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真的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了,决定抽空到社团活动中心去看书展,经过门口的展示架的时候,顺手拿了一
份散文社的刊物,刊名叫做「寒月」。
我对这类刊物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心里一直有一个隐忧:不知是不是读自然组的关系,我从小读世界
文学累积起来的文学细胞,好象已经在六年的中学生活中消耗殆尽了。上「当代文学赏析」的时候,我发现我
完全无法进入状况。
为什么尹雪艳只是端了一碗豆腐给徐壮图,两人也没讲什么话,徐太太就说徐壮图被尹雪艳勾引上了?然后,
为什么接下来徐壮图就莫名其妙死了?是谁杀的?还有,钱夫人到窦夫人家作客,席间唱戏唱不出来,然后宴
席散了,大家各自回家,这个故事到底想说什么呢?
当我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整个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国文老师跟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用哭笑不得的表情看我,让
我自觉再度成为异次元怪物。
总之,国文课的挫败让我自觉有必要加强文学素养。然而,浏览了一下这份刊物,只看到更多让我自觉跟不上
时代的文章。就在我打算把小报纸扔掉的时候,眼睛瞄到了角落里的一篇「初识」,作者笔名叫做皎魂。
这篇文的大意是,作者有一天偶然被一个在路边发慈善募款传单的男孩吸引,一时冲动竟然丢下害羞鼓起勇气
跑去帮男孩发传单,还大声吆喝吸引人群注意。两人相谈甚欢,但是没留下联络方式就分开了。她事后想起自
己的大胆,觉得很丢脸,对那个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孩却还是念念不忘。
「是阳光的错吧。把你的面容映得太清晰,其它的人事反而模糊一片。没有勇气问你的名字,只能在脑中不断
回放你最后的笑容,和那声『谢谢』。至今我仍在那片阳光中飘浮,找不到出口。在街上,在公车上,在商店
里,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你的背影。那片阳光是太烈的酒,我醉了四五天,仍是无法醒来。」
这篇文章可算是我自从上大学以来,最得我心的文字。一来那天寒流来袭,冷得让人全身关节都结冻,读读「
冬天的阳光」感觉比较均衡了些;二来,欣赏纯情少女的暗恋情怀,正好可以缓和我因考试压力而一片鸦鸦乌
的心情。
那天晚上我把文章拿给邱颢看,他拿着小报纸一遍又一遍地读,最后才冒出一句:「真无聊。」
「怎么会无聊?很浪漫啊。」
「本来就是。莫名其妙自己跑去帮人家发传单,不吓死人了?随随便便在路上碰到一个人,她就对人家这样朝
思暮想,根本是太闲了。还『闻到野百合的香气』,我鸡皮疙瘩掉满地哦!」
「你懂什么?这叫一见钟情!」
「我看是感情太过丰富吧。你们女人就是这样,一点小事也感动半天。」
我十分不悦,他以前从来不说什么「你们女人」这种话的。
「是你自己太没情调吧!」
「要情调是吧?类似的情况,要是换个时间地点,换个女主角,你可能会认为那女的是花痴;但是今天她只不
过是文笔好一点,把她自己写得很可爱,你就认为是浪漫?你还是念医科的耶,不觉得这样很不理性吗?」
「这跟文笔没有关系,也用不到理性,恋爱是神圣的!」
「像这样完全不了解对方的背景内涵,只凭外表就爱得死去活来,你觉得很神圣吗?」
「你是说,人一定要知道对方的内涵,才能谈恋爱吗?」
我的王子斩钉截铁地说:「没错!」
「哦」我挨到他耳边轻声说:「那你跟我在一起,也是喜欢我的内涵吗?」
「不是,是因为你被吕昭瀚背下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笨得很可爱。」
什么嘛!我本想搥他,转念一想,我当初会喜欢他也是因为他穿小熊拖鞋的样子很好笑,应该也算扯平了。
搞了半天,我们两个念理工科的人,谈起恋爱也没理性到哪里去。
虽然讲不过邱颢,考完试后,我还是写了封信给皎魂,大意是我很喜欢她的文章,祝福她早日跟她的「传单王
子」重逢。
为何我会如此思念你,你的身影犹如我呼吸的空气,无所不在。 "倾慕"
经由介绍,我认识了皎魂。她本名高之玲,跟我同年,念外文系。老实说,我很惊讶,因为我直觉认为她是中
文系的。她的脸是小小的鹅蛋脸,淡淡的柳叶眉,一双眼睛虽然是单眼皮,却是形状完美的杏仁形,眼波盈盈
似水,配上如淡粉红珍珠的薄唇,显得温柔婉约,正是如秋水一般无骨的女子。
第一次见面时天气很冷,她穿著厚厚的灰色夹克和牛仔裤,半长的头发用橡皮筋扎了个马尾;我却不由自主地
想象,她穿著飘逸的白色长裙配薄纱衬衫,头发披肩,戴着红色发箍的模样。外文系的女生向来以活泼大方,
打扮入时著称,但她却是出奇的腼腆文静,笑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垂下头。这点我倒是能理解,正因为太内向
害羞,不善表达自己的感情,写起文章来才会如此热情洋溢。
她说她的笔名「皎魂」的意思是「雪白的灵魂」,我顿时想到,那我的名字不就是「漆黑的凡人」吗?
她为我写信鼓励她致谢,脸颊不知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害羞而泛红:「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好花痴。」
我实在不敢告诉她,我男朋友正是这么想的。老实说我也很不平,男生只要看到顺眼的女孩,马上就会大动脑
筋想泡马子,为什么女生对陌生人倾心,就得背这种心理包袱?
「不会啦,女孩子主动一点也很好啊。那你有没有去找他?」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找,就算找到了也不晓得该说什么。这样子去找人家太唐突了。」
「你不要怕,勇敢一点。」真是好笑,我向来是被别人嫌没用的那个人,现在却在劝别人勇敢。「像我男朋友
就是我自己追来的。」
「你怎么追的?」 她很好奇。
「这个嘛…我拿刀架着他脖子,逼他跟我在一起。」
她先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随即笑了出来。我对我耍宝的功力满意极了。
最后我建议她,那个男孩子既然发的是保护动物协会的传单,不如她也去保护动物协会当义工,这样就可以很
自然地认识他。她照做了,但是参加了四五次活动,一直没有遇到她的心上人。打听之下,发现协会里根本没
这个人。
我对我的馊主意感到深深的抱歉,她只是微笑着叫我不要介意,看着她暗淡的眼神,我暗自发誓以后决不多管
闲事。
事实上我也没力气去管别人了。我忙着进行一件特别艰苦的小组报告,每天没命地找资料,开讨论会,连跟邱
颢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每天短短地通电话。
报告终于结束后,组上的同学决定去看MTV慰劳自己。那天是周六,我们痛痛快快地狂欢了一晚,电影一片接
一片地看,直到凌晨才解散。
等我回到家,才刚开始补眠没多久,邱颢的电话来了。一开口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吵。从我不该玩通宵,到
我整整半个月没跟他见面,一有空居然就跑去跟同学鬼混,最后竟扯出我念医学系就看不起他的歪理。
这简直是鬼话连篇,没有半点逻辑可言,至少在当时看来是这样。我气冲冲挂了电话,想了很久,其实征结点
也不过就是「半个月没见面,我跟同学出去让他找不到人」而已。
半个月没见面是因为我太忙,累得心力交瘁,他却只知道抱怨自己被冷落。至于跟同学出去玩?他自己还不是
每个星期都会跟他那群哥儿们去打撞球,把我丢在家里等他电话?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圈?
他根本不在乎我的立场,只晓得要我配合他,为什么以前总是会主动替我设想的人,现在却满脑子只有自己呢
?我越想越火大,要不是电话被姐姐占住几个小时,早就打回去直接分手了。
星期一,我余怒未消地打开最新一期的「寒月」。
从来没看过流星雨,但是在想象中,总是一连串炫光如怒涛般坠落,一道道白光足以划破天际。那已不是『目
不暇给』所能形容,而是全副心神都被冲刷殆尽,全身血液跳跃沸腾的壮观。只是,流星雨过后的天空,必然
是死寂空虚得让人害怕。恋爱的心情也是如此,时而欢欣鼓舞,有时却又莫名地空洞心寒,焦躁不安。
"倾慕" 皎魂
我忍不住想告诉高之玲,也许她不该去找那个男孩。爱情总是在暗恋的时候最美,一旦到了手就全不是这么回
事。就像流星雨也是在天空燃烧的时候,才有那种勾魂摄魄的魅力,等它落了地,你想去捡拾的时候,才发现
那也不过是颗灰扑扑的石头。
真的,只要一点点小事,就能让流星雨黯然无光。我真的很希望,就算要吵架,也应该是为万年国代要不要改
选,国会乱象谁是谁非之类的事情争执,偏偏烦扰我们的,都是些谁太晚出门、要不要看哪部电影等等的芝麻
小事。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到了周六,邱颢带着一束花来向我道歉。「我们以后应该多多在一起。」
我当然也想多抽点时间陪他,但是现在才大一,就已经弄得鸡飞狗跳,到了五六年级上医院实习的时候可怎么
办呢?
读了皎魂的新文章,更让我百感交集。
「我现在,有两种同样程度的害怕。一来怕再也见不到你,二来,怕真的见到了你,却发现之前的心动只是南
柯一梦,早已随着那天的阳光烟消云散。到时,我将再也不敢信任我自己的感觉,再也不敢放任自己勇敢追求
。难道,真的是不要再见比较好吗?难道得不到的真的比较美吗?难道人真的就是犯贱吗?」
我几乎要当场大点其头,没错,没错!梦想总是比真实美好的。然而我静下心来,仔细回想,我这短短一生,
可曾真正魂牵梦萦地渴望得到过什么东西?同学的认同?上明星高中?减肥?念医学系?这些都是因缘际会,
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得来的,几乎没有一件是我刻意造成的结果。我真正发了疯想追求,也真正行动去追求的,
只有邱颢而已。
而现在我排除万难,成了邱颢名正言顺的女友,我快乐吗?我满足了吗?我想到种种争吵,想到不断的互相限
制,委屈自己的意愿配合对方,想到孤孤单单等电话的寂寞,但我不能说,这一切都是不值得的。
交往三年来我们一直并肩作战,老师们三番两次的劝阻没有拆散我们;好几次被我母亲抓包,闹得家里鸡犬不
宁也没分手,更别提他那群朋友在他耳边说了我整整三年的坏话,都没能破坏我们的感情。
毕竟相识已久,我在他面前已经不会再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我的脑子不再没日没夜地只想着他,还得分更多
空间给压死人的课业。但是当我望着他的时候,我仍能感一股暖流包围着我,让我心情平静;报告写不完的时
候,靠在他肩头休息一下,可以让我加速回复精神。我早已认定,这段恋情就是我的一生一世。
我写信给之玲:「俗话说,没有梦想的人最悲哀,我倒不这么认为。人的悲哀有两种,一种是梦想永远不能实
现,另一种就是实现了,却发现不及自己想象的好。若是做一个完全没有梦想,一切随遇而安的人,那也没有
什么不好。但要是你成不了这种人,你就要觉悟,今生要继续梦下去,并且怀抱希望,因为这是你的人生。你
既然有超乎一般人的热情,就必须适当地抒解,否则只会在抑郁中枯萎。在见到他之前,一切都是未定之天,
之于见到他后会怎样,到时候再说吧。」
之玲回信道谢,并送给我一个手制的精致友禅纸娃娃。信上告诉我,其实我看到的文章是她两周前写的,她上
一周已经见到了她的意中人。原来他并不是保护动物协会的义工,之前只是帮他学长发传单。这次他临时来参
加协会的活动,两人就这样相遇了。
「我看到他向我走来,几乎没办法呼吸。」她写道:「第二次见面的感觉跟上次大不相同,不过并不是失望,
而是沉重。他看起来有些阴郁,笑得也很勉强,显得心事重重。他还记得我,并且很亲切地谢谢我上次的帮忙
。我好想抚平他微蹙的眉头,但是上次的勇气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回家后,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在你背影守候』,以前只觉得只觉得这首歌曲调优美,词意感人,声音有磁性
,现在听了,却觉得心里一片酸楚。『我要如何面对你覆雪的容颜,用我的脸,用我的眼,还是我的泪。你的
眉宇之间,锁着深深的伤悲,却也锁着我对你深深的爱恋。』听到这句词,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是为什么
烦恼,为谁烦恼呢?他的忧愁彷佛在提醒我,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我心想,何必这么自寻烦恼,搞不好他是为找不到新打工,或是教授出了一堆写不完的作业在头痛呢。〈我果
然是崇尚实际的自然组学生…〉
我再也不敢取笑缘份了。如果你没有临时替你学长发传单,我们不会相遇;如果你没有心血来潮参加聚会,我
不会再见到你。这一切,莫不是缘份的安排。
但是,缘份会不会捉弄我呢?为什么我老觉得你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为什么你彷佛总是看着我欲言又止?是
我的错觉吗?
"重逢" 皎魂
「传单王子」向之玲借了一本原文版的「窗外有蓝天」,并且在下一次见面将书还她的时候,正式成为协会的
义工,还跟她同组。也就是说,以后多的是机会见面。
你说,这不是个爱情故事,是抗争的故事。个人向外在压力抗争,也和软弱的自己抗争。露西最后抗争成功,
摆脱了社会礼教加诸于她的枷锁,才能投入乔治的怀里。我说还好现在的社会比那个年代自由,谈恋爱不需要
那么辛苦。你说,错了,人在社会里是没有自由的。不管你作任何事,都要顾忌别人的眼光。要经过一番血淋
淋的抗争,才能摆脱无谓的束缚来做自己。我说,可是,如果在这个年代,乔治吻露西这件事不会有人大惊小
怪。你看着我,笑了笑:是吗?我根本无暇去想是或不是,因为你的笑容令我目眩。
很想问你,套在你身上,让你一心想挣脱的枷锁到底是什么。只是,问了你会回答吗?就算你回答了,我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