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想考,为什么要来念升学班啊?」
「因为我不会打架,也不会吵架骂脏话,念放牛班会被打。」全亏了姑婆芋的苦心教导。
她目瞪口呆地看了我好久,忽然间猛力地拍了我的肩膀一把,我顿觉全身的脂肪都在震动:「杨黛民你真的好
好玩哦!」说完又发出了她的招牌大笑声,店里人人侧目。「你这才叫唱反调咧!千万不能给萧静雯听到啊!
」
「好啦…」
从那天之后,我跟林如君便自然而然地亲近了。每次抽座位,我们都会想办法换到相邻的位置,当她在打篮球
时我总是坐在旁边给她加油,考完试也总是一起对答案。在让人喘不过气的一天课程结束后,我们一定会一起
去喝杯饮料再回家。因为每天都有个愉快的结尾,连带地便觉得这一整天都是愉快的。
我很快就发现,如君所谓的「没读书」,并不是真的完全没念,而是全凭心情,高兴的时候念它个几章,情绪
没了就把书一丢,开始打混摸鱼,不是看闲书就是开始练歌喉,甚至干脆跑出去闲晃,再不然就是叽叽喳喳,
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了。
偏偏我又是个很不容易集中精神的人,被她这一干扰往往就跟着念不下书。不久我就学乖了,去她家听音乐看
小说是可以,一起读书我就敬谢不敏了。
虽然如此,她仍是得到我近乎崇拜的敬意。我佩服她讲起话来绝对自信的语气,也佩服她有胆量翘掉周日的辅
导课,一个人跑去台北看篮球赛。
事后,她被老师打了几下手心惩戒,回到座位上仍是偷偷对我扮了个鬼脸。而当她对我转述比赛过程时,那股
眉飞色舞的热情,让我这个最不爱运动的人也感染了她的兴奋。
当我告诉她以前因为听力跟身材所受的一些委屈时,她总是比我还要愤愤不平,破口大骂那些欺负我的人,还
会帮我设计一堆报复的方法。虽然多半行不通,却总是能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不过如君也有让我很困扰的时候。自从班会事件之后,她对萧静雯的憎恶便沸腾到最高点,从此更是变本加厉
跟她公然唱反调,让班上有时显得气压稍低。而在谈话中,若不幸提到个「萧」字,她一定骂声不绝。我不得
不承认有时听得还蛮爽的,但是听久了开始觉得刺耳,心里总是隐隐地不安。
此外,不晓得是不是平日活泼过头的关系,她不时会突然安静下来,一言不发,问她话也不回答。这时候的她
就会让我有些害怕。
除掉上面的那些情况,总体地说来,拥有这样一个开朗又强壮的好友,真的能带给我强烈的安全感。我当有一
股错觉,彷佛只要跟她在一起,就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虽然功课压力这么大,我仍觉得前途一片美好。但是,越是感受到她的活力跟强悍,就越为自己的软弱而自惭
形秽。
如君对我这点也是很不以为然。每次她听完我的悲惨经历,除了抱不平外,总不忘问我一句:「你为什么不骂
回去?」「你为什么不讲清楚?」「你这样呆呆的,别人更会以为欺负你没关系。」
又来了。我悲哀地想。她讲的话跟姑婆芋还真像。难道我真的是个没用的人吗?以前被姑婆芋骂只是觉得烦,
但是被如君一念,我却是真正地惭愧无地,不断告诉自己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出勇气来。
好死不死这机会真的来了。
暑假辅导的某一天,我去打扫后花圃,听见垃圾场旁边传来断续的哭声。我小心地绕过去,看见一群女生背对
着我,围成一道人墙堵在墙边。哭声就是从人墙中传出来的,因此我知道她们一定是把一个女生围困在中间。
其中一个女生抬起脚,用力朝中间那人踹着,口中不断怒骂:「不要脸!三八婆!你敢抢我男朋友,有够贱!
要男人你不会去接客啊?」她身形晃动,人墙分开一条缝,我从缝中看到,果然有一个女生抱头蹲在地上,哀
哀哭泣着,抱着头的手臂上都是淤青,情况好不凄惨。
「别踢了!」我一时没用大脑,冲口就叫了出来。打人的女生们顿时停止动作,全体回过头来瞪我。
我吓得手脚发软。这些人想必就是我一年级时在后段班走廊上看到,并且拼了命要避开的那种人,现在居然在
我势单力孤,旁边没老师没同学的时候给我迎面碰上,真是衰到家了。
带头动手的女生跟我差不多高,气势比我强了至少两倍。她大步走来,一把揪住我衣领,咬牙切齿地说:「喂
,肥猪,你给我听好,你要是敢鸡婆去报告老师,我就让你死得很难看,听到没有?」
「听到了…」
「听到了就闪!」使劲推了我一把,又走回去,揪起受害者的头发,一掌一掌地打她耳光,那女孩的尖叫哭嚎
更响亮了。
我瘫在旁边,差点爬不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无意识地四处张望,盼望有老师听到吵闹声赶过来。但是想
也知道,那时是暑假,老师出现的机率是少之又少。
手脚好不容易恢复力气,正想溜走时,我心里的勇气小天使说话了:「怎么可以这样见死不救跑掉?你再这么
不勇敢,哪天换你被打的时候怎么办?难道要靠如君来救你吗?」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除了读书考试,唱几首英文歌以外,什么都不会,又不会打架,跑得也不快,只是个笨
手笨脚的肥猪。
肥猪…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及细想,看准了她们之中身材最瘦小的一个,大喝一声,猛力扑过去,把她压倒在
地上。那小个子女生高声惊叫,全部人都呆住了。
「干什么!快起来!」
她的同伴们扯我头发,拉我肩膀想把我从那不断挣扎尖叫的小个子身上拖起来,但是我使尽吃奶的力气硬是用
力压着不放,嘴里大叫:「你们放她走!不然我就压死她!」
我知道这场面看起来好象我在XX那个小个子,但是天地良心,我全是为了救人。
她们抬脚踹我:「快起来!听到没有!」
我微微双手撑起,又重重压了下去,压得那倒霉鬼哎哎直叫:「我说放了她!」
「我不能呼吸了!」
那回我还真的是好狗运。一来身下的人没被我压到吐血身亡,否则我下半辈子就得在少年监狱里渡过了;二来
那年头民风尚称纯朴,连太妹都纯朴得让人感动,所以她们选择了一哄而散,而不是把我乱刀砍死弃尸荒野。
我筋疲力竭地爬起来,那几乎被我压扁的小个子飞也似地逃走了。至于我解救的那位苦命女子,既没有来扶我
,连声谢谢也没有,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开。剩下我拖着酸痛的身体,一拐一拐地回教室。
如君知道后,大大地念了我一顿,骂我太冲动,不知死活。但是由她的眼神,我知道她其实是以我为荣的。就
为了这点,我觉得一切的皮肉之苦跟精神创伤都是值得的。
这次经验让我学到了三件事:一、就算我没做什么坏事,不表示别人就不会来欺负我,二、就算我做了什么好
事,也不表示别人就会感激我,三、在我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魏晨安!出来扫地啦,事情都没做,还在那边聊天?」
萧静雯高亢的声音划过了教室,原本在角落里开讲讲得正高兴的魏晨安一脸不高兴地冲过来,抢走我手上的扫
把和畚斗,气冲冲地打扫楼梯间去了。
三下的时候,我当选了卫生股长〈萧静雯四度蝉联班长〉,这职位成了我头痛的来源。
由于常帮同学解题,我的人际关系比一年级的时候大有起色,但是要我去指挥同学打扫,却有点不够力。常有
人像魏晨安一样「忘记」扫地,这时我的一贯作法就是自己去扫。
然而当萧静雯看见我孤苦伶仃地在扫楼梯间时,她立刻一把将我拖回教室,硬是把魏晨安叫了出来。
我感激涕零地看着萧静雯,她摇摇头,显然是对我的懦弱不以为然,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从那次以后,我开始了解到,萧静雯并不是我所想的,喜欢发号施令,装腔作势的自大狂,而是善尽职守的班
长。如果不是她的约束,我们班早成了一盘散沙。
因为有她厉声喝令全班专心练习,我们才得到合唱比赛第一名;如果没有她费心维持秩序,每堂课老师进教室
时,都会发现里面吵如世界大战。虽然她有时候会昏头,在老师上课时开口管秩序,把老师吓一大跳,但她也
是用心良苦,让人不忍苛责。
我自从垃圾场事件后,对「勇气」这种美德加倍尊崇,而冒着得罪全班的风险唱黑脸,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原先还担心,她跟如君这样水火不容,而我又被全班公认为「如君派」,她会不会对我有所成见?然而事实
证明,她对我虽不怎么热络,却仍是跟其它同学一视同仁,为此我更加敬佩她。
可惜如君似乎不像我一样容易感动。她跟萧静雯的冷战始终持续着,事实上,练合唱时硬把我拉到旁边去聊天
的人就是她,让我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我从不曾试着告诉如君我的感觉;一来她对萧静雯的偏见根深蒂固,我没把握改变她,二来我怕她要是知
道我居然暗自崇拜她的敌人,会扭过头从此不再理我。
进入三下,所有人的生活重心无上限地向课业倾斜,任何事物,哪怕有多微不足道,只要被父母师长们认为「
影响读书情绪」,一律严禁。据说男生班因为生活太苦闷,前一阵子居然开始风靡幼儿园的游戏「小皮球」,
后来又玩得太入迷,连球都给老师没收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君自然也被禁止打篮球,但是她把老师的劝阻全当耳边风,照样每天玩得鼻子脱皮,有时甚
至连晚自习都跑得不见人影。她的率性多少让我有些不安,本有意劝劝她,转念一想,她立志做篮球国手,打
篮球对她而言自然是跟联考一样重要,所以我还是决定不多话。
虽然同学们个个被压力逼得哇哇叫(魏晨安有一次小考只考九十八分,竟然当众大哭),我的心情却是无比平
静。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知道我的目标在哪里,而我也有信心能达到。事实上,自从当着全家的面打翻尿
桶之后,三下的日子可算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如果,在那时候,能够来一个人(例如姑婆芋),往我头上狠狠敲下去,打醒我的清秋大梦,该有多好。这样
,也许我就能看清,埋藏在我眼前的危机。
月考过后,导师要我跟萧静雯去她的办公室帮忙改别班的考卷。我们二个并肩坐在办公室的角落,离老师的桌
子刚好是死角,老师又忙着做其它事,没一会儿竟忘了我们两个的存在,跟隔壁班的导师谈起话来。
能跟我的偶像靠这么近地工作,这天大的好运让我喜出望外,一颗心如蝴蝶飞舞,根本没去听老师们谈什么,
直到一句话钻入我耳里。
「吴老师,我觉得你可能要多注意一下你们班林如君。」
不知何故,隔壁班老师那种小心翼翼,神秘兮兮的口气让我很不舒服。
我们老师很无奈地说:「唉,我已经拿她没办法了。野得像匹野马一样,根本管不住她…」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觉得她怪怪的?」
「怎么说?」
「她居然写信给我们班李淑媛,一直说她好漂亮,好想跟她做朋友,而且还写了好几封。」
李淑媛是隔壁班的英文小老师,她从小学时就一直被公认为美女,白嫩的肌肤,小小的瓜子脸,长长的柳眉和
长长的睫毛,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而且她得天独厚,天生是不容易长痘子的体质,虽然进入青春期仍然「白拋拋幼」,羡煞我们这一群痘蔻少女
。我国小三四年级跟她同班,但是想也知道,校园美少女跟「白猪」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只不过是同一个教
室念书的陌生人罢了。
眼前她因为人在升学班,没办法打扮,只能跟大家一样留个土死人的清汤挂面头,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比
其它人清爽宜人得多。
国中严禁男女谈恋爱,不过还是常传出有男生跑到她们班门口偷看她,还有人写情书,所以我们三不五时就看
见她们老师在下课时间在教室门口踱步,像极了米老鼠卡通里那只守在狗屋门口保护肉骨头的牛头犬。
我心中产生了深深的疑惑:李淑媛是很漂亮没错,但是我和如君跟她都只是点头之交,如君从没对我提起过她
,更不晓得她居然会这么喜欢她,还写信给她。
「小女生本来就喜欢做这种事情,应该还好吧?」
「可是我觉得情况没这么简单。李淑媛本来还觉得很好玩,拿出来跟同学讲,刚好给我看到才发现。我看了那
些信,越看越不对。」拉开抽屉:「信在这里,你看看,『今天上体育课,我一直在看你,你穿短裤好可爱』
、『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你还跟我牵手,我好高兴』,这根本就是情书。」
接下来没听到老师的声音,想必她正在翻阅那些信。隔壁班老师继续说:「而且你看她平常那样子,走路、讲
话一点都不像女孩子,你看她会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男生了?」
「我也不晓得,以前只是觉得她比较好动,最近真的越来越严重了。」
「要是她真有那种倾向,趁现在要赶快把她治好,不然以后变坏就糟糕了。」
「什么变坏?」
「同性恋啊!」她从齿缝中出声,彷佛说出了全世界最脏污秽的三个字。
「才不是!」我冲口而出,这时老师们才发觉我跟萧静雯的存在,顿时脸色大变。
「老师,如君不是…」
「好了,我知道了。」老师很快就冷静下来:「这件事老师会处理,你们不用管,回去班上也不要跟同学说,
尤其是林如君。知道吗?」
「知道。」
「考卷我来改就好,你们回去吧。」
我跟着萧静雯走出办公室,脑子里乱成一团。在我的认知里,同性恋就是一群打扮得不男不女的人,看上了谁
就一直动手动脚纠缠不清,没事还会躲在人家衣柜里作怪;如君哪有可能是这种恶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