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抽气声响起,唐斐的脸阵青阵白,不再说话。
我淡淡道:“你也不必担心,你我本是兄弟,你虽不仁,我却不会不义。不过略施小惩罢了,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唐殷忽然上前一步施礼:“掌门人既然如此深恨这唐斐,不如将他立即处死,以免养虎遗患。”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灵净散是我亲自调制的药,解药也只有我配得出来,他从此什么也做不了,你无须多虑。”
不再去睬唐斐,从桌上取了两块令牌掂在手里:“各位既然奉唐悠为掌门,我却之不恭,只有暂居此位。只是当一日掌门便应行一日之令,各位也当凛遵才是。”
许是我对付唐斐的狠辣手段把他们吓住了,纷纷点头称是,我唤过唐仪和唐殷,各递了一张令牌:“明天一早,唐仪偕同唐群启程到金陵掌管天香楼,代管唐梦的位置;唐殷和唐昭同行,南下大理,接掌本门在大理的分处,叫原来的执事唐洛回来见我。”
此言一出,唐仪唐殷互看一眼,都是一脸不情愿;分立两旁的唐群唐昭也面露不豫。且不说要远离唐家堡变相流放;唐群是外来弟子,唐昭则属于嫡系宗亲,这样的安排委实难为了他们。
我肚里暗暗好笑,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大家都知道峨嵋绝顶三派之约已近,此去生死胜负难以预料,必定得先立继任人选才行。二位均是本门顶尖的人才,两派弟子也都是本门的好弟子,若是为了此事伤了和气就大大不妥了,还请两位为了本门的安危存亡暂时远离些。”瞥了唐斐一眼,“人选之事,唐悠自有分教。”
我的理由虽然大有破绽却冠冕堂皇,一下子很难驳倒,唐仪看看唐群,唐殷看看唐昭,双双相看两相厌,我微笑道:“嫡系外系,都是我唐门弟子,总是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办法,四位就趁此机会多亲近亲近好了,可不要辜负了在下的一番苦心。”
这件事就此定局,我命人把唐斐锁到唐家堡最西边的柴房里,想了想又吩咐:“传令下去,今天所有的事情都不许让唐梦知道,就说唐斐为赴约一事闭关修练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我回到房中,吩咐谁也不见,于是门中几名大弟子来了又走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很久很久不曾耍这种手段了。唐斐拜托我的事情算是做完了,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要指定把唐仪和唐殷分别调到金陵和大理去?看他们两人今天的样子,对这件事似乎的确措手不及。
门中真的如唐斐所怀疑的,有内奸存在吗?
我还记得唐斐当时心事重重的神色:“这些天来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不如乘着你刚刚回来,试着引蛇出洞看看。”
这些天看下来,门中一应事务的实权都在他手里,主理外务的唐殷和主理内务的唐仪对他都敬畏有加,不象能对他将来重掌门户构成威胁的样子,似乎也没什么野心。
不过,在奇变突起的情况下,唐殷今天的反应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唐门看似井井有条,暗地里一定有些我不了解的潜流在悄然活动。然而唐斐只是拜托我帮忙而已,毫无告知内情的意思,想太多了也没有用处。
……他一定没想到我会真的封住他的内力,但是要瞒过众人的眼睛,不付一点代价怎么可能。
重重地叹了口气,回到这里不过十天而已,明明打定主意不介入什么,还是开始筹谋盘算思虑重重,这样的自己简直没意思极了。
房间空荡荡的,当然了,这只是客房,以前还真不曾听说过有哪一派的掌门住在客房里。不过对唐门来说,我这个掌门也只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而已。
再怎么简单也比柴房好多了,我忍不住再叹了口气。
最西边的柴房是整个唐家堡最少人来之处,杂草丛生,高过人头。我隐在长草中,静静打量着眼前破旧的草屋。里面悄无声息,草丛周遭也悄无声息,我听着草叶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的声音,看着太阳缓缓西斜,渐渐沉没。
掌灯时分,一个丫鬟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拎着食盒径直走进屋里,是那个名叫唐春的女孩子。我忽然觉得自己呆在这里吹冷风是件傻事,灵净散的药力只有三个时辰,唐斐的功力应该已经恢复了,其它的事情他足可以自己应付。
刚刚长身而起,屋里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碗碟破碎声,跟着是唐斐冰冷中带着一丝波动的声音:“是谁派你来的?”我吃了一惊,急忙掠到门口,来不及停步就听到里面一声女子发出的清叱,依稀是唐春的声音。然后是暗器破空声,锐器入肉声,唐斐低低地闷哼了一声,显然是中了暗器。
顾不得多想,我一脚踹开屋门,双手连扬,几颗方才拿在手里把玩的小石子飞出,击中了她的肩井和环跳几处穴位。回头再看唐斐,他脚踝上被一根细铁链锁着,靠坐在墙边,肩上插了一枚毒蒺藜,神色倒还算从容,看见我突然闯进来也不吃惊。
我匆匆检视了一下伤处,那枚毒蒺藜精巧细致,闪着点点金光,乃是精品中的精品,绝非唐春这样的小小丫鬟可以拿得到的。眼见黑血汩汩流出,连忙从怀里取出金针封了他几处穴位。
唐斐忽然用力推了我一下:“快阻止她!她要自尽!”
回头一看,唐春嘴角流出几缕黑血,已然气绝身亡。
我后悔不迭,刚才忘了卸掉她的下巴,这下子死无对证了。
若是唐斐没有受伤,多等一会儿也许还会有人自投罗网,可是现在……
微一迟疑间,唐斐已指了指铁链:“把这个解开,先回我的房间再说,那里有解药。”
这是回来以后第三次进入唐斐的房间,我习惯性地从床边第二个抽屉里取出药箱,跟着才惊觉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还摆在我熟悉的位置,伸手就可以拿到。唐斐和唐梦成婚后已经换了住处,他的东西却还没有取走。
用小刀划开伤口,挤出毒血,敷上解药,再用纱布一层层缠起来,我想起小时候唐斐跑到外面去打架,每次伤痕累累兼得意洋洋地回来时,都是我替他“医治”的。起初唐梦会自告奋勇来做这件事,每次不是弄错了药就是把他缠进一堆白布条里,缠得受伤的地方鼓鼓的像个馒头,走一步会绊两跤,所以只好由我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我还很拙劣生疏的医术有了一点点用武之地。
小小的唐斐,小小的唐悠,还有更小的唐梦……
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唐斐的眼睛,深幽幽偏又锐利无比的目光直直落在我的脸上。微微一凛,现实又回来了,我总是不自觉地沉浸在回忆中,忘记了现实的真正面目。我那么想把一切都放下,却总是藕断丝连,欲罢不能。
把药箱放回原处,我犹豫着要不要替他把一下脉,三个时辰早就过了,他为什么还会受伤?手腕突然一紧,脉门被牢牢箍住,我运气小小地挣了一下,纹丝不动,他的内力果然已经恢复了。
“悠,你今天真是好威风,好杀气,连唐仪和唐殷都不敢对你说半个不字。你总是有本事让我觉得意外。”沉沉地笑着,“你骂得痛快吗?气出够了吗?”
无言以对。并不痛快,很难受,几乎比原先更难受,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好过一点。
“我几乎以为你真的要对付我,三年了,人总是会变的。”
你也变了,变得比我更多,有的时候,我已经辨不出你是谁了。
听到灵净散三个字时,你就该全明白了不是吗,毕竟那是我当初偷偷调制出来帮你恶作剧用的药粉,连唐梦也不知道。
试着再挣了一下,挣不动,还是把他的注意力引开的好:“唐春是怎么入唐门的?她可能会受谁的指使?你有没有线索?”
可惜,唐斐完全不吃这套:“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了,悠,你今天当众把旧事统统揭出来,又任我在地上躺那么久,是在故意整我吗?”
我脸上开始火烧火燎地发烫,没想到唐斐会看得这么穿,一句话就道破了我见不得光的用心。唐斐仔细打量着我的神情,不但毫无不快之色,反而满脸愉悦:“原来,你也是会在乎的,掌门之位你不在乎,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你统统不在乎,即使三年前被我那样赶出去也可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跑回来接着让我利用,我原本还以为唐门出了一尊活菩萨。现在才知道,你心里到底还是会介意,到底还在乎自己这条命。”他的声音渐渐升高,讥讽之意越来越重。
我一直不明白唐斐究竟在想什么,显然他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但是他的口气实在让人不舒服。今天的事与我介意与否有关系吗?我咬了咬下唇,试着想对他说清楚,却发现不知说什么好。人有七情六欲,我的确不喜欢被他随意利用,也担心应付不了金顶比武;我还有其它在乎的东西,只是和他有所不同而已。
唐斐似乎也对自己刚才的话有点不满意,没有等我响应就径自转了话题:
“你告诉我,左回风和你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关照,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缘茶是干什么来的。”他忽然笑出了声,眼里却毫无笑意:“没想到他竟然为你找了个保镖,还偏偏是个老和尚,怎么,还怕若是找个年轻人会被你迷住不成?”
左回风这个名字会从他口中用这种口气吐出,是我始料未及的,唐斐平时说话从不会如此轻佻放纵。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不禁有些恼了:“你最好弄清楚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行,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说三道四的人了?。”
脉门处蓦地一阵酸麻,传遍了半边身子,耳边唐斐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唐斐的内力比三年前强了许多,我的内力如今充其量只剩下八成,根本无力震开他的手,只有冷冷地瞧着他,尽量让目光显得轻蔑些。
僵持半晌,唐斐叹了一声,不再使内力迫我,五根手指却还是牢牢掐着手腕不放。
“你生气了吗?”他往椅背上重重一靠,脸上现出疲累之色,“你当然会生气,平时有谁会这样对你说话?有谁敢?有谁能够?”
说着抬起眼帘扫了我一眼,唇边慢慢牵起讽刺的纹路:“你看上去总是又沈静又温和,什么事情都可以泰然处之,什么时候都能安之若素,身上的衣服一尘不染,眼睛里写着出尘绝俗,从来不忍心拒绝别人的要求,任谁对着你都舒畅自然,简直十全十美。只有真正接近你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冷漠。当年把你推进玄幻阵之前,你只要肯求我一声,哪怕是一个眼神都可以,我就不会那样对你,可你偏偏连一句话也不肯说,看也不肯朝我看一眼,你从不会让我占半点上风……”
“我想要却没有的东西你都有。我想得到,就得费尽心思从你那里偷来、抢来、骗来。当然了,只要你知道我想要,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给我,你总能让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本来不是我的,是你唐悠施舍给我的。比起你一脸善良的施舍来,我宁可去偷去抢去骗。你知道那时我多想把你从掌门的位置上拉下来吗?我什么都计划安排好了,你却带着一封漂漂亮亮的信毫无防备地推门进来,要把这些统统拱手相让!”
说得太快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是顿了一顿还是不肯住口,接着往下说:“我做梦也想要的位置。在你心中连一文也不值。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了,既然你什么都不要,我就什么都要,唐门、蜀中、整个武林,我全都要牢牢抓在手中。当年血洗雁云宫的武林门派,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呆呆地望着唐斐,心里有什么东西不断在沸腾翻滚,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很痛很痛,我从不知道唐斐心里藏了这许多想法,宣诸于口时会令人听了如此伤心。
想说话,可是张不开口,我心里也有许多许多这样的话,可是我捕捉不到,更说不出来,唐斐的声音是那么清晰,而我自己的却那么模糊,很快就被湮没了。
“悠,”他突然放柔了声音,“你觉得自己很干净对么?你真的很干净,在所有人眼里你都很干净,而我却满身污秽,两手血腥,一肚子龌龊。当我在蜀中兴风作浪的时候,你正静悄悄地在金陵的陋居里服侍病人,穷得连药也买不起,穷得必须亲手挑断自己右手的筋脉来换取别人放你一马。谁都想不到整个蜀中动荡的关键竟然握在你的手里,你一封书信,这里就地覆天翻,你告诉我,这些罪孽到底算谁的,该由谁去还?”手腕上的力量不断加重,我听见腕骨在咯咯作响,冷汗渐渐布满了额头,迷住了眼睛,可是唐斐还在说,还是不肯停,字字句句都像巨大的锤子,一锤一锤敲下来,敲得我头晕眼花:“我对你确实不好,可是我一直都相信你,比相信任何人更甚,唐门养你育你,你何忍如此欺我瞒我!”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床的边缘。床也好,什么也好,得找点什么支撑住自己才行,他已经击中了我的痛处,痛入骨髓,无法可消。
面对这些比想象中难多了,我只是个红尘中的俗人而已,根本无法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