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使尽全力奔驰,几乎用上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连逃命的时候都没这么卯足了劲。骨头肌肉都在啰吱啰吱地号叫,提醒他身体的压力已经超出了负担,再这样下去会出毛病的。可是如果不这样用力,心里面乱七八糟无法分清楚头绪的想法,便有可能把他逼疯。
对唐门的反应,远远没有对“唐无衣”三个字激烈。原因?他自己当然知道,却再也不敢去面对。
当年姐姐还在时,仅仅把他当成大哥;姐姐遇难后,他就变成自己心灵的唯一支柱。久而久之,在他身上凝结了亲情、友情,甚至爱情等等自己所能想到的情感。这种情感浓烈而深厚,以至于到后来神智不清的七天里几乎什么都忘记了,独独记住了交合时安心流下的眼泪和最深沉的快感。
那个,是不是梦,自己的神智不敢肯定,身体知道得最清楚。激烈交欢的后遗症直到清醒后还隐隐存在,令他不知所措。可是正因为这样,让他知道自己经历的,绝不仅仅是一场无痕的春梦。很想问问他的意思,问明白他在什么样的心态驱使下抱了自己,更想知道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可是一直都不好意思,一次又一次往后拖,以为时间还有很多,以为总会有机会,没想到最后,竟拖成了这么一个再也无法说出口的结果。
想到他,额头的刻印会隐隐抽痛。他牵着自己离开唐门的手异常冰冷,直到现在,那种温度,仍不时灼痛自己的心。
……算了,不再想了。这些年走动江湖,学会的就是控制自己的精神。再痛苦,也得学会忘记。现在他要做的,是把这人头送到魏老爹那里,然后,再继续自己的杀手生涯。
不久之后,花妙嗔接下了一笔生意。这一回,他混在某镖局走镖的队伍中,等待着出手的机会。
这是间不太大的镖局,在江湖中的知名度也不是很高,平常的生意就定送些不太值钱的宝贝。可是某一天某一个神秘的客人找上门来要他们将传说中的“血玉人参王”送到指定地点,于是,这家名叫“平安”的镖局,就变成了江湖中的焦点。
“血玉人参王”是传说中起死回生甚至能长生不老的圣药,江湖中人大部分人都对它垂涎三尺。据说……当然只是据说,五十年前它出世的时候黑白两道诸多高手为了争夺它而引发的大屠杀几乎波及了整个江湖。
可是到最后没有人能得到这个传说中的宝物。宝物的莫名消失平息了江湖的动乱,也让江湖人得以休养生息。五十年后,“血玉人参王”再次现身的消息传出,当下,它就变成一朵散发着浓郁香气,蕴含着美味蜜汁的鲜花,将江湖这个是非之地中的狂蜂浪蝶都吸引过来了。而负责守护这朵鲜花的“平安”镖局,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了。
镖局中人很有自知之明,早知道接下这笔生意将要承担的后果,他们倒不见得会害怕那些如狼似虎的贪婪之辈。他们唯一恐惧的,是那个明目张胆堂堂正正撂下战帖的江湖第一采花贼卫司空。
江湖中完全不沾人命的人可谓没有。且不说身为杀手的花妙嗔到底欠下了多少人命,就是标榜自己是个“雅贼”的卫司空,手上的血迹也少不了。更可耻的是,他手上的人血大多来自女子。换句话说,他不仅是个盗贼,还是个无耻下流先奸后杀的采花淫魔。
这样的人渣,人人得而诛之。可卫司空这些年来却屡屡能从众人的围捕中逃脱,凭什么?当然是他一身高强得近乎恐怖的武功了。卫司空撂下抢夺的帖子,镖局主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经过长时间的考虑讨论后,他们决定重金聘请一个人专门对付卫司空,于是江湖七大杀手中最好用钱收买的人——花妙嗔就成为了首选。
现在,花妙嗔就混在走镖的队伍中,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一身黑布的趟子手衣服裹着稍显瘦弱的身躯,脸上的白粉洗掉后现出他带几分稚嫩的娃娃脸,乍一看还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额头上扎着一根黑色的带子,遮住了他惊世骇俗的面具型刻印。除了皮肤略显太过白皙以外,他这一身装束混在镖师里,一点也不觉得显眼。
耐心地走啊走,耐心地等了等。一路上虽然碰到一些麻烦,但那些二、三流的角色镖局的人自己就能解决。正主子还没到,他犯不着出手。在某些不得已要出手的场合,要开的也不过是几招乡下把式,符合他新人菜鸟小趟子手的身份就好。
等待的时间并不太长。卫司空自己在帖子里写得很清楚了,起镖五日内他必到。时间已经过了四天,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果然,在第五天的中午。一身华服的卫司空终于出现了。
全身打扮得花枝招展,活像正要出门踏春的贵公子。白皙的脸庞,修眉凤目,唇红齿白是男人中少见的带点脂粉气的英俊。花妙嗔注意到他的脸上淡淡地搽着一层粉,右手上一把白色的绸扇摇呀摇的,摇出不尽的风流倜傥。花妙嗔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的确有当采花贼的本钱。
但,他喜欢采花是他家的事情。自己身为杀手,收人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于是,他一个人冲了过去,看似强出头的小菜鸟,笨手笨脚地挥刀乱砍。
一开始,卫司空还觉得这个在自己身边砍来砍去却一直找不到准头连自己的一根汗毛都无法触及的小家伙很有趣,于是就在一大堆人审慎戒备的眼神中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观看。等到他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几乎已经来不及了。
气血开始奇怪地翻腾,空气中隐隐有令人极不愉快的窒息感。当下,卫司空冷下脸,五指化钩,直接扣向在眼前蹦蹦跳跳的人。
孰料,那个看起来很手足无措的半大少年,身法竟异常滑溜。蓄满气劲誓在必得的一击,竟然落空,只勉强扯下了他的一只袖子。当下,两个人的脸色都发生了变化。
“你是何人?”沉声怒喝。不愧是死要面子的翩翩公子,短时间之内已经把脸色调整回原来的状态,一点也不肯把狼狈显示在人前。
“要你命的人。”花妙嗔站定,镇定而傲慢地回答,不再是方才刻意装出的菜样。他的心里也在吃惊。自己的身法已经很快了,他居然还能扯下自己的袖子。果然可怕!
“哦?你有这本事?”
“混口饭吃。”
“你一定不是镖局的人吧。他们出什么价我出两倍。”
“什么?”
“我要你离开,别阻我的路。”果然是非常识时务的人,竟然能想到用钱来收买以降低自己失败的机率。实在太老奸巨滑了。当下,镖局众人额头都冒出了冷汗。没办法,谁数花妙嗔是出了名的有钱就办事的人呢。
“卫老大果然大方。”花妙嗔笑了,很藐视的那一种。“不过,坏了我生意的口碑,以后谁还敢上门?”
“这么说你是不接受?”
“对。想要动手,先过我这关。”
“好。”
话音才落,大鸟一般的身形已经扑了过来。一场硬碰硬的战斗,正式打响。
这不是普通的比武,而是要命的搏斗。只要能杀了眼前的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卫司空外表虽然像个贵公子,手底下却很是阴毒。加上一身内力修为几乎深不可测,花妙嗔在他手上讨不到一点上风。
当然,花妙嗔也不是省油的灯。方才一番小丑演出的目的就是尽量接近卫司空,在他身上布下独门的慢性药物。只要撑过这一阵,等气血运转开了药性发作,卫司空还想再打恐怕也没那个力气了。只要能撑过这一阵……
可是,很难!
越打花妙嗔的脸色越苍白。冷汗已经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顺着细嫩的脸部曲线滑下来,可他竟然连擦汗的时间都没有。双手只能忙着应付卫司空几乎连绵如流水的毫不间断的攻击。花妙嗔的汗水在空气中挥发,一股淡淡的,但无处不在的香气也随之挥发。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里看得到青色的血管,隐约竟然有几分情色的味道。卫司空一时被吸引,不由得吐出叹息:
“没想到,你还是个尤物。”
“呃?”不了解他的意思。
“在打斗中还能挑起我情欲的人,你是第一个。我出三倍价钱。”
“什么?”
四倍。你退出吧。等我拿到血玉人参王,我再好好疼你。”
听明白了,却更加愤怒。杀他的决心更加坚定。一声冷笑后,手上多加了三分力气。一时间他的攻击越见狂暴。
“好坏的脾气,不过我喜欢。”卫司空一时应付不过来却依然在调笑。他已经看出来了,眼前这个貌仅清秀的男子,对这样的话很不习惯。
“去死!”
“你的意思是,这一场后,你愿意跟我玩个欲仙欲死?好好,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他竟然不顾招式已经用老,全身扑向花妙嗔。
速度极快,花妙嗔竟来不及躲避。被他抱个正着。腰上的软麻穴和昏睡穴被点个遍。当下只能软软地不由自主地倒下。失去意识前,他只看到卫司空那奸诈的笑眼。“难缠的家伙,办完事情再对付你。”
卫司空任他倒下。脸上的调笑都收敛了。他看向镖局众人的眼神极端冷酷:“居然敢请人对付我。你们好大的胆子。”
“也不太大。不及你。”
惟恐饿虎扑羊般戒备着的人中,竟传来一个很淡很镇定甚至很傲慢的声音。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也隐含着威严。
“谁?”这样的声音,竟然带着无名的威胁感,事情好像在自己的想象之外,卫司空的脸色不变,情绪却有着变动。
“我想你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人群中走出一个浓眉细眼的汉子,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怜惜看着面朝下倒在地上的花妙嗔,淡淡的语调却决定了卫司空的命运。
如果能活着回去,卫司空发誓他一定会重新做人,可是,他再也没机会了。
——为什么一向喜欢作恶的人会发出这样的誓言呢?因为那个男人,对他使出了最恶毒的手段:分筋错骨手。
那个浓眉大眼的男人,竟然是江湖中不可多见的超一流高手。而他分筋错骨的手法,更是令人叫绝。
为什么卫司空那么敢肯定别人的武功?因为他现在就在亲自享受筋断骨折的滋味。
他敢保证他听到自己骨头与肉分离的声音。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因为他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感觉被人切割成了千百段的滋味。在疼痛稍止的时候,他不禁在想,他到底犯下多大的错,竟值得眼前这个看起来还算正派实际上心狠手辣的男人用这种手段对付他。看那男人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将被点了穴道倒在地上的清秀少年抱起来安置到马车里的样子,难不成……
不能想了。再想下去他的脸色就不仅发绿而已了。而且越来越清晰的麻木感告诉他,再这么下去,就算那男人肯停止对他的折磨,他也废定了。一想到变成废人的后果,连骨头颇硬被折磨了许久硬不发出一声呻吟的卫司空也不禁嚎叫出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否则……你快杀了我。”
“否则如何?”那男人似笑非笑抱臂而立,“你一生也算是罪孽深重,想那么容易就解脱,可能吗?况且,你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我怎么会那么好心饶过你?”
“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他确信自己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怎么可能对他做出什么令他如此理直气壮折磨人的事?
“你妄图动我的人。不仅该死,而且该死得很惨。”
“我动了谁?”这么厉害的人,在江湖中一定不会默默无闻。他什么时候动过这等人物的人了?
“哼哼,你自己想吧。”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你快杀了我。”
“半个时辰之后,你必定七孔流血全身血管爆裂而死,不管是谁,都救不了你。你就安心享受吧。
“啊……”
惨叫的余音中,那男人很愉快地噙着一抹笑,甩蹬上马,陪在那辆马车旁边,缓缓离开。
花妙嗔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察觉到穴道早解,全身气机运转得相当流畅。他才敢如鲤鱼打挺般,从陌生的床铺上跳起来。
这绝对是一间从未进入过的陌生的房间。是什么人,为什么把被点了穴道的自己放在这里。他到底有什么企图?那个人,难道……是卫司空?
想起卫司空说的话,花妙嗔全身不禁涌上恶寒,脸色也白了一下下。他不自觉地低头,检视自己的全身。还好,衣服还是那一套,似乎没被动过,身体也没感觉任何异样,想来还没发生什么事。
如果真是落在卫司空的手里,那么那个臭名昭著的混蛋对他也未免太过放心了。难道他真的以为他能把自己完全吃下吗?太过大意的人总要付出代价。
耳朵里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正在接近,手腕一翻,一个铁蒺藜已经扣在掌心里。只要来人敢推门进入,他一定会吃到苦头的。
门被“咿呀”一声推开了。花妙嗔手一扬,喂了毒闪着蓝光的铁蒺藜已经如闪电般往来人面门上扎去。出自唐门嫡系的暗器发射手法,谁能躲得过?
没想到,实在没想到。来人居然接住了。铁蒺藜在他随便举起的掌心中滴溜溜地转动着,却伤不着他分毫。他的右手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的香喷喷热腾腾的米粥滴水不漏。
他看着房间中站着的花妙嗔,不禁笑开了。“小妙,你醒了。暗器的功夫倒还没撂下嘛。”
看到他的脸,花妙嗔的呼吸不自觉停止。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胸口如火烧般灼痛,几乎像在火热的地狱。眼前一阵由一阵眩晕,所有的东西看来都很模糊,连那张长眉凤目的清俊面孔,也在眼前蹦蹦跳跳几乎看不清楚。
花妙嗔不由得伸出手捧住自己的头,呻吟着道:
“你别晃了,头好晕。”
那人放下托盘,扶住花妙嗔,手指在他鼻子底下一探,忍笑道:“小妙,你别憋住气,正常呼吸会舒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