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用指尖按了一下额头,彷佛叹了口气,
「我倒觉得最重要的,不是去搞清楚到底有没有抄袭。小纪,你和那孩子说,他只管继续创作就对了,这种情况怎麽样都百口莫辩,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不要理他,持续不辍地创作下去,只消你能不断地推陈出新,创作出一个又一个比之前更好的作品,旁人风凉话固然会说,但说久了也就说不下去了。」
「可是,老师……」
「我知道你要说什麽。当然这其中会有人怀抱着恶意,以毁了某个人、某个艺术家为目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事,玩艺术的只要够优秀,所谓树大招风,奇怪的中伤到哪里抓起来都一大把,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我被戏剧界的人怎麽说的。」
彷佛想起往事,女王竟咯咯笑了起来:「作风或是穿着上的批评也就罢了,以前还有人说我的作品偏激,传达给国家青年不正确的思想,要我禁止十八岁以下观众进剧场观看。还有说什麽我的戏诽谤了特定族群,要我公开道歉等等,真是什麽都有。」
女王笑了一阵,半晌又回过头,神色泰然地望着纪宜:
「所以这种事情,只要等时间过了就没事了。但是小纪,现在的你我倒还不怎麽担心,不要想着报复什麽的事情,也不用想大刀阔斧的澄清,那是政客干得事,不属於我们玩艺术的,有时候你越跟着他们起舞,他们反而越开心、越抓到你的把柄。艺术人的路上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创作,你叫那孩子专注在自己的创作上就够了。」
纪宜沉默良久,半晌才重重点了一下头。女王看着他,目光忽然温和起来,
「不容易啊,守着一个人这麽长日子,小纪,辛苦你了。」
虽然只是简短一句话,但来自恩师的安慰,纪宜竟毫无预警地红了眼眶。女王拍拍他的肩,纪宜自己便也笑了。
「现在幸福吗?」女王柔声问他。
纪宜用手背抹了抹眼角,腼腆地笑了:「嗯,非常。」
女王一路送他到办公室门口,纪宜转身离去前,女王忽然从背後甩出那瓶他送的红酒,因为体积太大太重,纪宜又猝不及防,差点漏接。
「这个给我拿回去!」
女王在门口吆喝着,和当年一样精神百倍:「带什麽见面礼,老子现在不做赔钱的舞台剧了,有钱的很,不需要你这个穷小子跟我装阔气!拿回去!要真有心的话,下次放假,拎两箱啤酒过来,跟我喝到天亮,听见没有?」
纪宜绽开笑容。他什麽话也没有说,只是对着恩师深深鞠了个躬。
事情果然像女王和美术学院的老师所说,没过几天,学术网路上的讨论就换了个方向,开始讨论起某个大波的女老师绯闻来。虽然有人贴了吴瑞的报导上来,还把情色羶腥的部份特别加粗体,但反应不太热烈。还有人在下面回覆说:
「又不是正妹,怎麽没有正妹公开徵求来让我干呢?」
倒是评委会那里一直没有消息,让纪宜和介鱼都相当不安。
据说後来有一批参赛者集体到评委会抗议,希望评委会能尽快增补金赏的名额。第一次申诉被拒後,甚至还质疑评委会的素质,说是让一个抄袭的作品得到金赏,可见这次的评审显不适任,要求重选评审、重新评定这次的奖项等等,总之闹得不可开交。
据说後来又争执会抄袭定义的问题。而且大锅老师只不过在会议上忍不住说了句:
「既然说介先生的作品是抄袭,那为什麽抄的反而得金赏,原作却只有佳作?」这一下群情哗然,大锅老师马上变成围剿的对象,
「贵单位的意思是,只要抄得比原作好,抄袭就没有关系吗?」
「这个意思是袁先生的技巧不足,就活该被剽窃智慧吗?」
到最後竟演变成一群艺术家,在会议室门口拉开临时做的布条,还有人带口号喊:
『只要艺术,拒绝抄袭!』
听大锅在电话里讲述经过时,介鱼有些诧异地瞪大眼:「那、那些人,是怎麽联络上对方的啊?他们彼此很熟吗?」大锅叹了口气,
「好像有一批人本来就是朋友的样子,包括那个袁回在内,国内的圈子本来就小,据说他们还有组成茶会还是互助会什麽的,所以一出事情就互相照应。」介鱼不禁有些感慨,因为比赛到现在,他连有多少参赛者都茫然不知。
撇开评委会的事情不谈,纪宜倒是过了还算清静的一段休假日,每天待在家里当主夫。只是纪宜发现,小乔对他的敌意,好像越来越明显了。
包括在客厅遇见时,小乔会刻意地回避他的视线。原本纪宜以为他只是对自己的脸自卑,但只要他一和介鱼说话,小乔就会跑进来插嘴,每天晚上睡觉前,小乔都会以画室不好睡为由,跑过来挤在他和介鱼中间。
只要他和介鱼稍有亲密一点的举止,比如说早安吻或是牵手什麽的,小乔就会站在後面,用杀人一般的目光望着纪宜。
最後逼得纪宜也不得不草草放手,当然不可能再进一步亲热下去。
「那、那孩子怎麽了啊?是……想家吗?」
介鱼有天终於忍不住问纪宜。纪宜神色复杂地看了情人一样,摸了摸介鱼的半长发:
「没什麽,只是你真的是魅力惊人啊,小鱼。」他苦笑着。
纪宜本来打算亲自再去评委会一趟,虽然机会不大,但说不定事情还会有转机。那天仍然下着毛毛雨,纪宜打着伞,快到美术馆的门口时,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纪宜按下了接通键,电话一接通,他的脸色就变了:
「哈罗,小蟹先生。」
纪宜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他走到旁边可以躲雨的檐廊下,用单手收了伞: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他问。而电话那端的人随即笑了起来,
「你好像每次见到我,都会问我这句话。」
「那篇报导到底是什麽意思,吴瑞?小鱼他到底哪里和你有过节?为什麽要写这种东西来毁谤他?不要跟我说,你是因为对小鱼……」纪宜忍不住开口,数日来的愤怒、疑惑,即使像纪宜这样冷静的人,也不由得爆发了出来。
「先不要激动嘛,纪先生。我那篇报导很就事论事的,至於毁谤什麽的,那是受访者自己的意见,我也不知道介老师人缘这麽差啊。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至少你总算牢牢记住了我的名字。」
吴瑞的声音既沉稳又盈满笑意。纪宜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自己得冷静,否则就中了对方的计,但无论如何,只要一想到介鱼那张旁徨、哭泣的脸,纪宜就觉得自己冷静不下来。他只想揪住那男人的领子,好好给他一顿饱拳,
「先不说这个,你现在人在美术馆旁边吧?你抬头看一下。」
彷佛捉弄人的顽童,吴瑞的声音无限惬意。纪宜立时抬起头来,「对,就是这边,看见我了没?」纪宜发现吴瑞就站在那天他站的天台上,远远和他举了一下手。这一下怒气更甚,他蓦地回身,把耳朵贴近话筒:
「你跟踪我吗?」他声音冰冷。
「别误会,我没有这麽多时间。只是想来采访一下评委会的後续发展,跑到美术馆来,刚好看到你而已。」吴瑞似乎很享受和纪宜的对话,声音十分愉悦。
「既然来了,就下来说话。」纪宜冷冰冰地说。但吴瑞摊了摊手,
「还是算了,看你一副想打人的样子。艺大的学弟说你练过和气道,我接下来还得写下一期的报导,不想这麽早被扁到送医院。」
「你到底想要什麽?」
纪宜努力让自己声音冷静。但吴瑞的笑声又让他破功,这个男人,似乎已经摸清所有惹火他的秘诀:
「真像是纪家人的问法,很有商业谈判的气息。不愧是纪家的么子。」
纪宜这回倒真的讶异了一下,但随即又怒火中烧:
「你连我都调查吗?」
「没有,只是和你大哥聊了一下,在一场艺术赞助酒会上,我说我认识你,和你是朋友,你大哥就淘淘不绝地聊了一大堆关於你的事,包括你小时候攀在他脖子上叫他爸爸、第一次尿床哭着找他帮忙之类的,真是疼弟弟的哥哥啊!」
纪宜的脸红了一下,随即咬牙:「如果你是为了我是纪家人而对付我,大可不必,我脱离那个家很久了。」吴瑞马上接口:
「果然如此,因为你大哥後来喝醉了,巴着我跟我抱怨你为什麽不回家,还一面哭一面说你真是个薄情的弟弟,亏他这麽疼你,竟然有了情人就不要大哥。还说什麽你要是怕老爹的话,十个老爹他都帮你干掉没关系,他一直哭到整个会场都在看他,最後被长得跟你很像的二哥拉着领子硬是拖走了。」
「…………」
「咳,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总之吓了我一跳呢,照这样一路听来,以前的你,说正确一点,是遇上介老师之前的你,应该是能轻松料理这种小事件的人才对。结果现在只能回艺大去拜访以前的老师,真是辛苦你了,模范生。」
纪宜已经放弃问他为什麽会知道这些事了。他扳着一张脸,还是那句问句:
「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麽?特别写这种报导,又这样调查小鱼身边的人?」
吴瑞又笑了起来,笑声不绝於耳,
「很困扰吧?现在的情况,介老师很有可能再也不能参加比赛也说不定,这个机构规模不小,国内有泰半前卫艺术和纪录片的活动和比赛,都是由他们主导,要是被拒之於门外的话,介鱼的艺术生涯就算是毁一半了。」
「谁也毁不掉小鱼的。」纪宜冷冷地说。
「是吗?那麽他自己呢?被这麽多人指为抄袭,再加上他自己也认为可能是他的错,以後在创作的时候,难免就会想,现在这个概念,是不是以前有谁用过呢?现在我做的这个造型,该不会是从哪个作品看来的吧?这样想东想西,到最後怎麽做都觉得不对劲,怎麽做都觉得自己像在抄袭,忽然就什麽也做不出来了。」
纪宜沉默下来。吴瑞便得胜似地笑了,从美术馆这头还可以看见他扬起的唇角,
「对吧?照介老师的个性,你否认不了这种可能性。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不做作品的介老师,就有更多时间来陪你、来关心你,同样是玩艺术的人,你和他的落差也不会那麽大了,你们可以做一对正常的情侣,相安无事到年老。」
纪宜蓦地警醒过来,他重新握紧手机:「这是你的目的?」
「哪里,我虽然是个好人,但还没好到替人处理婚姻危机的地步。既然你一直问我我有什麽目的,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想出一个好了,下星期天晚上有空吗?」
纪宜决定在弄清楚前决不轻易答腔,他面对着天台,神色冰冷地抿着唇。吴瑞便又笑了:「这表情真不错,你应该多让介老师看到你这一面。」
纪宜仍旧没有回话,吴瑞只好接着说,
「下星期天晚上,有没有兴趣陪我一晚?」
「……这就是你的目的?」纪宜总算开了口。
「嘛,说目的也算是目的吧,怎麽样?答应我的话,我可以考虑在下期的艺术杂志上,认真讨论一下抄袭与智慧财的定义,或者创作者的原罪之类的,说不定还可以让原本的阳光儿童美术教室复刊,好好褒奖一下介老师的温柔和爱心。」
「你以为这样子就可以威胁我?」纪宜的声音依旧冰冷。
「说威胁太伤感情,只是绅士的邀请,而且只有一晚而已。」
吴瑞笑着说。纪宜拿着手机,远远看着吴瑞长立的方向,眯起了眼睛:
「你……对我有兴趣?还是单纯只是想羞辱我?」
「这个嘛……怎麽样呢?我是不否认啦,你的脸蛋和身体对gay而言,的确是满有吸引力的,而且照你以前在戏剧学院的名声,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不是吗?」
吴瑞咯咯笑了起来。纪宜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皱起了眉头,
「你做了这麽多……不惜接近小鱼、陷害小鱼,就为了要跟我上床?」
吴瑞闻言竟大笑了出来,还笑了很久。笑到连纪宜都生气了,作势要挂断电话,吴瑞才赶忙出声:
「就当是这样好了,怎麽样?就星期天晚上,我去你家楼下接你。」
他忽然放柔声音说。但纪宜的声音依旧僵硬:
「你死心吧,我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背叛小鱼。」纪宜说着,好像决定不再和吴瑞夹缠下去,伸手就要挂断电话。吴瑞却蓦地叫了出来,
「我的母亲,是前任的艺协会会长。」
吴瑞的声音忽然沉静下来,变得世故、成熟:
「虽然现在不是了,但她在艺界的人脉很广,对这次的评审事宜也有一定的影响力。虽然现在差不多算是半退休状态,她现在是艺大学院长,在艺术界的地位很高。」
纪宜安静下来,吴瑞又继续说:
「如果由她出面说情的话,不但可以确保介老师不被处分,要澄清抄袭的罪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自己以前也有从事现代艺术的创作,和许多艺术家都是老相识,特别是年长一辈的,这件事可以在最和平的方式下解决。」
纪宜和吴瑞都没有说话,气氛像是死了一般的宁静。小雨静静地落在两人周围,落在战火延烧的美术馆上,也落在中庭几座规模雄伟的装置艺术作品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宜那端的手机,才传来微弱的问话声,
「你……是为了这麽原因,才成为走艺术线记者的吗?」
吴瑞竟忽然苦笑起来:「啊,某些方面而言,可以这麽说。」
纪宜又沉默了一下。
「这个星期天,几点?」他忽然问。
「咦……嗯?」
「我问你星期天几点?还有,不要在我家楼下,就约在这里,美术馆前面,告诉我几点,我会自己搭计程车来。」纪宜淡淡地说。
「啊,嗯,那就……晚上六点好了,方便吗?还是要再晚一点?」
吴瑞的声音竟听起来有些紧张。纪宜冷冰冰地看了一眼天空,
「星期天晚上六点是吗?好,我知道了,就这样。」
说着便挂断了手机。吴瑞在微雨中拎着手机,怔怔地看着纪宜,似乎打算往这里过来。但纪宜只是沉默地撑起伞,连多看一眼吴瑞也没有,便迳自离开了美术馆。
***
星期三是阳光儿童教室暑期班最後一堂美术课。但林先生那里似乎没有意愿请介鱼复课似的,更有甚者,介鱼在星期二的时候,接到由基金会署名的汇款通知,说是至今为止的酬金一次付清,还附带谢谢教师的辛劳等等,很明显地想就此切断关系。
介鱼心里难过,又不便发泄。早知道之前上课的时候,就应该更积极、更亲切地接触那些孩子,现在还有几个孩子,介鱼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唯一算得上高兴的事,只有美术馆真的按照介鱼指示,把「单恋」拆解後整车送了回来。纪宜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到阳台上,还盖上防水布,像对待什麽宝物一样守护着。
反倒是介鱼自己,经过这一阵闹剧,现在竟有点不太想再看到这部作品了。
更让介鱼困惑的是,连纪宜也变得怪怪的。
因为没去上班,纪宜大半时间都待在家,也顺便替家里做夏季大扫除,把介鱼一些陈年堆积的作品和素材拿出来,可以晒的在阳光下曝晒,不能晒的,就洗乾净拿到房间里阴乾,再把乱成一团的素材分门别类摆好。小乔也一起沉默地帮忙着。
介鱼发现纪宜这几天常发呆,经常一个人拿个抹布,呆呆地擦着同一个画框,从背後叫他,他也像没听到似的,直到介鱼伸手拍他的肩,他才惊醒似地回过神来。要不就是同一碗饭吃上三小时,碗底还有剩。
有时候介鱼想和他亲热点,伸手摸他的五官,纪宜还会像吓到一样,半晌发现是介鱼,才尴尬似地勉强一笑。就连早上惯例的吻,也显得僵硬非常。
装置爱情 十五
有时候介鱼想和他亲热点,伸手摸他的五官,纪宜还会像吓到一样,半晌发现是介鱼,才尴尬似地勉强一笑。就连早上惯例的吻,也显得僵硬非常。
原先介鱼以为他是顾虑小乔。可是有一次小乔在睡觉,他和纪宜去附近吃宵夜,介鱼看见纪宜唇边有残渣,便笑着想替他抹去,没想到纪宜却忽然缩了一下,脸上竟露出害怕的表情,把介鱼也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