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完话,他便风一般转了出去。只听得“乒乒乓乓”声渐渐远去,这一路也不知踢翻了多少花盆。
哪里想到,显国珍贵的御用毒药,却是红尘蛊的克星。难怪毒发的时辰早已过了,我还不明不白拖了这么长时间。
植物人般躺了许久,体内的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清除。虽然醒了,但是恢复起来却极其的缓慢。也许那时确实是死了,可是我又活了过来。继续在床上躺了一阵,吃了些东西,手脚才渐渐有了力气。虽然人看起来很齐整,却直到前日才能下床稍稍走动。脑子也比以前慢了,眼前经常有些零碎的画面闪过,总是坐在床上,一想就是一整天。这个时候,就呆呆的满身傻气。
有一次正揪着球球的耳朵发呆,无意间抬头,看见显儿不知何时走到床边,就问他:“我是不是睡傻了?什么事都要认真想很久。”
他坐过来,双臂一伸,抱着我道:“没关系,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去做。”
歪头想了好一会,缓缓道:“我好像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之前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你们也不告诉我。”
他低头把玩起我的一束头发,绕着修长的手指打圈圈,忽然笑道:“我们不说,是看你才醒不久,怕影响了你休息。这些事情等你身子大好了,自然会告诉你。也许不用我们讲,你自己也会想起来的。”
“嗯。”我点点头。
这时茗剑从外面进来,又是老皇帝传他进宫去了,他传唤的次数越来越勤。显儿在我额角落下一个轻吻,背过身走了出去。
我虽然想事情慢了些,可是感觉还在。只觉得明媚的阳光下,他的身影却透出淡淡的寂寞。一觉醒来,显儿也不一样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是迷迷瞪瞪的……
红叶一声惊呼,让我从发呆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手里的碗不知何时捧歪了,热热的汤药流到长衫的下摆上,自膝盖以下,滴滴答答湿了一片。
刚把碗放下,红叶已经冲到跟前,拿着一块帕子擦拭我烫红了的手指,一边急声问着烫伤了没有。我摇摇头,她还是不放心,捧着我的手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事,才轻轻舒了口气,转身从柜子里找了一件干净衣服替我换好。
“公子在想什么,还好这药不是很烫,否则可就糟了。”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一瓶药油,在我手上薄薄地涂了一层。
“我想出去走走,去看一个人。”
红叶有些紧张地问道:“谁?”
“楚晟。”
替我擦药的手明显停了一瞬,她的脸色微微有些僵硬,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末了才道:“公子还不适宜到处走动,还是再过一阵吧。”
低下头,看见的是比记忆中细瘦得多的四肢,毕竟昏睡的日子里,根本没进过多少食物。不过精神比起以前来,却是好了很多。也许不是身理上,而是心理上的一种感觉。
我轻声自语道:“适当运动,对身体也有好处……已经这么久了,我也该去看看他。还有翩翩……”
红叶受了惊一般,忽然把手抽了回去。她站在我身侧,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心中似乎十分慌乱,想问什么,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抬头看她,问道:“我不可以出去吗?”
“公子稍等,红叶……红叶这便替公子问一声吧。”
她说完疾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还不忘郑重吩咐了下人两句,语速既急且快,声音又压得低低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难道欺负我现在感官不灵敏,听不清吗?
红叶前脚刚走,门口侍立着的人便全神戒备了起来,如履薄冰一般,时不时往里偷瞄一眼,看我还是端坐在桌边,就放心地缩回去。其实何必,我根本就没有能力做什么。只要他们不许,我就连这个房间也别想走出去。知道他们全都是为了我好,所以他们想怎样,我都乖乖的听从。即便今日冒了这个念头出来,也是先问过红叶再说。
没过一会,门外传来两个急匆匆的脚步声,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只满脸不爽的炸球球,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看着身材更为高大圆润了。
冰言还没站稳,球球就一下越过他,蹭到我身边不停“嗷嗷”着控诉,换了一副委屈的表情,又甩头又甩尾,声情并茂。
球球会和冰言在一起,我也是知道的。我出走那天,是冰言第一次带球球散步,之后他疯了似的找我,就再也没想到这事。自我解了毒又醒来以后,他无意间想起了这件事,就兴致勃勃地重拾旧业,主动担负了替球球减肥的任务,而且干的有声有色,不亦乐乎。这会儿他们同时出现,肯定又是这么回事了。
看见球球无赖的样子,冰言都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急着辩解道:“你千万别信,我可没欺负它!”
他站在门口,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全身上下都是扑咬的痕迹和爪印留下的污泥,样子狼狈至极。即便他不说,我也知道定是球球的恶作剧。这两个冤家碰在一起,之后的事情光用猜想也能知道。
我微微一笑,拍拍球球的头,指了指冰言的衣服。它自知理亏,乖乖伏了下来。冰言还没来得及笑,球球忽然转过头对着他,也不知做了什么鬼脸,就见冰言的脸都黑了。只是他碍于我在场,不便发作。球球这算是扳回一局,舒服地躺到我脚边,脑袋却还是昂得高高的。
一旁的红叶轻咳了一声,自后面悄悄推了推冰言。冰言一怔之下醒悟过来,顾不得身上的污渍,只把眼前乱糟糟的额发都拢到耳后,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我道:“红叶说……你想出去?”
“去看看楚晟。”
“咳,那个,他有什么好看的,对不对?你若真要走走,我陪你去花园吧。呃,不过现在叶子都掉的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可看的。”
我轻声道:“只是想去拜祭他一下。”
此话一出,面前的两个人都风化了一般,呆呆站着作声不得。还是红叶先反应过来,小声问道:“公子,你何时知道的?”
“我只是一时有些迷糊,时间长了,自然就记起了。”具体的过程在我脑中只是一些杂乱的记忆碎片,然而楚晟已死,却是我可以肯定的一件事。
冰言显然震惊过度,这会儿终于清醒,想要上前安慰我,又不知该说什么。对比起我身上那件雪白的衬衣,两只沾满灰尘的手刚伸出来,就有些尴尬的停住了。
搭上他停在空中的手掌,他瑟缩了一下,小心回握住我,道:“真的想去吗?”
我点点头。
他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似的,深吸了口气,然后道:“那就去吧,只是你要让我跟着,何时回来,也要听我的。”
显儿最近陪伴他父皇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连涟也受托进宫去了,所以今天只有冰言一个人在府里。
一转眼已经是深秋的天气,院里枯黄的树叶铺了一地。刚走出房门,冷风一激,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冰言一条手臂稳稳扶在我腰间,发觉了我细微的动作,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手臂一紧,把我往里靠拢了些。没有劝我打消出门的念头,只这一点,我已经十分感激。
马车的布置的很细心,两人坐着一点也不挤。冰言让我靠在他的胸前,这样比较暖和。车子驶的不快,轻微的晃动中,我很快就睡了过去。
脸上忽然一冷,我醒转过来,原来已经到了。冰言掀帘验过通行的腰牌,所以风灌了进来,帘外的景色亦是一览无余。即便是皇陵,修筑了这么多宏颀的建筑,依旧是满眼的凄清。占地这么广,看起来才尤为空旷。
入眼是一整片一整片毫无生气的白色大理石群。我睁大眼睛找了许久,可怎么也分不清,究竟哪一座才是我想要找的。看得久了,脑中的记忆也跟着逐渐清晰起来。还有那些下意识里,不愿想起的事,以及……温热的血液,流淌到手上的感觉……
第103章
眼前的墓碑是整个陵园中最新的一座,下了车默默站着。当日破碎的记忆渐渐连成一片,依旧清晰无比,如梦一场,醒来却已经物是人非。
“皇帝知道错怪了他母妃,下诏追封为后,他为亲王,葬礼哀荣之极。至于翩翩,她毕竟没有正式的名分,按理是不能陪葬的。所以楚闲将她火化,悄悄混入随葬品,带进墓去了。”
冰言轻声说着,我只觉白色墓碑有些刺眼,眼前不知何时已然模糊一片。抬手抚着冰凉的石碑,想象那人如今躺在地下,一定也是极为不满的。明知道他手上沾满了血腥,死在他剑下的冤魂不计其数,可是此时此刻,曾经的厌恶却已烟消云散,唯有心中的哀伤越聚越多。
造化弄人,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却要他来承担。他的一生,应该没有什么快活的时候。
耳边响起他曾经说过的话,记起他倔强的脾气,透着孩子般的心性。他最终用自己的性命,为那份感情作出了证明。如果他还活着,我不会信;如今我相信,他却已经不在了。我想要做些什么,都已经来不及……
默默站了许久,直到冰言忍不住出声提醒,我才惊醒过来,几乎是恳求般的道:“再等我一会,一会就好。”
转头对着冰冷的墓碑,看着他的名字,忽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才道:“当日的话,我相信你了。如果来生有缘,我欠你的,必定偿还。”
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阵微风,与之前的寒风大不相同,纷黄的落叶随风起舞,在我脚边盘旋了一阵,渐渐归于宁静。
“这……算是你听见了么?”我轻声问道,只听得林间叶片沙沙作响。我躬身再拜,紧接着就被冰言带上马车,向着来时的路赶了回去。
我躺在床上,像置身火炉中,全身上下热得难受。感觉凉凉的毛巾敷在额头上,被那冷水一激,就醒了过来。首先看见的是红叶欣喜的面孔,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外间模糊的争吵声就已经传了进来。
“谁让你把他带出去的?明知他没好透,还去那种地方,嫌他命长吗!为什么不拖着等我们回来?”
“他又不是傻子?我们不说,他就不会知道楚晟死了?”
“我倒宁愿他一直这样下去,迟钝一些更好。简简单单,不用去担什么心事,才能好好养病。”
“好什么,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你就不怕他闷在心里闷坏了?你们最近绝少在府中,又怎么知道他心中所想?”
“我……”
“他总是长吁短叹,郁郁寡欢,我知道他早已想起一切。这是盘亘在他心里的结,若是不解,迟早会出事。”
“就算你说的有理,可是也不该挑这时候出门。他那样在风里吹半天,你就没想过会受凉吗?如今躺在床上的又是谁?”
“好了,你们不要这么大声,小心吵醒了他。”
争论声为之一顿,我可以猜想得到,那两人即便已经住嘴,还是会死死瞪着对方。
喉间一阵麻痒,趴在床上轻轻咳了两声。眨眼的功夫,面前就多出三张关切的面孔。红叶知趣地退到一边。
涟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人,理所当然在床头坐下,两指搭在我的腕脉上。只一会就松开手指,却没有离开,反而顺势把我的手包裹在掌中:“还好,再吃两副药,这烧就该退了。”
冰言凑上来,看着我担忧地道:“真的没事?身子哪里不适,千万不要瞒着。”毕竟是他带我出去,结果我一回到府中就病倒了,把他吓得不轻。
显儿一听见消息,立刻和涟赶了回来,这会儿自然满心不悦,怒道:“也不看是谁害的。”
“你……”
眼看又要吵起来,门外忽然奔进来一人,竟是急到连报门都忘记了,直闯入内室中,冲着显儿就跪了下去:“启禀殿下,宫里传来消息,让您马上进宫……”
显儿浑身一震,已然猜到是什么缘故,俯身迅速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安心呆着,我马上回来。”然后惶急地拉起涟,二人风一般刮了出去。
他们这一去,就没了消息。第二天傍晚,涟回来了,我便知道,显儿的父皇驾崩了。
虽然没见过几次,可是我对他的印象却很好,难免又是一阵伤心。想起这位和蔼的老人,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皇帝,看得出来,那兄弟二人也是很喜欢自己父皇的。只是老年丧子,又受到真相的打击,原本就孱弱的身体竟是没能撑下去。偌大的皇家,如今只剩下了显儿一个人。
宫里忙了好一阵,显儿也一直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样,这太子府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天被逼着午睡,只是心里乱着,又怎么睡得安稳。隐约间觉得有人,睁开眼就看见他站在床边。瘦了,眼里布满血丝,一身素服,衬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庞。除此以外,他的气度也变了,多了些我看不清的东西。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双眼微有些失神地停驻在我身上。
“回来了?”我轻声唤他。
只这一声,他瞬间红了眼圈,也恢复成了我认识的显儿。伸手让他扶我坐起,看了看外面,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低头想了一阵,似乎有些心动,却还是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就坐着吧,我马上还得回宫。”
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显儿听话地坐了下来,靠着我,轻声道:“父皇去了……”
心中怜惜之意大起,我忍不住把他扳过来搂进怀里。我自以为会安慰人,可这时候却忽然言辞匮乏起来,只得找些幼稚的话语:“你父皇去陪你母后了,否则你母后一人,岂不是很孤单吗?”
“母后……”他喃喃地道,“她也已经去了……”
我只恨不得抽自己一掌,无意间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张嘴半天,脑子又开始打起结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手上加劲,紧紧地抱着他。
显儿向后退了些,把头埋进我的颈间。不长的时间,肩头上就湿热了一片,可是从头至尾,都没有听见一丝的声音。
就在我觉得越来越无助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带着淡淡的鼻音道:“弃玉,你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你会长命百岁吧?”
“对对,”我急忙点头,“我一定会活得长长久久。”
他似乎稍稍有些高兴,我也松了口气。他轻轻吸了吸鼻子,说道:“这么久不回来,我也没有递个口信,是我不好。”
“没有的事。我知道你忙,涟也有告诉我。”
“我还要回宫主持各项事宜,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
“不用替我担心,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一个人在宫里才是,很忙吧?注意休息,饭要好好吃,最近冷了,多添些衣服……”有些无措地扳着手指,绞尽脑汁细数着能想到的一切嘱咐,只是依旧迟钝的脑子,一时间根本想不出什么来。
“啊,对了,涟有好多提神的药,都放在我这里了,你可要带一些?”我有些高兴,终于想起一件算得上有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