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
“从今天开始,你叫莫惑。”
“为什么?我不是叫莫名吗?”
这一回的问题,回答他的又是一顿鞭挞。他不明白,为何离开地狱以后还要接受这样的对待?没有人告诉他,只是让他记住,他是住在大鑫国,莫丞相的二儿子,莫惑。
莫名莫惑,哪一个才是他的名字?已经不重要。因为他只需要要记住莫惑这个身份,还有他所学习的,一切关于大鑫国的知识。还有永远听从主人的调遣……
然后他被送到另一个地狱——单于家
睽别两年的香味再一次入侵他的生活,他知道这是主人通过渠道卖给单于家的,这其中因由为何,他不清楚,利用与被利用,由始至终他只能选择被受利用。
此次他被赋予的新名字是嫣鸠,美丽如血,带毒且矜贵的花儿。
他被教导堇萝的一切,甚至为了让他明白自己的低贱,他只能被□,被□成懂得在男人身上呻吟的尤物,□成懂得替家族铲除异己的杀手。
单于家利用了香,想让他忘记莫惑的身份。一再地让他记住他低下的身份,一个工具,一个玩物,一张随时可利用的王牌。
一切显得荒诞而凌乱,然而一直被卷进风暴中心的嫣鸠却清楚得很。
他只不过地下贩卖场的一件货品,被主人买去扮演一位高贵的落难王子,而后又被交给功欲薰心,意图谋反的大将军,图的就是让将军自以为把握到王牌,稍安勿躁。而这位将军又逼迫他扮演下贱的工具,意图让他忘记自己假造的高贵身份,为其所用。
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点。嫣鸠知道扣子说得没错,他们是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神仙,因为他们的血液里流动着的就是下贱。
他们只需要闭上自己的嘴,听从主人指示,完成任务。
听说那位莫惑王子入狱了。
又听说一位叫莫名的王子回国了。
主人说:到他身边去。
一道圣旨,嫣鸠被带到那位病恹恹的莫名身边。他不知道这一位王子能活多久,他对王子说要合作,要离开堇萝,这位王子不知道有没有相信,总之他待下来了。
从一个华丽的笼子被关到另一个华丽的笼子。嫣鸠总不相信自己能飞上蓝天,即使已经知道天空无穷无尽,也没有属于他的海阔天空,这是他从很久以前就了解的事实。
在他的观察中,知道莫名不是个简单的家伙,深藏不露,比他更懂得装模作样,城府没比谁浅,嫣鸠只觉得这也是个恶心的家伙。
莫名喜欢喝酒,又喜欢拉上他一起喝。聊天总是不着边际,聊这府里茂盛的花草,聊大鑫无聊的老爹,聊礼部认真的司徒大人,聊总是表情有趣的宗政侍卫,聊穿着华丽的深红。
莫名不是大善人,他心计多,但他对顾君初好,对莫惑好,甚至对那位叫三子的仆人也一再纵容。
嫣鸠并不曾将自己列入其中,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低贱的工具。说不定明天就要想办法取这人的项上人头……何必多情?
他是这么不断告诫自己的,但每每早晨醒来,看着腕上绷带,即使那已经跟血肉糊在一起,化脓也好;看着手铐上缠绕的布条,即使这仍被血迹污染,变成深棕色也好。他总想着,如果这能一直为他所有,也不错。
或许他能相信,他能选择一回。
或许真的能逃离这里。
或许……
冬——
莫惑,大鑫国莫丞相二子。
他有责任,他必须要成为一个完美的人,这才能对得起莫家列祖列宗。无规矩不成方圆,他一直按照家长所希望的方向成长,当一个中规中矩的好孩子。
与他相比,三弟却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总是气得爹吹胡子瞪眼,一再被受责备,却从不知收敛。莫惑一直觉得很奇怪,虽然爹一直在责备三弟,一直在否认三弟,却从未真正阻止他。反而是一再地放任他……
爹不让他和大哥接近三弟,说近墨者黑。然而当他接触这个爱捉弄人的弟弟以后,却认为家人都误会了。莫名是个有想法的孩子,他说他只是在做别人所期望的事情。
姨娘们希望这孩子没出色,爹也一样。
莫惑不知道三弟为何有这种说法,又无法理解他如何知晓,他分明只有四五岁(答案:他是穿的),然而他的说法又让莫惑无法否认。
三弟从不认同他的生活方式。莫名说:如果你再死读书读死书,以后就会变成像爹一样站着像柱子,坐着像椅子的木头人了。
对于他此等说法,莫惑只觉得新鲜。于是偶尔他会陪三弟到湖边捉蝌蚪,偶尔会去捉蝈蝈,偶尔会为树上掏鸟窝的莫名急得团团转。
十岁那一年,莫名才七岁,却又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日子。他被告知自己并非莫家人,而是堇萝国的质子,而今要回国了。没让他跟任何人告别,他立即就被送往那个被绛色环绕的都城。有了一位母王,有了王子地位。然而母王虽然和蔼,莫惑却始终感觉不到母亲的温暖,地位虽然高贵,却没有半丝值得喜悦。
他有一位小仆人,名叫深红,年纪跟莫名差不多。莫惑总算有点寄托,除了学习堇萝的一切,学习王子该做的一切,他偶尔会偷偷跟深红去捉蝈蝈,捉蝌蚪。结果有一天,他到树上掏鸟窝,一不小心就摔下来了。
躺在床上,莫惑问仆人:“深红呢?”
他从树上摔落,那时候深红吓坏了,一直在哭,现在却不见他。
仆人支支吾吾,莫惑心里警觉,厉声迫问后才知道深红被迫灌毒酒处死。他顾不得腿上的伤,连滚带爬跑去求母王,得回的只有喝了毒酒,奄奄一息的小仆人。
深红就像莫名,他的弟弟。他抱着深红满王府里求救,却没有人敢救被女王赐死的人。听说深红中的就是嫣鸠制成的毒酒,他马上扑进荆棘丛中寻找能解毒的果实。
一个不够两个,莫惑不顾仆从阻止,死活地把深红从鬼门关扯回来。但莫惑心里却觉得把莫名救回来了,始终还是救回来了。只是自那天开始,莫惑不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深红始终不是莫名,他也不是莫名,始终不能自由自在的。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王子,认真让母王认同就好。
堇萝国有战事,这一直让母王烦心。他就学习兵法,屡屡解决难题,总能让母王舒展愁眉。他不求功名利禄,只要安身立命,守住王府这一片小天地。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心愿,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然而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误,他是一个骗子,一个被受蒙骗的骗子,一个被受利用的骗子。
于是他发挥自己最后的作用,成为欲加之罪所必需的证据,他身系数百条人命。
知道真相,他不可能助纣为虐,他一再的反抗换来一再的折磨,他不要屈服,他没有错。然而从一开始他就想得太简单,即使他反抗,即使他一再承受折磨,不屈不挠。他依旧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在刑台上洒血,他没有摇首的权利。因为他是罪魁……伪王子。
待黄土染成深红色,头颅堆积成山,他被送往大鑫交换真王子。
大雄宝殿上,莫惑上一回到来是为了确立堇萝质子的身份,此次到来却是为了确立伪王子的身份。一切都不重要了,为莫家所欺,又为堇萝所弃,他已经无所适从,这世上也没有他该去的地方,也没有他该回的地方……就此让一切结束也好。
“莫惑?”
谁在喊他?
莫惑不熟悉这声音,但却尤其的关注,最后他决定看清楚是何人。抬眸就见一张苍白秀美的脸,细长的眼,薄薄的唇。如果再加上阳光笑容,那就跟心中所系的三弟有几分神似。
如若要死,能回到他身边也值得。如若不死,就只能待在他身边。
莫惑知道自己没有归属之地,他只能踏着莫名的足迹,蹒跚着一路走下去。
春——
莫名作了个很长的梦,又是苏瑛过去的生活,醒来的时候就见桌边醉趴着三人,不禁失笑。
今天是堇萝的一个大节日,听说是要一家人团圆着过的。莫名听完就觉得这跟春节无异,于是让深红给仆人们发了银子,各自赏了美食,也跟顾君初,莫惑,嫣鸠一起畅饮一番。
没想到喝着喝着就喝高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失态。莫名一一推醒趴着的人:“喂,该醒醒了,你们这是怎么了?酒量只有这么一点点?快醒来。”
抱着酒壶的人醒来,脸上尽是空洞淡漠的表情,吓了莫名一跳。
“怎么?睡糊涂了?”莫名考虑要不要每人给一巴掌。
顾君初先回过神来,他拭掉额角的薄汗,轻叹:“没事,我只是做了个梦。”失去的感觉不好,顾君初从不曾忘记,却不想记起。
莫惑淡淡地移开占据桌面的空酒瓶,按按额角:“这酒是喝多了,莫名你有没有不舒服?”
……你看上去更不妙。
莫名叹气:“二哥,你要不要来杯茶?”
“嗯,也好。我给每人冲一杯解酒茶吧,我院后有药草。”莫惑说罢,就要去张罗。
这醉酒的人还要去照顾别的酒鬼?天理何在?他不喊冤,莫名替他喊:“仆人拿来干什么的,你给坐好。”
把人给喊住,莫名高声呼唤三子,让他去准备解酒茶。
“我们的殿下还真是疼爱男宠呢,无微不致啊。”嫣鸠唯恐天下不乱,来了一句。
莫惑垂眸,看似不自在。莫名双目一眯,微笑:“嫣鸠公子,你吃醋?要不要本王子好好地待你一回?”
嫣鸠也不怕,一手支颌,挨近莫名:“哦?那你要怎么待我好?”
莫名还准备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凝。嫣鸠注意到,移眸一看,直觉地迅速缩手。但他已经慢了一步,莫名捉住他的手,粗鲁地扯近。
“嘶……”即使只是这么一扯,也痛得嫣鸠差点昏过去。
看清楚那手腕上的惨况,脏污的绷带,有异色的伤口,莫名大怒:“你是不要这手了?想要砍掉?”
“我……”
看见他的手,顾君初和莫惑都皱眉。。
“我去取药。”顾君初起身,轻轻一跃,掠过湖面远去。
莫惑细细一看:“化脓了,要好好处理,不然会留疤。”
“哼,他大概不想要这手,何必为他操心。”莫名冷声道,伸手扯住绷带重重地撕开,把皮肉也给撕下来。
“嗯!”嫣鸠痛得冷汗直冒,咬紧牙关。
看着渗血的伤口,莫惑没有作声,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做了,绷带粘着的皮肉都要不得。
莫名狠下心,一次过把绷带给全撕下来,拎起桌上酒瓶子就把酒给倾倒而下。烈酒灼烧伤口,嫣鸠只觉剧痛袭来,仿佛被铁锤击中心脏,胸中一闷,眼前一黑便去了知觉。缓过来以后,他已经靠在莫名怀里,莫名正给伤口上细细地上药。
“你的伤口都化脓了,酒是给伤口消毒,并非虐待你。”
听见他这般解释,嫣鸠只是轻扯唇角,没有说话。
“要不是发现了你这般胡闹,假以时日,你就可以尝试到刮骨去腐的滋味了,这可就跟烈酒不同的味儿。我们英勇的嫣鸠大爷是否对此感兴趣?我可以代劳。”
带刺的一句话,嫣鸠听着,心里却舒坦。
“莫名,你信任我吗?”他问。
这一个问题让在场三人都皱眉,嫣鸠就静静等答案。
“没有完全信任。”莫名冷静地回答:“但喝酒就不少你的份。”
下弯的唇角抚平:“好,我明白了。”
谁明白?其实谁也不明白。
即使如此,他们也愿意继续装作明白。
莫名说:“君初,你的酒量喝高,也不能不要命的喝,今天开始禁止喝酒。”
又说:“莫惑,你身体原来就不好,禁止喝酒。”
又再说:“嫣鸠,你的伤口在恶化,禁止喝酒,只准闻酒。”
三从互觑一眼,同声:“莫名,你得陪着我们禁酒。”
“好吧,当我的话没说。”
朗笑声自湖中泛开。
湖衅,三子拭着眼角对深红说:“看吧,我们殿下真有本事,能享齐人之福呢。”
深红对这名小仆人甚是无语。
——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