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站住——”见小野武扶着雪舟准备出门,武田永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又想不出借口留人,只差没吹胡子瞪眼睛了。
“莫非主公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要与雪舟大人磋商?如果没有,请准许我们就此告退——”
被连番义正辞严的理由堵住嘴巴的武田永宗不禁心虚地瞧了雪舟一眼。避开小野武疑惑的视线之后,他竟忽然喃喃自语起来。
“没、也没什么事了。今晚跟爱卿相谈甚欢,不只是爱卿醉了,就连我好象也喝太多了……呵、呵呵,脑袋似乎也有点不济事了。啧,我就这点不好,有时醉过头了醒来之后反倒不晓得自己干过了什么好事……”
“既然如此,请主公好好休息吧!东城门那儿一旦有新进展的话,属下会立即派人禀告的。”
“退、退下吧!”
就在踏出武田的地方之后,雪舟忽然气力顿失再也站不住脚了。
“大人您还好吧?”小野武见状赶紧托住了他,见他无法再行走,只好拦腰抱起他。
“我真没用……”雪舟懊恼地捂住了脸,一方面气自己身子不济事,一方面更恨让外人看到这般难堪的自己。从事情发生到侥幸逃出了虎口,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对他来说却像是一场忘不了的噩梦。
“没事了,不要再想了。”没有多余的追问,更没有同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小野武只是抱着他静静步上归途。
沿路上,雪舟不断想起这四年林林总总的回忆。想到自己为武田家鞠躬尽瘁到头来却遭受这种对待,他心里不禁越发难过。咽下了喉咙的酸涩感,纤白的指尖微颤的搭上了小野武的肩。
“放我下来,让我休息一会儿,待会我可以自己走——”
“属下不累,大人请不用担心,您很轻,抱起来根本没什么感觉——”
雪舟闻言脸颊倏地刷过两抹不自在的红霞,察觉到自己失言的小野武赶紧转移话题道:“其、其实是因为我们得尽快赶回去才行啦!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东城门如今情况如何?”经他触发,雪舟这才想起他方才对武田永宗提及之事。他当时只顾着要脱身,一时间倒也把这件事给忘了。
“唔……我离开之前两军战况似乎还胶着不下,不过现在就不知道了。”
“既然如此,咱们直接往那里去吧?”苍冰色的美眸毫不犹豫地望着他,但这会儿苦恼的人可又换成小野武了。
“不可以,我得先送您回去!”
“小野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轻重不分?”质问的话语多少掺杂了点怒气,事情只要一旦牵涉到北条氏,他总是很难冷静。
小野武颓丧着肩望着怀中意气用事的军师大人口气显然有点无奈。“依您现在的身子就算到了那边也无济于事啊!更何况我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
“我决定要送大人出城——”
不容拒绝的口吻乍听之下像是义士对主人忠贞的宣誓,雪舟不可置信地扬起眉毛,却见小野武的眼神坚定地落在自己脸上。
第十一回
比起东城门那场无意义的征战,眼前这名少年的安危更是满满占据了他所有思考。
想起当时一进门的震愕,那一身凌乱的衣裳,那一张仓皇失措的容颜,他不敢置信那个人真是向来冷静自持的雪舟——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高高在上的主公竟然色胆包天硬是做出了侵犯家臣的行为——
这就是如今名震京畿的武田家?
这就是将来要一统大和的领袖?
小野武紧紧闭上了眼,那一股打从内心深处涌上的痛楚让他不自觉加重了双手紧拥的力道。
像是察觉了什么不对劲,雪舟拉拉他的衣襟要他将自己放下。
“你在想什么?”
“属下……”把雪舟放到树下时,他听见他开口问了。他困惑地望着他,喉头觉得很紧。
陪同雪舟走过这一段日子,武田冷酷毒辣的处事之道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今日能这样对橘香川、对雪舟,难保将来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经过这件事,武田再也容不下我了……小野,你若决心要送我走,不妨与我同行吧?”苍冰色的美眸挑着眉望着他,似笑非笑的唇边带了点嘲讽的味道。
小野武看见雪舟倚着树干稍事调息,模样看上去虽不至于太过难受,但残留的药效仍让他轻锁双眉。
“大人,不管属下,当下还是以助您脱身为要!碍于东城门的战事,属下想主公那边恐怕最快明天就会有所行动了!”
“可我担心你继续留下只会受我连累——”
“不要紧的……”小野武苦笑道。
曾经扪心自问,对于这名曾是恩师敌手的人他何苦牺牲至此?
撇开那段令人叹息的际遇,他没忘对方同时也是机关算尽的阴谋家。
冷酷时代造就出来的雪舟,偶尔流露出寂寞眼神的藤原昭雅……太多的面貌教他迷惑,只是偶然一刹的撼动让他心惊了。
对他的怜惜之感那不是爱情,他只是,不想再看到第二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橘香川。
况乎他跟雪舟不一样,他无法潇洒一走了之。因为他还有父母、还有朋友,他若逃了,武田永宗断然不会放过他远在出羽的家。
“小野——”
“等等,有人接近了——”
发现一丝风吹草动,小野武将手指抵在唇上示意雪舟噤声。他与雪舟隐身暗处,未料待来人容貌逐渐明朗之际,竟是藤仓晴海行色匆匆,腰上还系了把刀。
* * *
“请留步!”当小野武横身挡住去路之时,藤仓晴海不以为然地挑起了眉毛。
“唷——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小野君。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遛达?”
“废话少说,你刚是从哪里过来的?”
“你凭什么质问我?”
“凭我想知道,您说行不行呢?”雪舟吃力地扶着树站起了身,那一双苍冰色的眼眸在月色下冷然若剑。
“军师大人,你怎么也在这儿?呵呵,你们两人今晚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少转移话题,老实说东城门是不是你搞的鬼?”按捺不下的怒气只因不悦对方如是儿戏的心态。
就常理推论,北条氏的军队根本不可能来得无声无息。光是从京都要来到小谷城,最起码也得先经过岚山。
因此若突袭属实,那么不是他们绕道而行,便是岚山先出现了反叛者。
“哈、哈哈……军师大人果真是明察秋毫啊!我若不做点手脚,武田永宗还真仗势着自己那几分力量而唯我独尊了!嗳唷!只是稍施教训而已,更何况我已交代亲信明日日出即退兵,犯不着担心啦!对了,你不是说要去找他谈驻军一事吗?结果如何了?”
虚惊一场虽教人松了口气,但他最后一句话却又让俩人顿时陷入沉默。藤仓晴海为此不禁狐疑道:“怎么,没谈拢吗?”
“发生了什么事?”留意到雪舟神色有异,藤仓晴海一时情急揪住了小野武的衣襟吼道。
“请你带雪舟大人走吧!”按下他激动的手,小野武无奈地低下了头。
“为什么?他不是去找武田永宗请命吗?雪舟你也别净杵在——”不经意伸出手去未料雪舟却差点被他推倒在地,藤仓晴海楞了楞,赶紧稳住他道:
“你怎么了?别吓我……”不同于方才的急躁,脱口而出的语气满是关切之情。他紧张地瞅着那张苍白失色的容颜,根本没留意到已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我没事……”雪舟挣了挣想离开他的怀抱,然而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只关心他的答案而已。
“没事怎么会连站都站不住!小野武你给我说清楚!”
“主公他、他似乎在雪舟大人酒里下了药……”
“什么?”藤仓晴海怔了怔,过去那么惊心怵目的画面倏地掠过眼前,回忆起当时那个景象,他感觉自己的呼吸一瞬间停止了。无语凝视着雪舟好一会儿,他不禁感到一阵心如刀割。
说好了要守护他的……但为什么还是让他遭遇到了这种事?若当时能再多坚持一点,若他能自始至终都陪着他,又怎么会让他一再因为自己的缘故而——
看见藤仓晴海脸色愈发凝重,小野武顺势打铁趁热道:“藤仓大人!趁主公还没改变心意之前赶紧带我们家大人出城吧!这是我的通行令你拿去!不要再迟疑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吗?”
“但武田永宗要杀雪舟?这、这、怎么可能——”藤仓晴海懊恼的捶着头,千秋霸业就只差一步了可不是?他为何会在此关键时刻捅出这种纰漏?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知道大人为什么这么着急要离开?”
“小野武,你休得多言!”
雪舟见小野武预备全盘托出,一时怒急吼了出声。只可惜小野武并不想理会他的心情,因为光是看见藤仓晴海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他便已经火大不已。
“你可知主公对你起了杀心?你可知大人他因何当众提议兵分两路之策?他为了保你故意忤逆主公的心意,这样一来主公碍于悠悠之口便无法名正言顺杀你了!你这个家伙我讲了这么多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这——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误会你了?”藤仓晴海愧疚地看着雪舟道。
“那些都是小野的臆测之词,少溢美了,你也知道事实非是如此——”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嘴硬……”见雪舟避开他的视线,藤仓晴海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相对于闹别扭的两人,小野武只担心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大人,属下还是老话一句,请您赶紧上路吧!”
“跟我们一起走吧?你私放雪舟若是被武田永宗知道了,他肯定不会善罢干休的!”听见小野如此为雪舟着想,藤仓晴海不禁也担心起他的处境。
“多谢你们的好意,可是属下不能走。属下发过誓要永远随侍橘大人左右,属下相信橘大人不可能疯一辈子,他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小野武平实的笑容里充满了一股坚定的力量,雪舟见状不禁难过地低下了头。
“大人,不要对属下感到抱歉,这不是您的错,只能说是生存在这个时代里一种挣脱不开的悲哀吧?”
“我、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
“不要跟属下道谢,今天这事若换成了别人,属下一样不会有第二个选择。总之你们草草收拾一下,属下会在北城郭备好马车,你们马上离开!”
不同于雪舟的百感交集,藤仓晴海只是默默地搀起了雪舟。他理解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包袱,多言无益。当务之急,还是平安地把雪舟送出小谷城才是。
“再见了,你务自珍重——”在藤仓晴海的扶持下,雪舟来到了小野武面前。
“后会无期了,雪舟大人。”小野武笑着道。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让雪舟不由得感到一阵鼻酸。
是不想在战场上相见?还是在跟自己做最后的告别呢?
他神伤地垂下了眼,此刻无言已胜千言万语。毅然回过身去,当真正放下时,他心底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
“雪舟大人,感谢您帮助武田家走到了这一步,但从今以往,武田家的兴衰盈枯都跟你藤原昭雅没有任何干系了——”
小野武朝着前方渐渐抽长的背影,恭敬的行了九十度鞠躬礼。
* * *
当马蹄扬尘而起,他知道一旦踏出这座城,多年的心血将就此付诸一炬。
舍得吗?
舍不得又如何?
放弃唾手可及的胜利尽管心里再不甘愿,可是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落荒而逃——
雪舟抱着双膝坐在车厢内,那双苍冰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昔耀眼的光芒,茫然地,望着飘荡的垂帘。
失去了武田家的庇护,一夕间,他从呼风唤雨的权谋重臣变成了浪迹天涯的亡命之徒,接下去该何去何从呢?
难不成,一辈子都这样逃下去吗?
风动垂帘,那个人驾车的背影隐约掠过眼前,雪舟禁不住叹了口气,是为宿命像是已将他两人紧紧缠绕住一般,不管到哪个地方都摆脱不了了。
执着是苦,放下是福……
老早忘了是谁开口闭口叨念不停的话,只是,要说放下,并不是光动动嘴皮子就够了。
一旦下定决心,就别再优柔寡断了吧?心念于是一转,雪舟突然开口道:
“停车。”
“什么?”车前的藤仓晴海像是没听清楚似的,拉高了嗓门又问一次。
“我说停车。”雪舟没好气地掀起垂帘道。
“我们正在逃命耶!你在说什么蠢话?”
“你停是不停?”
见对方板起脸了,藤仓晴海纵使纳闷也只好逐渐缓下行进速度。“要我停车好歹也给个理由吧?”
“像这样逃下去没完没了,过不了几天我们肯定会再被抓回去——既然这里还未出小谷城的势力范围,我提议不妨先找户人家投宿待明日再决定去向吧?”
“在武田的眼皮底下逗留?这、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你听过“灯照远不照近”吗?”
经他提醒,藤仓晴海这才恍然大悟。他搓着下颚认真地思考了起来。“话虽如此,还是得跟运气赌一赌。”
“还会有比现在更倒霉的时候吗?”雪舟白了他一眼,其实真正被灾星附身的人是你自己吧?怎么会有人就是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呢?不是他好猜疑,而是每回只要牵扯上他就绝对没好事发生,这几乎已经是一赔一的机率了。
虽然被挖苦了,藤仓晴海仍然笑嘻嘻道:“别这么说嘛!做人要乐观度日,脱离了武田的魔掌,对你而言说不定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那是对你而言吧?”雪舟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道。
藤仓晴海呐呐咽了口唾沫,表情显然有些紧张。他忙着支开话题道:“前、前面可以看见村落了,你在车上待着,我先下去打声招呼!”
“就阁下这副尊容过去,你就算问了一个晚上也不会有人愿意收留我们。”
“喂,好端端何必突然对我冷嘲热讽起来?”藤仓晴海委屈的垮丧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