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之梦————烟弄尘

　　就是在运动场上，陈宇轩也没跑过这么快。不祥的预感充斥着神经，让他在走廊里横冲直撞，几次撞上了老师还有捧着作业本的学生们。他刚刚跑过，张闯又冲过来，蒋韵之也没落下，走廊里一阵混乱。人们看着这疯了似的三个学生，只能无奈地摇头。
　　这是沈司航第二次和校长打交道，上次因为和陈宇轩打架在医院见过，不过他根本没有细看校长长得什么样，只隐约记得他的年纪和父亲相仿，个子不高，还是个体态臃肿的胖子。
　　“报告！”沈司航深吸一口气喊道。
　　“进来！”屋里有人应。
　　推开门，沈司航一眼就看见陷在高高大班椅里的校长。胖胖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从他的面相看，沈司航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校长好，我是沈司航。”他微微哈腰向校长行礼。
　　“我知道，你现在是名人了。”校长的语气并非赞扬。沈司航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只好沉默。
　　“你真不是一般战士啊！我们学校十几年没有打架事件发生的纪录就终结在你的手里。现在又闹上法院，这几天我的门槛儿都快让记者给踏平了，你说我得把你怎么着吧？我这里只是一个小池塘，养不了你这条大鱼，也经不起风浪，要不，你另谋高就？”校长一通狂轰滥炸把沈司航搞晕了。
　　“可是校长，法院不是已经还我清白了吗？我没有犯法啊！”沈司航连忙辩解。
　　“没有犯法？笑话，你杀人了你知道吗？法院判你只是正当防卫，不承担刑事责任，但是这毕竟是杀人啊！我们学校的学生杀人，打从建校那天就没发生过！人家社会上怎么看？舆论压死人啊！有的说责任在学校，不该放学这么晚，学生的安全没有保障。有的说高中生和社会上的小混混纠缠不清，为了争一个女朋友大打出手。有的干脆指责是学校和老师教育无方，抗压能力为零，学生情绪失控，以后不能到我校就读。你说你给我们带来的是什么？如果不能给大众一个说法，我们学校的前途堪忧啊！这么多老师谁养？这么多学生怎么办？所以，你别怪我对不住你，只能牺牲你一个了！”
　　“您的意思是要开除我？”
　　校长“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不行！”校长室的门被“砰”地撞开，陈宇轩三个在门外听得真切，就一齐冲了进来。
　　校长被吓了一跳：“你们懂不懂礼貌？不敲门就进来？”
　　“你要是开除沈司航，我们就没有礼貌可言！”陈宇轩一点儿也没惧。张闯和蒋韵之虽然没说话，但也怒目相向。
　　“怎么？你们也想被开除吗？”校长怒不可遏。
　　“开……”陈宇轩本来想说“开除就开除”，沈司航比他快半秒，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好吧，校长，你说开除就开除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校长一点情面也不讲。
　　“如果你不答应，这件事情不会就此结束的。我想不只他们三个，我的全班同学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全校……”
　　“好吧，你说！”校长退让了一步。
　　“很简单，除了我以外你不能再迁怒于任何人。不要为难曲老师，不要为难他们三个，更不要为难我的同学。让他们好好工作，好好学习。怎么样？”
　　“这你放心，我也不想让事情再扩大。”
　　“好！”沈司航转身往外走。
　　“校长，你不能……”陈宇轩还要说话，沈司航拖着他的手，把他拉出门去，蒋韵之和张闯也只好跟出来。
　　走出大概几十米，陈宇轩甩开沈司航的手：“司航，你为什么又把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当替罪羊有瘾吗？上次人本来是我杀的，你却一力承担下来，现在你又……我们以后怎么面对同学们啊！”
　　“是啊，司航，再有半年就高考了，你这个时候被开除，不是全完了吗？”张闯说。
　　“为什么不据理力争呢？”蒋韵之也问。
　　沈司航沉默半晌才说：“你们以为我是什么？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想当英雄，只是争也没有用的，这次的事件必须得有个人站出来！上次救你是因为我不想欠你这个人情，这次却是无可奈何。与其我们几个都被开除，与其让曲老师和全体同学跟着遭殃，还不如牺牲我一个！”他苦笑着，“我天生就是这烂命，没关系。”
　　“不，司航，让你一个人我们于心何忍呢？”陈宇轩抓住他的手。
　　“如果你们想报答我的话，就好好复习，明年考个好大学！你们的家境都不如我，我不考大学一样可以养活自己，可是你们不同，这也算我有勇气承担整个事的另一个理由吧！以后等到你们有出息，我有求于你们的时候，不要把我拒之门外就可以了。”沈司航用手重重地拍陈宇轩的肩膀，又用力捏了他一下，“我相信你们能做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沈司航连忙扭头往教室走，不是因为受委屈，而是因为认命。
　　教室里很安静，四个人没回来，曲老师没心情上课，同学们也没心情听课，大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沉默。
　　“报告！”沈司航四个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把寂静打破。
　　曲老师不敢问结果，示意四个人进屋。沈司航慢慢走到讲桌旁，面向全班同学站定。下面几十双关怀的眼睛望着他，让他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对不起，同学们，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参加高考了。”
　　“为什么？”不知是谁问。
　　“因为校长要开除司航。”陈宇轩回答。
　　“什么理由？”一个女同学的声音。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沈司航说，“不过，我想校长也有苦衷，不想给学校给同学们带来不好的影响。”
　　“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大不了我们一齐去找他！”一个同学甚至站起来。
　　“对！我们也可以集体向社会澄清事实！”
　　“不！”沈司航提高了声音：“我不想把大家再推到风口浪尖上了，因为明年大家就要高考了。今天，我只想对大家说句谢谢，谢谢你们这一年多来对我的帮助，使我从一个‘个别生’变成今天这样。我也谢谢我的老师，谢谢你没有歧视我，而愿意全力帮助我。” 他边说边向讲台上的曲老师行个礼。“请大家相信，我沈司航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不参加高考，我一样能获得成功，一样能生活得很好。你们要加油，我永远为你们鼓劲！”沈司航一开始还能微笑，后来就哽咽了，有几个女同学已经哭出声来。因为担心情绪失控，沈司航不再说话，与陈宇轩和张闯拥抱了一下，凝视蒋韵之片刻，再次向老师和同学深深鞠躬，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身后又是一片痛苦的沉寂。
　　出国
　　沈中原接到曲老师的电话时吃惊不小，当下找校长理论，却晚了一步，学校已经把决定公之与众了。校长、副校长、大小主任早就联合成一个“加强连”，不用说也知道这场争执孰胜孰负。事情没有解决不说，还惹了一肚子气。急急忙忙赶回家，云姨却说沈司航没有回来，更让他担心不已。又是冬季，因为担心去年的悲剧重演，沈中原丝毫不敢怠慢，大街小巷开始寻找儿子。
　　北方的冬季白昼很短，天很快黑透了，下班的高峰一过，街上的行人就少了很多。这个城市不算太大，可是也不小，要漫无目的地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沈司航没有朋友家可以藏身，除了自己也再无亲人，他能到哪里去呢？沈中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突然脑际灵光一闪，有一个地方自己没想到，对，一定是那里！
　　沈司航在工地的一个角落找了几块散落的砖摞在一起，又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没什么用的练习本垫在上面。坐下以后，他就出神儿地看工地上的建筑工人穿梭忙碌。一年半前，他就是从这里的棚户区离开，在一些不知究里的人的羡慕眼光中走进沈中原的豪宅。如今，随着城市改造的深入，政府出资改善棚户区居民的生活环境，推倒了原来密密麻麻，乱七八糟的平房，即将建起新的现代化小区。沈司航在这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原先自己和妈妈住的那间低矮阴暗的小屋的所在，只好在大概的方位停下。想起母亲，他有一百个理由想哭，本以为经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实现母亲的夙愿，考个好大学，毕业以后能帮父亲做些事。可是老天却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一夜之间又被打回原形。梦想像一个个美丽的肥皂泡，瞬间破灭消失，叫人实在难以承受。他在心里反复念叨三个字—“对不起”，一坐就是多半天，午饭也没吃，天黑了也不知道。
　　好在工地上的照明灯很亮，沈中原又目光如炬，不肯放过一个角落，终于看见伸长着两腿，垂着头的沈司航。他慢慢走上前，在儿子对面蹲下身子，双手扶住他的膝盖：“孩子，你怎么在这里？”
　　他感到沈司航的身子震颤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爸？你怎么找到我的？”
　　“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沈中原反问他，从他通红的眼睛看得出他哭过。
　　“我……”沈司航又把头低下，不知该怎么解释今天的事。“我被开除了。”
　　“我知道了，你们曲老师都告诉我了。”沈中原的回答让沈司航有些意外。“所以，你就一个人跑来这里，向你妈妈谢罪吗？”沈中原看见儿子低垂的眼帘有泪水滴落，砸在地面上，心里酸酸的。
　　“爸，对不起！”沈司航抽泣着说。
　　“你没有错，孩子，也没有做对不起我和你妈的事。有些事情的结果是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只要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没有放弃原则，就不算失败！来！”他拉沈司航起身，胳膊搭住他的肩，“咱们回家！云姨给你准备好晚饭了，等你回去吃呢！关于学校的事，我再想办法。”
　　沈司航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向工地看了一眼：不能总是回首往事了，应该向前看！过去的已经过去，再也不能改变。未来却还是未知，等待我去创造！
　　沈中原想凭自己的关系在市内的其他几所高中再为沈司航联系一个新的环境，但事情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首先沈司航是被开除的，很多学校都顾忌这一点，不肯接纳他。再者就是那起案件在社会上造成的舆论影响还没有完全消失，使一般的学校难以承受。所以转眼两个月过去，沈司航还是只能呆在家里。上网、看电视只是一时的新鲜，很快就腻烦了，于是沈司航又想起自己的最爱――画画。
　　这年的春节来得有点迟，年三十的晚上云姨包好了饺子，准备好了一桌饭菜才赶回郊区的家里过年。家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本来就很冷清，沈司航却迟迟不肯下楼来吃饭。于是沈中原来到儿子的卧室，推开门走进去。屋里显得很零乱，各种颜料摆在地板上和写字台上。沈司航背对着门口，正全神贯注地画一幅画，沈中原走到他身后他也没听见。儿子的背影是挺拔的，那执笔的手也是坚定的。经过这么多事，沈中原也不再反对他画画，他也发现儿子在这方面真的造诣非浅。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这幅沈司航即将完成的画上时，竟然呆住了。画中的女子坐在桌边，正浅浅地笑着，美目流盼，朱唇微启，还有那一头如瀑的长发轻垂于腮边、肩头。这不是我的素妍又是谁呢？沈司航正在添画最后的几笔，他也就这样痴痴地站在那里。
　　终于完成了，沈司航放下画笔，仔细端详自己的作品，自言自语道：“妈，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这么美！”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想远距离审视一下，却撞进沈中原的怀里。他吓了一跳，转回身，看见是父亲：“爸？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沈中原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爸，你……”沈司航不知道自己这幅画竟然有如此大的魔力。
　　“哦，我来叫你吃饭，已经热过好几次了。”沈中原回过神来，用力地眨着眼，强忍住眼泪。
　　他的样子让沈司航不禁有些意外，父亲的眼神证明他爱母亲爱得深切，可是他们为什么又……现在还不是问这件事的时候，于是他叹息一声说：“走吧，一起去吃。”说完先出去了，沈中原也转身跟上，却还是一步三回头地不忍离去，他在心底里狂喊：素妍，你知道你有多爱你吗？可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爱你一生一世呢？
　　窗外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屋里的两个人却谁也不说话，心事重重。沈司航知道父亲一直在看着自己似乎有话想说，他也不知道找个什么样的话题才能打开沉默的局面。最后，还是沈中原说话了：“司航，你很喜欢画画是吧？”
　　“哦。”沈司航不明白他的意图，继续吃饭。
　　“之前我和曲老师聊过你的事情，她说她发现你在画画方面确实很有天赋，还建议过我让你考艺术院校。虽然现在看起来好像是妄想，但是我突然想起你可以出国啊，专门去学画画，你觉得怎样？”
　　沈司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停下筷子，看父亲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好啊！”
　　“如果你同意，过完春节我就找人给你联系学校。”
　　“同意，当然同意！”
　　“那你想去哪个国家？”
　　“法国，当然是法国！”沈司航的眼睛亮了起来，笑容也浮上他唇边，“那里是绘画者的天堂！”
　　“好，就法国！”看久违的笑容又回到儿子的脸上，沈中原也由衷地为他高兴。笑容使他年轻的面孔更加俊朗，他太像一个人了，尤其是这笑容，没有人知道做出这个决定也会让他的心不停地滴血。
　　今年冬天的雪好像特别多，大年初一也下了一整天。初二一大早，沈司航还没起床就接到了蒋韵之的电话，她的声音有些激动：“喂喂喂，天气好好哟，要出来玩吗？”
　　“还有心思玩吗？”沈司航明明高兴却故意用责怪的口吻说。
　　“不只是我一个人，我们班很多同学都来了，你也来吧，我们在滑雪场！”
　　“什么？”滑雪场这三个字吊起了沈司航的胃口。
　　“对，这里好多人，好好玩，快来吧！我在门口等你，一定要来哦！同学们难得释放一下，又都很想你，你一定要捧场啊！”蒋韵之不容沈司航拒绝先挂了电话。沈司航想自己也在家闷了这么久，出去透透气倒也不坏，滑雪自己以前从未尝试过，一定很好玩，又可以见到同学们。想到这他就迫不及待地收拾停当，出门叫了出租车，直奔滑雪场而来。一下车就看见蒋韵之跑过来：“还好，还好，你再不来我就冻成冰棍了！”
　　“都有谁来了呀？”沈司航四下看看，没发现有熟人的影子。
　　“他们早就进去了，你跟我来！”蒋韵之拉着他进门，门票她早就买好了。
　　滑雪场里真的好热闹，年轻人居多，大家尽情地享受这银白的冰雪世界，也许是因为挑战自己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才会有这么多人爱上极限运动吧。蒋韵之拖着沈司航的手，把目不睱接的他拉到租雪板和雪杖的地方，帮他搞定了滑雪的行头。有两个人脚踩着滑雪板向他俩滑过来，到了近前，摘下风镜，沈司航才认出是陈宇轩和张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