手的教那白痴儿天尧写字,有宫女私下谈天时透漏,他们尊贵的太子爷竟屈尊亲自为天尧洗净手脸,甚至还一口一口地给那小皇子喂饭。
这太子爷,真是着了魔了,所有人心底都暗暗的纳闷。
番外卷第六节东宫失火(上)
啪嗒
一个小小的石子蹦跳着从树梢上掉落,砸在地面发出轻轻的声响。
天魅满脸晦气地翻了个身,揉揉惺忪的睡眼,目光悄悄地飘向不远处的平地。
这一看,他瞳孔顿时一缩,身子蓦的翻身坐起。
又是那两个臭小子!
两个男孩骄傲地挺着并不强壮的胸膛,有几分相似的脸泛着傲慢的神色,黑黑的眼睛斜睨着,华丽的袖子撂得高高的,露出白皙的手臂,鄙夷的目光中参杂着明显的厌恶。
“你这个傻子,给我让开!”
被大力一推,满脸疑惑的天尧蹭蹭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乌黑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缓缓流露出几分茫然。
“夜雾……霖?你们……”
“不要叫我的名字啦!”其中一个男孩瞪圆了眼,不悦地叱喝:“你还不给我让开!”
天魅紧紧地蹙起眉,当初见到这个小白痴一脸傻笑的时候他的确是很愤怒,可是这小家伙每次见到他就挥着小手露出哈巴子的笑容,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纯洁清澈得不像个七岁的孩童,一口一个五哥的叫唤,倒是让他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
不过……
他撇撇嘴,不发火不代表就对这白痴有所好感,当初的事他还记着呢,可没那么容易释怀。
两年了,这个小家伙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不久前喊自己的名字都还磕磕巴巴的,如今基本上已可以自如的对话了。
相反的,天遥的身体却一直不见好转,渐渐瘦弱下去,让皇帝心急如焚,寻遍名医也不见起色,于是,天尧独自一人的时间越来越多,平日里他总是能看见那呆傻的小家伙愣愣地坐在沙堆旁边,看看天,看看地,时不时把那个笑得灿烂的胖娃娃掏出来把玩两下,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接着,那对趾高气昂的夜家兄弟便频繁地出现,作为太子的伴读,这种时候便空闲下来,总想找点事干,自然的,原本就对天尧眼红的两人总是想方设法地找他的茬。
不过,他们也太无法无天了些。
天魅挑了挑眉,重新闭上了眼,夜家的势力是越来越大的,纵然天尧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白痴皇子,但他终究是个皇族,也轮不到他们呵斥指使。
然而……这种事并不是他愿意去插手管的。
伸手扯下一把树叶捏在手心,缓缓地揉碎,天魅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此时,不远处的硝烟已然停息。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天尧怔然皱起小脸,揉揉青紫的肩膀,默默地爬起来,扯起衣服上干净的一角细细地将脸上的泥灰擦拭干净,拉高衣领,遮住脖子,抬头看看隐隐昏暗的天空,忽然绽放出欣喜的笑容,拍拍身上的灰,一步一踉跄地朝远远的东宫跑去。
天魅从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哼,翻了两下身,却再无睡意,撇撇嘴,他挥去眼前小小的飞虫,敏捷地跳下树,悄无声息地窜了出去。
今日是太子的十二岁的寿宴,
皇宫各处早已张灯结彩的挂满了红艳艳的布帘与灯笼,宫女太监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急急地捧着瓷具菜肴以及各色物件来来往往,恨不得把一年中所有的精力都在这一天绽放,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寿宴之后那厚厚的奖赏之上。
两个小小的太监笨拙地抱着厚重的鞭炮亦步亦趋地跟随在队伍的最后边,满头大汗地喘着粗气。
“呼……呼……这鞭炮好重,为什么要放这么多?”
“嘘,听说啊,皇宫中有邪气,这些鞭炮是用来驱邪的呢!说不定太子殿下的病就是……”
两人嘀嘀咕咕地窃窃私语并不能逃过天尧的耳朵。
他疑惑地歪着头,乌黑的眼眸咕噜咕噜转了几圈,缓缓地渗出耀眼的光芒。
东宫
侍候在榻边的侍女擦擦额头的汗珠,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半躺在床上的太子殿下。
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快得让人咂舌,但天怜却惘若未知般看着手中的书本,纤长的睫毛低垂着,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将那薄薄的书页翻来覆去。
良久,他终于抿唇抬头,问道:“九弟还没来吗?”
这是一个时辰内第十五次发问了,侍女心底暗暗叹口气,认真地朝门外看了几眼,轻轻摇摇头,恭敬地回道:“九主子还未到。”
“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时了。”侍女心底隐隐一突,硬着头皮回答,以往不到酉时,那个小小的皇子便会准时出现在门口,怎么今日酉时过了大半,他却迟迟没有出现。
天怜的眸色一黯,浮起失望的神色,捧着书却再也看不下去,无意识地揉着书页半晌,将翻得烂烂的书本甩到一旁,翻身就要下床。
“太……太子殿下!您现在的身子,万万不可吹风啊。”侍女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伸手扶住天怜的肩膀。
“为什么……他今天还不来呢?”天怜怔然看着外边的昏暗的天空,眉宇间愁郁地蹙起。
“也许……”侍女正待回答,门外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然后是吱呀一声,半敞的门被推开了,天怜抬头看去,眼中忽然绽出的光芒又黯淡下去。
老太监被屋中的光芒刺得微微眯缝起眼睛,抖动着沟壑纵横的嘴唇,良久才发出公鸭般刺耳的声音:“小菊,皇上给太子殿下的贺礼放置在西联殿东门,你快带上几个人去给取了来。”
侍女惊喜地露出笑容,连连点头应是,随后向天怜请了个安,带了几个小宫女小太监急急出去了。
天怜伸手轻扯下雪银色的发带,乌黑的长发柔软的垂下,隐隐遮住半边的脸颊,在灿烂的光芒下,他雪玉般的脸颊几近透明。
门外,昏暗的天空染上血一般刺目的红,阴沉沉地,仿佛地狱中的魔王即将在这鲜血中浴火重生。
番外卷第六节东宫失火(中)
今夜,皇宫中灯火通明,鲜红明黄的褂子布条严严实实地将每座宫殿的一角围拢,群宴殿向来是作为招待外宾的重要场所,如今甚至连即便是他国皇帝亲来也不轻易开放的宣明阁也大大敞开了门,露出了高贵典雅的造型与价值连城的装饰,金碧辉煌,美伦美涣,倒是让进出的奴才们大饱眼福。
近身宫女小菊看着小宫女小太监们气喘吁吁地抱着数不清的寿礼排成长长的队,顿时喜笑颜开。
太子向来是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他们这些奴才总能分一杯羹,即便是大部分要被锁入东宫仓库,照例她也能挑选一个不触犯忌讳的寿礼作为彩头。
这些小东西一个个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她才仅仅当了这近身宫女两三年,家中便一改原本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窘迫,如今,早已良宅数十,田地百亩,进出车轿成队,家丁女仆数十,就连府里最下贱的奴仆也绸缎加身。
现在啊,她只需从这一大堆的宝物中挑选出最满意的嫁妆,嫁一个豪门高官的公子哥儿,便能牵契脱离皇宫苦海,安心作她的贵夫人去了。
她摩拳擦掌地盯着那几乎塞满了金库的宝物,眼前金灿灿地只剩下未来锦绣的前程。
但与这喜庆格格不入的,却正是那终日光芒乍泻的东宫大殿。
空洞洞的白芒,宽敞得可怕的大殿,几近凝固的空气仿佛四处充溢着啃嗜的小兽,一点一点地撕扯着灵魂,腐蚀着内脏,心上仿佛破了一个大口子,温热的液体倒涌上来,喉间翻滚着带着苦腥味的疼痛。
雪白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不染纤尘的衣襟,天怜痛苦地蹙起眉头,乌黑的眸却怔然直视着床帘上颤抖的明黄流苏,宛如深幽的潭,焦距一点一点地扩散开,一点一点的模糊。
他真的要死了吗?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听到空灵的钟声遥远的,当啷当啷地回响。
那是死神的呼唤,他知道的,自从几年前他悄悄地将自己平日所服药草中最重要的一剂玄明草放入天尧的药罐,他就知道了,那地狱而来的手爪已然离他越来越近。
他轻轻地喘口气,眼前的昏眩翻滚着袭过来,心上的缺口在时间中,仿佛暴露在空气中的果实,一点一点地,腐朽,变黄。
咚,咚,咚!缓慢的,沉重的钟声越来越近,那在空气中逐渐荡漾开的声响仿佛一下一下敲击在他的灵魂深处,意识一点一点地脱离脑海,眼前白茫茫的,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他还没来呢?天怜努力地从仿佛被搅乱的血液中抽取空气。
他不能死……他还不能死……因为他还要等……他还想……见见他啊……
为什么……他还没来呢……?
……
月夜星夜静静地立在床边,目光怔然一撞,又蓦然收回来,身形一闪,化做一黑一白两道残影窜了出去。
……
天尧摸摸怀里鼓囔囔的烟火鞭炮,稚嫩的小脸在黑暗中绽出灿烂的笑,五哥的病一定是被什么邪物缠身了,只要这鞭炮一放,吓走了妖物,五哥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和他在一起了。
他低下头,在怀里东掏西掏,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火折子。
哧的一声轻响,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冒着细细的青烟,映红了天尧黑得发亮的眼睛,他顺手从怀中摸出一串鞭炮。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耳边蓦的一声叱喝,惊得天尧手一抖,小小的火光在草丛中一闪即没。
扭头一看,却是两个小小的身影立在黑暗之中,朦胧的灯笼隐约照亮了他们身上衣服华丽的文饰,也隐约映出了两人脸上骄傲的轮廓。
“你小子又在搞什么鬼?”
夜雾霖嫌恶地挑起眉,露出一脸的狐疑。
“没……我……”天尧瑟缩了一下,悄悄退后两步。
夜雾蛮翻翻眼皮,伸手将天尧推翻在地上,毫不客气的一脚踩上他的胸口。
“和他罗嗦什么?”
‘喀擦’一声脆响,天尧怔然地低头,瓷红色的碎片从衣襟中滑落,伸手一掏,静静躺在掌心的,是胖娃娃支离破碎的脸。
“哎呀……”夜雾蛮撇撇嘴,抬起脚,退后两步,不屑的目光斜睨着傻呆呆地瘫坐在地上的天尧。
啪嗒……透明的水珠落在瓷红色的碎片上。
胖娃娃笑得咧开的嘴,扭曲破裂开,流露出湿漉漉地狰狞。
啪嗒……啪嗒……透明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几乎是连成了串,静静地顺着破碎的胖脸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