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将来都无法自己行走?
还是这只是简单的创伤心理疼痛现象而已?
法兰克一向不善于安慰人,但此时他却着急地想要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来安抚担惊受怕的克里斯。
于是他伸出了手,紧紧握住克里斯的左手。
克里斯马上用力回握住他,然后闭上了眼。
法兰克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在发着抖。
两个男人都没有再说话。
但是在救护车到达医院时,克里斯突然张开眼看着法兰克,那双灰蓝的眼眸里满是悲伤以及接近崩溃的恐惧。
年轻人苍白的双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一句话,让法兰克几乎心跳当场停止。
「法兰克,我的手也没有感觉了。」
急诊室永远都是挤满了病人、来回穿梭的护士以及明显睡眠不足的医生们,加上担忧的病人家属,偶尔有些重大事故或是名人受伤,还会引来一堆媒体和记者,让床位总是不够的小小地方拥挤不堪,连空气都脏浊得让人头晕。
一个脸上挂着黑眼圈的消瘦医师,才不管医院里禁烟的规定,在急诊室的角落便点起了烟,皱着眉头,看着手上的病历。
「病人刚刚出了一场车祸,原本手脚都还有反应,却在送院的途中渐渐感到下肢麻痹,现在麻痹感继续往上延伸中……」
看着病历上的潦草字迹,医师眉头皱得更深。
看样子是伤到了脊髓,但如果真的是这样,应该一开始就会瘫痪,怎么还渐进麻痹?到底是什么原因……
手上的烟抽得很凶,就在烟快抽完的时候,医师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是体内血管受伤后溢出的积血压迫到了脆弱的脊髓?
医师丢下烟,匆忙赶到X光室。
「里昂呢?我要排紧急照脊椎X光片!」
「里昂去看球赛了!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回来!」里头正在焦头烂额的实习医生喊了回来。
「他妈的!我有重要的病人,叫他立刻回来!」
「我们刚刚已经叫过了!他说现在尼克队正在生死关头,这场比完他才会回来!」
在门口的医师骂了一堆难以入耳的粗话,然后又忿忿地点起一根烟。
他妈的里昂这死小子,等他看完球赛回来,绝对要排他三天的大夜班操死他!
可他手上的这个病人该怎么办?
直接开刀吗?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
而且一开就是开在脊椎上,万一发现里面其实没有积血,那这刀不是白开了?一个不小心弄伤了脊髓,病人还有可能真的从此瘫痪!
满身烟味的医师走了进来,疲惫的脸上满是胡渣,眼睛下是厚厚的眼袋。
「请你先出去,我要和病人谈谈。」他对法兰克这么说。
法兰克离开急诊室后,医师才坐在了克里斯的病床边,语重心长地把年轻人的状况解释了一次。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医师说得很认真,「可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会让你瘫痪的速度这么快。再这样下去,很快连你的呼吸中枢也会受到影响,无法自主。简单来说,不管开不开刀,你都已经在死亡边缘了!」医师耸耸肩,「或是,你也可以赌一把,看看你的情况是不是会很快停止恶化,虽然我想这是不太可能的,除非有奇迹发生。」
病床上的年轻人看来才不过二十多岁,病历上显示他的职业是警探,刚入行还不到一年,这次是在一次追缉黑帮重犯的行动中遭受车子撞击而受伤。
医师看着那张憔悴又压抑着害怕的年轻面孔,也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还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孩子,前程似锦,如果就因为这场车祸而终身瘫痪,老天爷也未免太狠心了。
克里斯没有考虑多久,便点头接受了医师的提议。
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不管开不开刀,他都已经在走向死亡边缘,他只有一试,把自己所有的未来都赌在这个不起眼的医师手上。
「我知道了。要不要通知你的朋友?」
医师指的是法兰克。
克里斯想了想,摇摇头。
他不敢见到法兰克,那只会让他更害怕,万一他从此以后都是这副全身瘫痪的模样,那该如何去面对法兰克?
「真的不要?」
医师看得出来,刚刚陪伴在年轻人身边的男人,对年轻人来说相当重要。
克里斯眼眶含着泪,咬着下唇,再次摇了摇头。
他不敢。
他真的不敢。
在这种需要别人支持与鼓励的时刻,克里斯却因为自卑和过往的阴影,而选择了逃避别人的关心。
自己对法兰克的感情一直都是一厢情愿,那个男人只是在不情愿的状态下,不得不和自己暂时在一起。
自己原本就配不上他的……尽管他不断努力、不断坚持,终于勉强来到和法兰克平等的位置上,但现在……
克里斯转过头,现在的他,除了颈部以上还能自由活动外,颈子以下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
「那你有没有亲人?需要签署手术同意书。」医师淡淡地问。
克里斯想了一下,点点头。
即使万分不愿意让那个人知道,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
田纳西州州立女子监狱。
「露西雅!到典狱长办公室报到!」女警的大嗓门在牢房门口响起。
原本睡在双人床下铺的女人在黑暗中跳下床,连忙跟着女警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克里斯在手术房里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了。
这期间法兰克一直等在手术房外,一刻都没睡过。
他到现在还在生气,不明白为什么克里斯临进手术房前不愿意见他?
那家伙不是口口声声说很爱、很在乎他的吗?
为什么现在又把他赶到手术房外?
法兰克不懂,却又很担心,虽然一度气得不想理会手术结果,可是想来想去,克里斯现在会在手术室里,归根究柢还是因为自己。
如果不是他在救护车上执意用身体保护自己,现在躺在里面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可是眼看手术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过去,他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会不会……没有希望了?
如果……如果克里斯从此以后都只能瘫痪在床,或是必须靠着轮椅行动的话,他必须要负起全责吗?
光是这样想,法兰克就觉得一股巨大的沉重压力落在肩上,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这么做的,可是让他迟疑与却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他想得太出神,以致于没注意到不远处传来了女人急促的脚步声,一路就走到他面前。
法兰克抬起已经满是胡渣的脸,看了一眼来人,然后吓了一跳。
「露西雅!?」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法兰克!」
露西雅对法兰克的出现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喊他名字的时候,甚至带着谴责的语气。
然后她狠狠甩了法兰克一巴掌,打得法兰克眼冒金星。
已经一整晚没睡的男人,脾气特别暴躁,反手就捉住露西雅的手腕,把她扯到面前。
「你干嘛打我?」
「你该打!」
「喂!就算你曾经差点要成为我的继母,也不代表你真的可以像老妈一样教训我,好吗?」法兰克没好气地把她推开。
「克里斯……克里斯!天啊!为什么会这样!当初他说终于找到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那么开心……」露西雅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我从来都没有见他那么开心过……虽然后来我们都只能通信,可是从信里我就能感受到他的喜悦……喔!法兰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是那么爱你……」
法兰克一头雾水。
「露西雅,你先不要激动,把话讲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她吃惊地看着他。
「其实……多少知道一点。在我看到你寄给克里斯的信之后,已经猜到了大半。但是我还是不明白。」
「那孩子什么都没有说?」露西雅的眼泪掉得更凶。
法兰克看着这个女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露西雅应该快五十岁了。原本金色如阳光般灿烂的发丝如今掺着银白,剪得短短的,贴在小小的脸蛋上。
法兰克记得,露西雅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露西雅看了看手术房,知道手术还在进行,于是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法兰克也跟着在她身边默默坐下。
十八年前,露西雅曾经带着克里斯来到法兰克·贝尔家里。法兰克的父亲老法兰克打算迎娶这个在乡村俱乐部认识的女人,没想到却遭到儿子的强烈反对。
当年的法兰克很不能谅解,为何母亲因为车祸意外去世才半年,父亲就这么急着想要再娶,他认为老法兰克根本就不爱母亲,甚至还怀疑露西雅早就和死色鬼老爹暗通款曲已久。
法兰克固执地认为,父亲的再娶是背叛了母亲,也背叛了他。
老法兰克起初不死心,甚至还安排露西雅带着当时才七岁的克里斯一起住到家里,想让儿子知道露西雅的好。
但年轻气盛又正值叛逆期的儿子却根本不吃这一套,甚至开始夜夜晚归,或是不回家了。
后来当法兰克知道克里斯其实并不是露西雅的儿子,而是她过世姊姊遗留下来的唯一孩子时,才对那个无辜的小家伙稍稍有点好脸色看。
当然,那时候克里斯不是叫「克里斯」,露西雅总是唤他的小名「艾瑞克」,法兰克也不会特别去在意这死小孩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露西雅还在乡村俱乐部上班,当会计小姐,偶尔会和老法兰克外出约会吃饭,这时照顾小孩的任务就掉到老大不愿意的法兰克头上。
法兰克那时才二十出头,自己也还是个大孩子,心思也放在玩乐和女孩子身上,哪有多余时间去管这个要死不活、又瘦又不起眼又沉默的小孩子。但老爹的交代又不能不听,不然连吃喝玩乐的零用钱都没有,所以他还是会偶尔听话照顾一下这个拖油瓶。
说是「照顾」,其实也不过就是弄点东西给小鬼吃、小鬼被邻居欺负了去帮他讨公道、捉小鬼去洗澡再把他扔上床——床边故事?免谈!大哥哥我晚上还要出去约会!
后来由于法兰克还是强烈反对父亲再婚,最后甚至不惜离家出走,老法兰克才打消了再婚的念头,黯然度过一生。
而露西雅也带着那个七岁的孩子,离开了他们家。
法兰克对从前的克里斯的记忆,就到这里为止。
「我们后来过得很不好。」露西雅缓缓地说,然后又苦笑一下,「你看到我寄给克里斯的信了,你也知道我现在在哪里。」
法兰克迟疑了一下,低着嗓子问:「为什么?」
看见露西雅这副模样,他心里不是没有愧疚感,想着当初要是自己不那么反对,真的让老爹娶了她,说不定老爹余生能过得很快乐,最后也不会孤孤单单地死去……
他现在长大了,经过了那么多感情波折,终于明了到,每个人到最后,其实最渴望的也不过是身边能有个人,陪着自己一起悲伤、一起欢笑,一起分享人生中每一个难忘的时刻。
可是后悔都已经太迟了,老爹也早就过世了,而露西雅……
「你也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是很难生活的,尤其我身边又带着孩子。」露西雅叹口气,「不是我在说,你老爹老法兰克还真是我这辈子遇过最好的男人,离开他之后,我碰到的那几个男人根本都是人渣!」
「露西雅,我很抱歉。」
露西雅不领情,瞪了他一眼。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老爹都在天堂了!当年要不是你这笨蛋,说不定我肚子还能争气替你生几个弟弟妹妹!」
「……喂,你也不要太过分了,当年我是不懂事,我也认错了,可是你们后来遭遇的事情,不应该通通都怪到我头上吧?」法兰克抗议。
露西雅一愣,然后郁闷地低下了头。
「是的。你说得没错,都是我的错。」
她将脸埋在双手间,痛苦地说:「我最后一个男人,是个该死的酒鬼和恶心的恋童癖!他不但把我的财产都赌得精光,最后甚至还想打克里斯的主意!有天我去饭店上夜班,那变态居然想强暴克里斯!他那时候才十岁!天啊……」露西雅又哭了出来,「幸好邻居发现有异状,及时打电话通我。我匆忙赶回去,见到克里斯已经被他脱光衣服按在浴缸里,那变态居然还架了摄影机,想要把过程拍成影片去卖!克里斯在浴缸里拼命哭,我从来没有看他哭得那么惊恐过……天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法兰克握紧了拳头,「那男的在哪里?」
看老子去宰了那变态!
「在地狱。」露西雅冷冷地说。
法兰克略微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没错,我杀了他。那天晚上我冲到厨房,拿了两把水果刀,在那个男人身上捅了七、八十刀!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这些没出息的男人!我也受够了我自己,居然没有办法保护克里斯……」即使已经事隔多年,但一想起这段恐怖的往事,露西雅还是激动得全身发抖,「我当下就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要信任任何男人!」
说完这句话,露西雅深吸一口气,要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几分钟后,她才又缓缓开口:「可是我还是太傻。你看看,我杀了那男人,自己却要坐牢。先不说我这辈子已经毁了,克里斯该怎么办?那时候他才十岁!跟着我到处流浪,也没有什么朋友……他被社工带走的时候并没有哭,才十岁的孩子,眼神却那么早熟、那么坚强。他甚至还安慰我,说:『阿姨,没关系,我等你出来。你要在里面乖乖的,这样才能早点出来。我以后会常常写信给你的。』」
露西雅又抹抹眼泪,嘴角露出苦笑。
「克里斯真的是一个好孩子,虽然我知道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可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我只能和他通信,知道他终于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收养,可以安心念书。然后他说他想考警官学校,因为你是一个警探。」露西雅停了停,「我也是到那时候,才知道那孩子的心中一直有你。当然,我这个长辈本身就是一个道德教育失败的例子,也不好说什么,虽然我对你的印象一直是个叛逆无礼的毛头小子,但当年你的确对克里斯是不错,也许是我误解了什么也说不一定。」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对我……」法兰克迟疑着该怎么问出口。
「法兰克,他是真的爱你,虽然这种爱并不是很正常,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而且我觉得……」露西雅转过脸,不客气地将法兰克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克里斯对你的爱,大概是崇拜和想象居多。」
「……你这什么意思?」
「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的。」
「喂!」
「没礼貌!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个性还这么糟糕啊?真不懂克里斯到底是看上你哪一点,搞不好是他心理受创太重,无法再接受其他人对他好,所以只有把感情都投注在你身上。」露西雅甚至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法兰克,「就像母鸭情结一样,刚出生的小鸭子只要看到猫啊狗啊或是人,就以为他们是母鸭,从此死心塌地;克里斯小时候还不太明白自己性向的时候,你就是第一个对他好的男人,所以他很自然的就把所有的感情都留给了你……真是让你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