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过他会有追捕科尔曼的一天。
他唯一一次想掐死科尔曼是发现他告诉了审查组,他们在交往,精神上也是肉体上的。
科尔曼茫然的表情揭露了他的无知,他不知道不光部队里禁止同性间的恋爱,他不知道这整片土地都是将同性恋定为非法的。科洛金简直不敢相信科尔曼自己揭发了自己。他喉咙里好像塞了什麽东西,一时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更不敢相信的是,科尔曼被视作自首,而他必须去参加正式的审查会。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互相叫喊。
科尔曼说他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他,在高地这是合法的他怎麽会知道这里同性恋是被禁止被诅咒被唾弃的。而且既然如此科洛金为什麽不从一开始就提醒他。
科洛金唯有的反应便是尖叫他是个白痴。他以为他们为什麽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在一起。
“是啊,我也想问这个问题!”科尔曼站得逼近了科洛金一步,“我从来不觉得我们这样很丢脸,我们为什麽要偷偷摸摸的?”
“因为这是非──法──的!”科洛金几乎在他耳边吼道。
科洛金蔑视这条法律,所以他从来不提及。他的错误,他不知道科尔曼不知道,他不知道科尔曼能坦然到这个地步。
审查会,他们通知科尔曼作为证人,随传随到但不能陪同出席。
忠诚的科尔曼。
……
科洛金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起来,他闭上眼睛,数著一二三,准备进入梦乡。
***
追杀令(21-28)
三年前。
4月2日,15:32分。
……
科尔曼中士,你有恋人吗?
有。
你能告诉我们她的名字吗?
剪平的指甲敲著笔记本。
安德烈.科洛金。
一种异样的沈默在室内蔓延开来,迟钝的科尔曼丝毫没有察觉,他褐色的眼睛定然地望著审查官,一个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黑色的短发,嘴角一直耷拉著。
他的双手自然地摆在双膝上。
恕我直言……
审查官的指甲停止了习惯性的敲击动作,眉头皱了起来。
……这听起来,像个男人的名字?
如果科尔曼可以看见未来,他就会知道一扇门正在自己面前缓缓的打开,正确的做法是将门死死的关上,永远不再回头看它一眼。
但是科尔曼什麽都不知道,他甚至缺乏对周围察言观色的能力。
是的,他是我的队友。
他走进了门里,一片黑暗,自己还一无所知。
座椅哗啦的声音,压抑的骚动声,女人没有出声,眼睛死死的盯著科尔曼,好像要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脑子里。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科尔曼开始喉咙干涩,他这才发现有事情出错了,他回答错了,但是他不知道该怎麽挽回。他没有科洛金的口才和敏捷的反应,他便就呆呆的看著审查官匆匆记录了什麽,合上了笔记,和他握手,说会再和他谈谈。
然後有三四个陪同的人和她一起离开了询问室。
留下科尔曼一个人坐在那里,瞪著墙壁,揣测这个回答会带来怎样的後果,恐惧使冷汗逐渐地渗出他的皮肤。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
10月16日,06:32分。
科尔曼在擦枪。
枪栓、枪托、扳机、枪膛、瞄准器、消音器……
他把每个部件都拆卸下来,摊在床上。
黑乎乎的器件安静地摆在淡黄色的床单上。
科尔曼很喜欢这些东西,自己的枪,自己的车,占有欲。
科洛金有一辆二手车,不气派也不显眼,看到它就完全理解为什麽第一任主人想把它卖掉。科洛金不在乎这些事情,他只需要这辆车便宜而且油门管用就行了。
它的引擎声让科尔曼的牙齿都发麻了,震的。
尽管科尔曼对这辆破车有诸多挑剔,和他心目中的坐骑没有一样符合的地方──当然,除了它们都是车它们都有四个轮子──他还是比科洛金更喜爱这辆车。
每个礼拜都是他提著水管和抹布去洗车,对著擦也擦不干净的玻璃叹气。他用绿色的油漆把车身重新涂了一边,力图盖掉车後箱的刮痕。科洛金说这个绿色太难看了,但他是不可能去再上一层漆的。
科尔曼总是用过大的力气去驾驶这辆车,於是他们总是站在路边,两个人对著打开的车前盖无奈不已。
最後科洛金剥夺了科尔曼的驾驶权不是因为他厌烦了无休止的沾满油腻却没有结果的修理,也不是因为科尔曼暴力的驾驶方式使这车的消耗度太高,而是因为他发现科尔曼给他的车取了名字──
琳妮。
这太过分了。
“她很漂亮。”科尔曼辩解。
科洛金默然地看著自己满是黄土灰尘的青蛙绿色的车盖,车盖下引擎固执地发出难听的断断续续的噪音。
“我说我妹妹。”科尔曼继续辩解。
“我记得你的狙击枪也叫琳妮。”
科洛金抿起了嘴唇。
“如果有一天你叫我‘琳妮’,我会杀死你,伯尔尼。”
科洛金猛地关上车盖,他偏过头,嘴唇迅速地掠过科尔曼的。
……
科尔曼将枪栓塞回枪筒後部,拧紧。
他得完成任务,可他也想活下来。
最重要的是,知道科洛金就在他目标范围内後,他没法将科洛金从脑子里抹去。
***
10月16日,08:21分。
科洛金已经喝掉三杯浓咖啡了,他每次抬头,古德曼都会自动塞一杯咖啡到他面前。戈伊尔没做任何抗议,他面前整齐地摆放著三堆文件,无暇顾他。
科尔曼从来不喜欢喝咖啡。
他喜欢酒,透明的,浓烈的,列在禁品名单上的那种。
科洛金曾经帮他从黑市搞到了一点,他满脸虔诚的从科洛金手里接过去,藏在床底下。那天没有突击查房。他们在晚上便打开瓶塞,喝了一小点。
他们坐在地上,科尔曼将头埋在科洛金的脖弯里,牙关咬得紧紧的。
他几乎没法承受喉咙里熟悉的灼烧感,让他如此怀念。他高兴,又难过得要命。
曾经唾手可得,如今却得担著坐牢的风险。
科洛金搂著他的肩膀,抚摸著他的脊背,他们接吻时口腔里依旧火辣辣的。科洛金意识到这是科尔曼无比眷恋的滋味,他让科尔曼的舌头几乎舔过了他嘴里的每一寸。
科洛金的胃也烧得火辣。
他陷入一阵头晕目眩,这一夜他睡得很香,科尔曼睡在他的身边,他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
科洛金又喝了口苦涩的咖啡。他再也没有碰过那种违禁品。
刚到这里的时候,稍微大型点的商店里都有卖,他忍不住就买了一瓶。
失去听力的右耳使他平衡感有些丧失,他还不习惯这种改变,总是撞到东西。
他忍著膝盖的疼痛,从货架上拿了瓶酒,走到柜台,付钱,回家。
他将酒摆在桌上。
拧开瓶塞,他差点哭了。
扑鼻而来的气味就像科尔曼还在他的身边,亲吻著他的嘴角、嘴唇,探入他的牙齿之间。
他将那瓶酒全部倒进了下水道,还在想著的是科尔曼一定会非常可惜。
……
科洛金放下变空的杯子,他不知道他还能靠这些无意义的资料卷拖住戈伊尔多久,他也不知道科尔曼打算什麽时候行动,他想科尔曼应该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
资料室里没有窗口,科洛金只能盯著墙壁,想科尔曼会不会试图联系他。
***
10月16日,12:08分。
洛尔瓦奇将新买的手机带来给科尔曼,顺便和科尔曼一起吃了顿饭。
科尔曼住的这家旅馆的炸鱼是出了名的好吃,但是科尔曼不同意在旅馆里用餐。
洛尔瓦奇不是个容易隐藏在人群里的人,科尔曼不想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最後他们去的那家的炸鱼粘糊糊的一团,散发著股过大的油腻味儿,洛尔瓦奇戳了几下,就放下了叉子。科尔曼似乎没有味觉一样继续往嘴里送著午餐。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只要有肉,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洛尔瓦奇看了看写在小黑板上的菜单,问科尔曼是不是戒酒了。
科尔曼摇了摇头,他张口想解释,又觉得太麻烦了於是叉起最後一块炸鱼。
手机里存著几个陌生的号码,洛尔瓦奇解释这是几个底下反抗组织的成员,愿意作为这次行动的联系人和情报提供人,科尔曼如果有什麽需要和关於刺杀巴维尔的问题都可以找他们。
科尔曼没说什麽,他习惯於单独行动,而且他不想牵扯进太多的无关人员。他的心里还冒起了科洛金常常挂在嘴边的几句话,不要相信别人。
科洛金不怎麽在生活方式上干涉他,但很喜欢在其他地方教育他。科洛金的人生在他自己身上留下了太重的印记,他没法容忍科尔曼重复任何一条错误的道路。
科尔曼并不讨厌这样,尽管他没有按照科洛金的话去做。
他还相信著自由、平等和希望。
即使在科洛金半边脑袋包扎著绷带,躺在病床上的时候。
这就是他们浴血奋战换来的自由、平等和希望。
每次想起科洛金,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他闭著眼睛,脸色煞白,快死了的样子。
科洛金的手指紧紧抠著科尔曼的手腕,指甲掐进了科尔曼的皮肤,科洛金的手在自白剂的副作用下始终微微颤抖,科洛金用上多大的力气也停不下来,他太虚弱了。
科尔曼坐在科洛金的左边,因为科洛金的右耳差不多什麽都听不见了。
科尔曼不知道该怎麽说,他听见了科洛金的尖叫,他看见了科洛金的反抗,他明明知道科洛金体内有头名叫自尊心的小怪物,还是站在那里从监视镜头里看完了充满屈辱的审讯。他不断转移著身体重心,不确定自己该什麽时候打断这一切,自己能不能阻止这一切。但现实很清楚,他连拒绝观看的权力都没有。
一片混乱中他听到了科洛金承认他强迫了自己。
他被当头一记闷棍。
长官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表情,没有反应,这是迟钝的好处,他的内心已经快要炸开了,可是传达不到表面。
他们没有打算弄死科洛金,所以他还活著,他的手死死抓著科尔曼的手,好像那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面对重伤的科洛金,科尔曼所有的愤怒和困惑,全部压进了心底,最後他选择什麽都不说。
……
洛尔瓦奇付了帐,给了非常微薄的小费。科尔曼独自走回旅馆,一路上没有发现有人跟踪,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科尔曼不知道那些东西他还能压在心底多久。
***
在科洛金叛逃之後,科尔曼参与了一次人质营救行动。
抵抗组织企图通过绑架人质要挟赎金来集齐经费,这不是个好主意。
行动整体上是成功的,人质全部救出,没有死亡和重伤,只有科尔曼出了一个岔子。
在保证人质安全的情况下,上面希望留下几个抵抗组织成员的活口进行审问,在他们放下枪械投降的时候,科尔曼开枪了。
科尔曼的枪法很准,两个人接连应声而倒。
内线没法告诉巴维尔这件事的具体处理过程,唯一的结果就是由科尔曼自己申请退役,他的身体状况已不再适合从事这类高强度工作。
巴维尔怀疑是科尔曼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但这种档案恐怕对科尔曼找下一份工作没有任何好处。
这些事都发生在科尔曼供认自己和科洛金是恋人之後。
巴维尔不想胡乱猜测科洛金为什麽隐瞒了这一点,他可以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科洛金自然也可以。
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了,他自己度过的成年後的那段岁月,巴维尔从来没有认真去想过。巴维尔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没法面面俱到,他只是单纯地希望科洛金还像童年一样安全,甚至是天真。巴维尔希望能够一手抹去他独自经历的所有痛苦和艰难,如果他愿意停下来想一想,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时光带来的所有痕迹都已经刻在了科洛金的骨头里。
他没有提他已经知道了科洛金和科尔曼以前的关系,他依旧将搜捕科尔曼的任务交给了科洛金。戈伊尔对此很有怨言,戈伊尔没有真的信任过科洛金。
巴维尔想自己与其说是信任科洛金,不如说从来未将科洛金看做一个有威胁的存在。
如果他改变一下想法,他就会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麽。
低地希望他以低地的方式管理高地,巴维尔做了努力,然後失败了。他的个性其实并不那麽果断,他花了很久,才终於承认他应该恢复高地原本的状态。低地怎麽也想象不到当初最中坚的分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巴维尔是中坚分子,所以他太了解那一套制度了,当他离开了那个氛围,头脑清醒下来,就看见了无数的弊端。
他是个浪漫主义者,而科洛金十分的现实。
他想起三年前再次见到科洛金,科洛金是如此虚弱,绿色的眼睛涣散无神,额头的伤疤结成一种粉红色,让他以为回来的,向他求助的是那个十岁的混血孩子。
结果全部是他的想象。
***
这是个大家都知道的故事。
这是个和数学有关的故事。
一根竹子,取一半切一刀,取一半之一半再切一刀……
这是个永远达不到尽头的故事。
他们所追求的就是永远到不了的乌托邦。
那是不可能的梦想。
科洛金想和科尔曼谈一谈。
从记忆的开始,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好好坐下来谈过一次。
他们之间的交往,没有设过任何规则,他们却也自然地没有哪一次越界。
科洛金想离开这里了,他不会回自己的家乡,他要去大洋对面的高地,在短暂的时间里是他们的领地,由於巴维尔不知道哪根神经错乱,又再次和低地陷入敌对的状态。
战争时,他回过一次家乡,穿著绿色的军装,他试了几次,说出的家乡语言总带著一股低地味儿。他不再属於那儿了。既然他在哪儿都会受到歧视,那不如去最有希望的地方,他开口,巴维尔就会帮助他。
他从来不愿意向人低头,但他的一切几乎都毁了。
他的耳朵听不见了,他不能再从事任何相关工作,从他受审讯的状况来看就知道,即使他还健康,他们也不会给他什麽工作机会了。
由於巴维尔令人费解的反抗行为,他们倒不敢对遗留在这里的高地人做什麽出格的事情,生怕给对方创造什麽借口。
科洛金从前就知道自己一文不值,但是巴维尔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表面上他听了巴维尔的话,而科尔曼让他相信他是可以无所不能的。
内心里他还是和十岁时一样,内心里,他还是一文不值。他并不是超人,他会受伤,他很痛,他没法改变现实,他几乎要被碾碎了。
科洛金无法忍受这种状况。
他问科尔曼会不会和他一起走,离开这个地方。
科尔曼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他褐色的眼睛怔然地望著科洛金,他的嘴唇动了动。
後悔汹涌而来,科洛金突然完全不想听到答案。
***
科尔曼不是个善於言辞的人,但不代表某些事情他不明白。
他十八岁第一次在战场上见到科洛金的时候,事实上他已经想不太起来那时候的情景了,年轻的科洛金的相貌早已在他的脑中模糊,他只是清楚的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麽。
他甚至没有一个正义的借口来为自己辩护。
他杀人,只因为对方穿著和自己不同的衣服。科洛金说这是个不错的理由,不用看肤色,不用看头发的颜色,他绿色的眼睛看著科尔曼,他随著科尔曼的胸膛起伏呼吸。
科尔曼吸气的时候他吐气,科尔曼吐气的时候他吸气。
“你让我感到羞愧……”
二十一岁的科尔曼没法说清他看到一身干干净净的科洛金时的感觉,如今他可以承认当时根本不会有什麽正派人愿意,或者说敢於和他们搭话,即使他们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也绝不会亲自来和他们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