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财雄势大的朋友,为什么还会落到在旅途中的陌生人家里病倒呢?他夜里想拉住的人又是谁?
这些问题,小珠想不出答案,可是她能想象得出他的朋友如此焦急地寻找的原因。
如果能被那样一双眼睛纯粹地凝视着,会觉得整个人都很幸福,非常幸福。
之二
离开唐门后,行路一直不顺。走路太耗体力,骑马太颠簸;后来雇了一辆车,却在半路遇到了二十多个盗匪,车夫乘着我应付的时候驾着车一溜烟地逃走了。
问题在于,当时我的行囊还在马车里,手边只剩下了一柄伞。
我只好把怨气发在盗匪身上,把他们身上的财物统统洗劫一空。
没办法,金陵太远了,没有钱去不了。意料之中的是这些盗匪都很穷,想来如果钱财足够用,他们也不会愿意冒着雨在路边埋伏打劫。
如此一来,还是只能走路。
很累,我的体力是大不如前了。我想快点到金陵,但是好象越走越慢,有时赶不上宿头,有时又会错过。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经常怀疑会不会就此醒不过来了,做梦的时候也总是看到纷至沓来的人影,大多数时候是左回风。
离开唐门是对的,在唐门养病的时候,我从来都见不到他。在梦里他看上去总是很好,可是毕竟是幻影,我即使伸出手也无法留住。我能做的只是醒过来,然后继续走下去。
次数多了,我渐渐开始恐惧,如果到了金陵还是没有左回风的消息该如何是好,生死茫茫,我要怎样才能确定他尚在人间。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左回风,他的脸色很苍白,坐在床边用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试温度。
我不敢动,幻觉又来了,而且比往日都要真实,真实得可以感觉到他手掌的触感。
不久,我听到他叹了口气,把手移开,目光慢慢下滑,对上了我的眼睛。
这是我所熟悉的左回风,手、脸、目光样样如是。如果能够真正见到,他一定也会有这样复杂欣喜的神情。
“秋,你终于醒了。”连声音也是。
我一瞬不瞬,贪婪地看着他,没有回答。我没有醒,还在睡,但是如果点破,他就会消失了。
这里好象是个陌生的房间,布置得简单舒适。
头晕得厉害,他动作很轻地扶着我坐起来:“不用急着说话,你身体太虚,先喝点东西。”从微乱的领口看过去,他的胸前缠满了白色的纱布。
温热的汤水送到了唇边,我才觉出喉咙又干又痛。这个梦,怎么越来越象真的。
喝了几口,他又扶着我慢慢躺下:“累的话就再睡一会儿,我就在这里陪你。”
睡?已经在睡了不是么。舍不得闭上眼睛,我靠在他身边,只觉得困倦正象流水一样,缓慢而安然地包围住周身。
再睁眼的时候,头好象不那么晕了。左回风还在旁边,还穿著不久前见到的那身衣服。
这一次,他帮我把散落在前额的头发小心地放到耳后:“是不是觉得好点了?已经退烧了,大夫吩咐可以吃点粥了,还有药……”
居然还是没有醒,再睡下去,我何时才到得了金陵……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眼前的左回风还是不肯消失。他瞅着我,脸上先是有些不解,跟着多了一丝笑意:“这里是岳阳,我和舞柳听说在君山找到你了,就兼程赶过来了。”他伸出手,隔着被子把我抱住:“你病了好久,现在想起来了没有,秋……”
君山,我确实在君山县城寄宿了。
棉布柔软温暖的触感,淡淡的伤药味道,一切都象真的一样,可是如果这是梦,我该怎么办。
全身都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我花了好一会儿功夫,终于把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放在他的手臂上。
轻轻戳了两下,他没有消失。
顺着衣袖滑下去就是手腕,可以感觉到脉搏在均匀地跳动,好象略微有点快。
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他还是没有消失。
我抬起头,终于鼓足勇气问他:“你……是真的么?”
下一刻整只手突然被牢牢握紧了,紧得几乎疼痛起来。然后,眼前的左回风低下头,轻轻地抵在我的额头上。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清楚地看见他深黑的眼珠渐渐蒙上了一层湿意,温柔得好象江南的春天。
“傻瓜,我在这里陪了十几个时辰了,当然是真的。”
门开了,左舞柳端了一小桌东西走进来,在床畔放好,看看我又看看左回风,会意地转身出去了。
她风采依旧,秀丽如画的眉目间带着盈盈的笑意。
左回风依然抱着我,视妹妹来去如同无物:“秋,好好休息,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就回家去了……”
眼前渐渐朦胧成一片,我微微偏过头躲开他的视线,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左回风,好象每次分开一段时间,再见到你时,我都在生病……
后来对于相识以来的种种分离重逢以及前因后果,左回风是这样点评的:“当你的决定正确的时候,时机总是不对;等到时机对的时候,你又往往太执拗,好在我舍不得丢下你,历尽千辛万苦千难万险才算死里逃生,所以现在…………”
……某种程度上,他说得并没有错。
可是上天终究厚待于我。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握住他的手。
而唐斐,唐斐留给我的疼痛缈远曼长,似乎永不消失。
好在,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过去总会无可避免地飘零而去,随即现实扑面而来,轮转往复,如同日升月落,花谢花开,江流入海。
之三
快要睡去时,门上有轻微的响动,左回风抬眼看去,妹妹悄然站在门口。
看来是有话要说,他心里叹息一声,有点不舍地把怀里的人放下,下床掩好床帐。
左舞柳果然在隔壁等他,桌上放着一封信:“爹已经到东瀛了,一路上还算平安。”见左回风站着不动,她的口气放缓了一些:“哥,你就不要死撑了,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爹多半也盼望得到你的消息,才会这么快就写信过来。”
左回风把信拿起来,朝熟悉的字体注视半晌:“他不准备回来了?”
“能到处走走也好,爹从来没有栽过这么大的跟头,而且是栽在自己和儿子手里,他怕是缓不过来了。”左舞柳仔细掩上门,淡淡地回过身来:“除了你和爹,从金顶上生还的人只有六十二个,几乎都是因为你指出了地下的藏身之处才能得救,是以爹错杀了唐梦的事,就算是暂时遮掩下来了。我想……不如等到宝宝生下来了,再慢慢劝他看开些。”
也只有新的生命,才可能稍稍冲淡岁月留下的悔恨。
作为儿女,能做的最多也不过是这些。
目光扫过妹妹窈窕依旧的身形,想到连日种种,皮厚如左大庄主也不禁内疚:“舞柳,这一次是我拖累了你。”
左舞柳低声道:“算了,我也是时候有个孩子了。反正你当初和唐秋在一起,我料到你和爹会对上,就已下了决心。只是没想到你们两个能闹到这种地步,爹固然从头到尾都错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左回风默然了,他知道妹妹指的是什么。
停了一停,他正色道:“舞柳,你的心肠素来比我要软些,可是如果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所作所为当与我一模一样。”
左舞柳一时无语,她是女子,可是仅仅想象一下兄长所面对的选择,心里就会有种久违的异样鼓动,仿佛回到了十多岁时恣意而为的江湖生涯。双胞兄妹,隐藏在外表下面的是同属于左家的血液。
左家少主的选择其实很简单,他只是什么也没有做。
褚隐南背叛之后,他重新查阅了四川分舵所有与剑南霹雳堂有关的材料,包括一些被隐秘地收藏在暗室的宗卷。这位原分舵舵主隐瞒得并不多,无非是霹雳堂灭亡后火药的去向以及残部的行动。把这些材料统统毁去后,又派人找到了死在唐门至毒之下的霹雳堂门众的尸体。最后的线索则是唐斐,唐斐在决战前夕匆匆上门掳走了褚隐南。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和父亲一起到了峨嵋金顶,等待一切发生,结束。
玄天秘籍从此成为过去,爹的事情也到此为止。武林经此一劫,左益州昔日建立的一切都七零八落,濒临失衡的局面在崩损后重新进入了微妙的平衡。对左家而言,天盟四川分舵和云南分舵损失较大,然而这两个分舵早已亟需整顿了。此外,其它分舵也有不少部下纷纷请假或告辞,要回去重振受损深重的师门。
不知有多少颗他日的种子就这样撒了下去。
然而仅仅为了这些,并不足以让左回风袖手到这个程度,至少不至于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经此一役,唐斐是彻底输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纵然与唐秋有那样深厚的羁绊,也再没有一争的余地。
可是代价呢?漫山的鲜血,几千条人命;处在漩涡中心的唐秋,而今憔悴至斯。
她摇了摇头,不愿意再深想下去,望着兄长衣襟里露出的层层纱布,三分难受七分生气,想揪领口又下不了手:“你事先什么也不说,装得算无遗策,还不是把自己伤得爬不起来,被爹带走关起来也毫无办法,简直是活该……结果还要靠我来救,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找到你们,把爹劝走。还有唐秋,你为什么不想想没人受得了这般折腾,能找到救回来根本是侥幸!不要再死要面子了,当时情形到底如何,现在总可以老实告诉我了罢?”
这些话,舞柳大概忍了很久了,直到找到唐秋才敢讲出来。左回风叹了口气,本想轻轻带过,可是想到唐秋适才见到自己的样子,心下不期然一阵翻绞:“我之前勘测地形,看见金顶北边崖侧的松树虽然最多不过半米长,远比南边矮小,却扎根坚实无比,本想爆炸一起就带着爹下去躲一阵。想不到正逢毒发,爹又根本不想活了……他最终肯下去,多半因为还是不忍让我一起葬身火海。当时乱作一团,人人自顾不暇,北面跳崖的有几个,但是那里青苔遍布,少有人能攀住什么。即使攀住,武功不够高也不可能爬上来。”
左舞柳点点头,想起他身上有深深的灼伤划伤,有家传内功才能打出来的掌印,再加上闭口不言的态度,多半当时极其狼狈。
“还有秋,我本以为最多半天,很快就能去接他,况且唐斐不会让他出事,更不会放他离开唐门。”左回风轻轻吁了口气:“这世上本没有所谓算无遗测。我考虑良多,却低估了他几分,又高估了自己几分。”
说到唐秋,他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
左舞柳盈盈一笑,突然懒得再说话或者多想什么。虽然这个心思深远的哥在感情上出人意料地任性求全,无论如何,现在总算得偿所愿,接下来应该会老实很久了……自钟师父传书告知噬髓蛊的事情以来,他可是后悔得几乎失去控制.。
唐门里撤出来的那一百多弟子最近吵着要回大理的事,让他和唐秋自己去商量着办吧。
她把注意力渐渐不在这里的左回风送出去,闲闲地关上了门。
今天说到的有些事情,唐秋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可是那又如何,左大庄主身边从此会有他相伴相知。
左家的人就像利刃,只有与剑鞘在一起才能真正怡然顺遂地隐去锋芒。而此刻,左回风历尽辛苦找回来的剑鞘就在隔壁,静静地睡得正熟。
《寒雨连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