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置爱情 上+番外————吐维

作者:吐维  录入:02-14

今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刻感觉到自己的愚蠢。一个人什麽也办不到。

不可以哭,绝对不可以在小蟹面前……

「小鱼?你没事吗?今天的课还顺利吗?」

从开动就一直注意介鱼的动静,纪宜也无法判断是问好还是不问好。但介鱼始终紧紧抓着手上的袋子,抓到指节都泛白了,纪宜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介鱼没有回话,只是咬住了已经发白的下唇。纪宜又看见他微肿的额头:

「小鱼,你额头怎麽了?」他吃了一惊,伸手抚向他额发:

「受伤了吗?怎麽回事?是被什麽东西撞到了吗?」

这声问候就像某个按钮,把介鱼最後一丝防线击溃了,今天所有的不安、委屈,像是录影带一样全都倒退涌上脑海。

介鱼再也忍耐不住,眼泪一下子泉涌,就这样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鱼?」

纪宜大惊失色,也不顾是在计程车上,忙抓住情人的肩膀,低下头来慰问。

介鱼忍住不哭出声音,但眼泪还是怎麽都停不下来,他一边哭,一边仍旧咬紧了唇瓣,原本就丰润的唇被他咬得微微红肿。

纪宜惶然地看着哭得脸颊冰湿的介鱼,叫了几声,介鱼都没有回应,竟弯下颈子来,用唇沾着介鱼被泪水淋湿的唇,轻点一下,然後是包覆般地浅吻。

计程车司机很明显大大惊了一下,从後照镜可以看见他惊疑不定的眼神。

平常被轻轻一碰,就会害燥地温热起来的唇,此刻不管纪宜怎麽吻,介鱼还是动也不动,全身冷得像冰山。纪宜只好把唇移离一寸,近距离凝视着他,顶着他的鼻尖:

「小鱼,到底怎麽了,今天很不顺利吗?」一句话抚到介鱼的痛处,他双手伸直,推开了纪宜。

「不要管我。」他望向窗外说。

纪宜不敢拂逆他的意思,但又担心情人,只好满脸忧心地望着他。介鱼啜泣了一会儿,又觉得纪宜这种视线很烦人,从相识以来,他第一次觉得纪宜这麽惹人厌烦。

「停车,我自己走回家。」

介鱼於是对司机说,趁着红灯的空档,竟就这麽开门跑了出去。

纪宜大惊,连忙伸手往口袋掏,匆匆付帐给司机,司机的视线仍旧充满惊疑,纪宜拿钞票给他时,他还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但纪宜已经管不到那麽多了。

***

介鱼觉得心里很烦。

他不知道这种烦闷从何而来,就连在体育馆,面对他锺爱的作品时,他也觉得静不下心来。特别是看到纪宜守在一边,脸上挂着一副想替他挡去所有灾噩般,圣母一样的表情,他就觉得更烦,最後几乎用吼的把他赶出了体育馆。

一般就算是情人也好,被他这样对待,大概早就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但多半是纪宜以前被自己冷落时,太过训练有素,即使被他这样情绪化的恶整,也像是早以习以为常般,等介鱼心情比较好时,纪宜就像是没事人一样,又温柔地跑过来嘘寒问暖,别说生气了,根本像没发生过这些事一样。

阳光教室的美术课定在每个星期三,介鱼就像是自虐一样,越是不顺利、越是不想去,他就觉得自己非去不可。

然後越靠近星期三,介鱼的心情就越差,几乎到了无法专心做作品的地步,整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连纪宜唤他出来吃饭他也装没听见。

双年展的负责人来确认作品的进度,并且报告展场的位置,以及确认一些作品搬运等等事宜,这些当然全部由纪宜来接洽。眼看展览在即,比赛的评审名单也公布在网路上,介鱼虽然烦心,也不得不提振起精神来,强迫自己专注在作品上。

星期三的课一样不顺利,介鱼想教小朋友用汽球做小狗,准备了一些五颜六色的长条汽球,还在家里事先打好气,心想这次应该不会再有危险性,汽球应该也不至於儿童不宜。但是才开始上课没多久,就有小朋友被爆破的汽球吓哭了。

介鱼只好赶快安抚,但是凭他拙劣的言辞和本来就很郁闷的心情,根本安慰不了小孩。最後只好从休息室请来他的奶奶,才知道这孩子以前就是被瓦斯气爆炸伤,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父母也死在同一场意外里,到现在心里一直都有阴影。

吴瑞仍然准时出席,介鱼实在巴不得他不要在场,但又不敢和林主任说。他好像很擅长应付小孩子,只是摸摸小朋友的头,随便讲几句话,孩子竟就破涕为笑了。

那个男孩依旧拒绝参与课程,介鱼回到教室继续上课时,他还是用那只恐怖的单眼,像看仇人一样瞪着教室里每一个人。

介鱼後来听林先生都叫他「Joe」,那个来接他的老妇人则叫他小乔。

小朋友下课回家後,介鱼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用剩下的长汽球做大象。今天纪宜加班,所以他得一个人回家。

以前他一个人无聊时,总会利用手边的素材,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创作,他做了一只红色大象,又做了一只紫色的,然後是彩色的,他就这样一语不发地拼命做着大象,等吴瑞从门口进来看见他时,介鱼的身边已经堆满了汽球大象。

「……你排解时间的方式还真特别。」

吴瑞拨开几只大象,坐到介鱼的身边,汽球就在休息室里乱飞。看着介鱼低头咬唇的表情,还有手上呈反比俐落的动作,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叫什麽名字?」他忽然问。介鱼没有反应,吴瑞只好又问了一次。

「谁?」介鱼这次总算答腔了。

「那个男的,就是上次来接你回家的男人。」

「纪宜。」介鱼头也不抬地说。

「他是你的同学?还是男朋友?」

「男朋友。」介鱼老老实实地说。

「……你们住在一起?」

「嗯,同居中。」

吴瑞认真地想,如果全世界的受访者都像介鱼这样,记者这行业就容易多了。

「你们认识很久了?我是说……你们交往很久了吗?」

「认识快九年,交往第二年。」

「这样啊……是从学生时代开始认识的?」吴瑞忍不住抚了抚唇。

「嗯,小蟹是戏剧系的学长。」

介鱼忽然停下手来,手上做到一半的大象掉到地上。因为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什麽时候和纪宜相识的。

他只记得,好像有个人,忽然出现在他身边,邀他一起住,然後他就理所当然地住了下来。可是在那之前,还有之後,到底发生了哪些事,老实说介鱼都不太有印象。

隐约记得纪宜好像还邀过他去游乐园,还替他做过生日蛋糕,那已经算是印象深刻的了。

他对纪宜这个人,真的一点也不了解。

「原来如此,所以你也见过他父母了?」吴瑞又问。

「父母?」

介鱼愣了一下,他知道问「小蟹有父母?」这句话很蠢,但他的确瞬间想这麽问。

纪宜当然有父母,这他明白。但他发现自己竟从来没有思考过情人的家庭状况。

毕业以後,介鱼也很少回家,但和家里还算是保持联络。小弟介希有时候也还会带着弟媳,一起来拜访他和纪宜,反正他家的人也习惯他的怪异和孤癖,即使他三个月五个月不和家里联络,或甚至新年不回家,家人也顶多打电话来骂骂就算了。

「……看来是没有。」

观察介鱼的表情半晌,吴瑞笑了笑。然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顺手拎起了介鱼的背袋,对大象堆里的他伸出手:

「今天你男友没有要来接你?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晚饭?我知道活动中心附近有一家不错的烧腊店。」

介鱼反射地就想说「不用了」,他不喜欢和陌生人交际(虽然陌生人的范围,广泛到约等於「纪宜以外的人」)。

但看了一眼吴瑞邀请的手,介鱼忽然想到纪宜平常在工作时,也常常会为了应酬之类的,和同事出去吃饭喝酒,有时闹到很晚才会回来。

几个转念,介鱼就伸出了手,对着吴瑞点了点头:

「好,一起吃饭。」

结果吴瑞根本不是带他到什麽烧腊店,他先是带介鱼去西餐厅,一起吃了烛光下的法式料理,因为灯光昏暗,介鱼连端到自己面前的到底是鱼还是贝都搞不清楚。然後又把他带去Lounge
      Bar,叫了一桌光看就很昂贵的小点,和介鱼边喝边聊起来。

说是聊天,其实都是吴瑞单方面地在问话,问的还全是和纪宜相关的事情。他几岁?念哪里的大学?有过什麽经历?兴趣是什麽?星座和血型?现在在做什麽工作?

吴瑞越问,介鱼就越觉得自己对纪宜一无所知。问到生日时,吴瑞终於忍不住笑了:

「你不知道自己男朋友的生日吗?你们真的是情侣?」

「我、我没有帮他庆祝过生日。」介鱼说,默默垂下了头。

一直聊到半夜十二点左右,吴瑞才开车送介鱼回家,到家门口时介鱼要开车门,吴瑞还笑着拦住了他,就在楼下按起喇叭,节奏还用命运交响曲。

几家住户马上开窗骂人,其中也包括纪宜。

「小鱼?」

纪宜一开窗就看到楼下的跑车,还有刚走出助手席,明显有些喝醉、脚步不稳的介鱼,不禁愣了一下。

他飞快从楼梯上跑下来,又看到坐在驾驶席上吴瑞,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是你?」

男人没有下驾驶席,只是好整以暇地靠着方向盘,从车窗往外看着纪宜,

「嗨,又见面了,纪先生。」大概是纪宜的表情很难看,吴瑞识趣地笑了一下,把身子缩回跑车里,伸手打回驾驶档:

「你的男朋友很有趣呢,也很老实,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一起玩。」

说着就踩动油门,朝巷子那头扬长而去。

纪宜带着介鱼回到楼上,介鱼先去洗澡,纪宜就在外头热饭。

他本来以为介鱼下课七、八点就会回家,所以就从外面买了晚餐,想和他一起吃。没想到等到十二点还音讯全无。

虽然介鱼失联的状况不是没有,虽然有手机,但是从来都不接,通讯录上也只有纪宜一个人的号码。他除了痴痴等介鱼打来,没有其他办法。

但像今天这样的状况倒是第一次。介鱼和他以外的人出门,然後失联。

纪宜静静坐在沙发上,听着浴室里介鱼的冲水声,轻轻呼了口气。

他不否认刚才一瞬间燃烧起来的嫉妒心,特别是看到介鱼喝醉的时候,那种想抓着他问个清楚的冲动,几乎要把他的理智整个吞没。

他交握着双手坐在沙发上,又忍不住苦笑起来。然而一但凝视着介鱼的脸,那种负面的情绪又全消失了。算了罢!他告诉自己,已经熬了太久,也经历太多了,能像现在这样好好地守在介鱼身边,他就已经满足到不想动了。

已经累到不想动了。

闭起眼睛,什麽也不要看、什麽也不要想……就能暂时装作什麽都没有发生。

如果有一天介鱼不要他的话……如果有那麽一天,再来想这些事情就好了。

浴室那头传来开门的声音,介鱼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了出来,下半身只包了一条浴巾。纪宜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情人露出笑容:

「小鱼?你洗好啦,饿了吗?桌上有包子……」

「我吃过了。」介鱼简短地说。他把擦乾头发的大毛巾搁进洗衣篮里,纪宜闻言似乎颤了一下,但也没有进一步表示,只是点了点头,转过去背对着介鱼:

「这样啊,那……我先随便吃一吃了,这菜包真的不错,你确定不吃一个吗?那我全部吃掉罗?啊,床单已经换好了,如果你累的话,就先去睡……」

纪宜的声音戛然而止,原因是介鱼忽然从後面抱住了他的腰。

「小、小鱼?」纪宜的声音一下子变调,变得有些乾涩。介鱼光裸的上身还沾着水珠,身体的弧线透过纪宜的衬衫布料,还能清楚感觉到每一丝起伏,滑腻的肌肤贴在臀部上,纪宜几乎立刻就起了反应。

但是介鱼很快把他整个人转了过来,强迫纪宜低下头来,他就用两只手捧住他的脸颊。月光从窗口静静地透进来,纪宜看见介鱼潮湿的头发还淌着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这样在昏暗的灯光下凝视着他。

纪宜的心跳整个变速,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介鱼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像这样紧盯着他,纪宜只好沙哑地开口:

「怎麽了,小鱼?」

介鱼仍旧抓着他的脸不放,好半晌,才稍稍偏开视线。

「想好好看看你。」

介鱼说。纪宜愣了愣,

「看看我?」

介鱼别过了头,两手仍架着纪宜的头:「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纪宜伸手握住了介鱼的前臂,用指腹磨蹭着他的肌肤,淡淡地扬了一下唇,「想多了解我?你觉得你不够了解我吗?」他柔声问。

「……你生日到底是几月几号啦?」

「生日?六月七号,上上礼拜刚过不久。」

纪宜愣了一下,反射地答道。但看到介鱼像只阴暗的蛞蝓一样沉下脸来,纪宜又慌张起来:

「怎麽了?小鱼,我生日发生什麽事了吗?为什麽忽然问这些?」

介鱼摇了摇头,终於放开纪宜的脸,湿滑的触感还停留在肌肤上,让纪宜一下子把持不定,伸手拉住了介鱼的肩,把他拖倒在怀里。见介鱼还是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纪宜忍不住低下头来,在他的後颈上吻了一下,把唇贴在还有香皂味的颈子上不动。

刚冲过热水澡的身子热热的,带点蒸气,在夏夜的月光下格外诱人。

介鱼却没有进一步的回应,只是窝在纪宜怀里,然後开口:

「小蟹,你的家人……」

几个字才一出口,便明显感到身後的人颤了一下。介鱼扭过了头,看着纪宜有些起雾的镜片,还有後头深邃的双眸:

「小蟹,我想见你的家人,可以吗?」

纪宜微微松开了介鱼,他就整个回过身来,神色认真地看着纪宜:「可以吗?纪宜,我想见你的爸爸妈妈……还是兄弟姊妹都好,我想看你以前住过的地方、上过的学校,还有……什麽都好,我想多知道一点关於你的事情。」

纪宜稍微退了一步,看着介鱼的眼睛,沉默了好半晌。

「那个男人跟你说了什麽吗?」语气依旧温柔。

「不是……小蟹,我只是……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你总是……总是明白我的一切、我的过去,我想要什麽、想做些什麽。所以我也想……我们、我们是情侣不是吗?那我也想……」

「你不用做这些事,小鱼,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但是不用,你只要专注在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就好。」纪宜握住他的指尖,放在唇边碰了一下:

「而且小鱼,你不知道……」

纪宜迟疑地说着,介鱼一瞬间像是生气起来,他甩脱纪宜一直在他手背上摩娑的手指,握紧拳头退到画室门口:

「对,你什麽都知道,而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说着,随即碰地一声合上了画室的门。

***

艺大开始放暑假,这个星期二,大锅老师来观摩介鱼的参展作品。

「哇喔,做得不错嘛!」

无数的黑色铁针从天而降,覆盖了参观者的半面视线。大锅老师顺着介鱼指示的方向,从比较高的那一端铁针进入作品下方。

一踏进去,大锅老师就晃了一下,脚下是偏移不定的触感。介鱼在倒悬的铁针下方,铺满了厚厚一层的海绵。为了让参观着可以勉强前进,还在某些地方加装了扶手。

铁针像波浪一般,在参观者的头顶起起伏伏,从下往上看过去,竟像是地狱的针山一般,流型的线条多少柔和了作品给人的观感,但一旦置身其中,就能感受到那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几乎要让人窒息。

明明铁针的高度比一个成年男子还高上几公分,但大锅老师也好,跑进来玩的小朋友也好,仍旧会下意识地微偏着头,好像深怕被那些富有重量质感的铁棒掉下来砸中脑袋一样。加上脚底的不踏实感,很多小朋友跑进去没多就伸着舌头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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