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酒瘾上来时就打坐默念清心诀,虽然没什麽实质效果但聊胜於无。当然,宣亚是很忙的,忙着到处采药,根本不会花一天时间陪宋止行这个酒徒无赖疯,见他打坐时还真有些修道人清心寡欲的模样,宣亚对他的态度也比昨天缓和了些,看看日头摸准时间,便背起药篓采药去了。
等到宣亚淡雅的气息一消失,上秒还打坐入定的人睁开左眼睁开右眼,确定眼前没人,嘿嘿一笑,猴儿一般灵敏下床,快速收拾好随身物件,嗤溜钻出小屋,可眨眼功夫,他又钻回屋里,笑得奸猾地从怀里摸出一道符,扒开门口旁边的泥土把符纸埋进去再把土拍回去,确认不会露出破绽,他得意一笑,转身去也。
日照当头宣亚才姗姗归来,还未踏进小屋他便灵敏地察觉到了什麽,绕到小窗望去看到屋内空无一人时,他微蹙起眉,然後跨脚走进小屋。
才走到门口,便觉得脚下一沈,眼前一花,差点倒地,稳住身子站起来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脸色微变。
他所站的地方已然不是之前的那间小木屋,而是奢华喧嚣的街道,他便站在大街的正中间,人流马车在他身边穿行,吆喝交谈笑声於四周响起。
不久,街道里自如穿行往来的人们突然惊慌奔跑四处躲藏,不远处,马蹄声由远渐近传来,宣亚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当一群人策马逐渐出现在他眼前时,这些人身上的铠甲,红色的披风让他沈静的双眸闪现诧异的光泽。
无数策马的士兵从他的身体穿过,他们的身後,跟随压制犯人的囚车,囚车上的犯人让宣亚完全呆住,他想动一下,但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站在原地,任囚车穿过他的身体走过,他连扭头再去仔细看一眼都不能。接着,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被步兵压制着前进的老弱妇孺,他们衣着狼狈,面色憔悴,双眼没有一丝光彩,更有弱者已经暗暗啼哭不止,脚步稍慢着则被紧随的士兵扬鞭抽打,突然,一个小孩脚步踉跄了一下不慎倒地,一旁的士兵不容分说扬鞭就打,小孩身边的妇人赶紧用身体去护,这一鞭,打在了妇人身上。可打人的士兵更恼,一脚把受伤的妇人踢到一边後,狠命去抽地上不过五六岁的瘦弱小娃儿,不一会儿,便打得这小孩血肉模糊,再也动弹不得,但他们没有放过他,而且捆住他的手把绳子另一头绑在马身上,就这麽拖着这小小的身子前进,青石板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那妇人看着这一幕,眼泪直流,下唇咬出鲜血却再也喊过一声甚至是求饶,她眼睛里是无尽的绝望与仇恨……
宣亚虚脱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他这一坐,却发现他又回到了原先的那间小屋里,方才的一幕不复存在,耳边再没有谁压抑的哭泣和士兵狠辣的斥骂,清脆的鸟啼不时传来,透过树梢的阳光不冷不热照进屋里,宣亚青白的脸色慢慢平复,之前那一幕难道是黄粱一梦?
视线落在还有些沈重的脚下,仔细一看发现什麽,挪开脚稍微一挖,便挖出一张折成特殊形状的符纸,看到这些,宣亚眼中闪过冷光。
符纸最後被谨慎地烧毁,宣亚已经平静的脸上,一双清滟的双眸隐隐呈现执着的光芒。
已经跑出树林走在小道上的宋止行突然打了个寒颤,但他马上恢复过来,看着身後的树林,笑得狡猾。
“嘿嘿,看到自己生平中记忆最深刻也最痛苦的场面一定吓死你,居然敢用针扎我,哼!”
说完往前走的步伐加快,渴望兴奋的神情布满他削瘦青白的脸,一双黑色的双眼在阳光下居然也灵动起来,分明是一个二十六七的大人,此刻居然有几分稚气,嘴角勾起的笑容自以为很潇洒,其实若有人看了,肯定会叹,无赖。
“酒啊酒,我宋止行马上就来了,你们可得等着我啊!”
越奔越快,远远走去的人似乎看到正向他招手的琼浆玉液,兴奋得都要蹦起来。
另一头,路祁天连赶三天路,一路遇人都停下询问并仔细描绘宋止行模样,却总是失望,再上马离去时,想到自己一路都未寻得宋止行丝毫踪迹,猜测自己是不是与他错过才会寻不到他踪迹,正在思忖要不要换条道走时,却意外听到茶馆里谈聊的人说起的事情。
有一个外地人,在不远的村庄里一日喝下百壶酒,非常豪爽,可等到酒馆的人催他结帐时,他居然找不出钱来,正被酒馆的人扣着,想着是要报官还是留下做事顶债呢。
路祁天听到,熟悉的无奈盈上心头,觉得某人此刻若真在自己眼前,他估计会一拳打昏,看他还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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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6
找到路人所指的那个小村时已是黄昏,经过仔细询问,在一家小酒馆的後院,路祁天见到了宋止行。他醉趴在井边,老板模样的羊胡须老头正使唤一名夥计往他身上泼冷水,路祁天来时不知道已经泼了多少,宋止行全身早已湿透,流过身体的水已经在他身下形成一滩水洼,可他紧闭双眼,丝毫不见醒。
眼看夥计又要往他身上倒水,路祁天赶紧去拦,没曾想会突然冒出个人来,羊胡须老头和这名夥计皆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见路祁天身形高大,眉宇间一股英气,表情刚毅却不失和气,视线停放在宋止行身上略略担忧之色,遂明白什麽,渐渐放下心来。
“这位侠士,请问有何贵干?”老头转睛一想,迎上前朝路祁天作了个揖。
先是确认宋止行无甚大碍,路祁天才对老板道:“这人是我兄弟,方才听说他欠下酒钱被扣在这,在下是来赎人的,请问掌柜我兄弟总共欠下多少钱,且又为何这般用冷水泼他?”
见路祁天有责怪之意,老板脸色微变,赶紧道:“侠士请不要误会,只是贵兄弟醉酒不省人事已近一日,老儿这又是开店做生意,眼下就要关门歇业,一不能留下个人分心照顾,二又亟欲想拿回酒钱,这才会失礼相待,还请这位侠士见谅海涵。”
路祁天挥挥手,当做不怪,尔後又道:“这酒钱如何算,在下结了帐便把人带回去,夜风清凉,兄弟浑身湿透也要早些换件衣裳。”
“是是是。”老头急急回道,“这位公子一日饮酒共一十六壶,一壶十文钱,总共是一两六十文钱。”
“一十六壶?”路祁天微诧,“我可听外头人说他一日百壶。”
“这……”老头面露尴尬,讪笑道,“老儿之前听这位公子拿不出酒钱不免心中不悦骂了些不当之话,没曾想给外头人听去,也不知道传成什麽模样。”
路祁天略颔首,并未责怪老头,掏出银两付完酒钱,他上前一步,不顾衣裳尽湿小心抱起一直未醒过的宋止行,抱起时,宋止行一身冰冷让他不禁蹙眉,再加上如羽般的重量竟比之前还轻上几分,眉间皱成川字,老头和夥计不见他出声,只觉周围空气抖然凝结,双双打了个寒颤却不明所以。待恭送走二人时,老头命夥计赶紧关门,自己跑神龛前祈祷以後千万不要再有这般麻烦客人上门。
且说路祁天带着一身湿的宋止行没有多耽搁片刻,找了家外租的民舍入住,吩咐老板娘去烧水,路祁天独自为安置在床上的人脱尽身上的湿衣,尔後拿起干巾子擦拭,这具骨骼清晰的身体令路祁天凝起的眉未曾散过,心中暗道,这人真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热水烧好老板娘来唤时,宋止行仍未见醒,路祁天无奈,只得裹上被子抱他走进澡房,澡房不大,放着几张椅子,中间是冒着热气的澡盆,路祁天扯下被子放在一张椅子上,把赤着的宋止行小心放进澡盆中。
热水烫手,双脚方半浸於水里只听宋止行难耐地嘤咛一声,那细弱的声音就响在耳边,暖暖的气息自耳朵传进四肢百骸令路祁天身体一僵,动作顿了下来,久久才扭头去看,不自觉撩拨他人的人却仍然紧闭双眼,睡得酣然。
路祁天压下心有躁闷,动作不失轻柔地把人放进澡盆里,一手握着他肩膀不让滑入水里,一边扯过澡巾沾湿後开始为他擦拭。
不知是热气熏还是方才那一声嘤咛作祟,之前还无情无欲地为宋止行擦身,现在不知为何,手脚不知该如何摆才好。水中泡着的身体触感变得更为滑腻,原先是青白的颜色泡了一阵开始变得桃红,那张原先不太出众的面貌,在热气熏染下,双颊酡红,一直不带血色的薄唇微微开启,添上些许颜色,竟有几分醉人滋味,教唯一的看众呆住半天。
水差不多凉了,路祁天才稍许回神,查觉自己方才的失神,只觉得是鬼迷心窍,不管如何,湘琪分明就比眼前的男子好看得多,怎地他对湘琪就无此情动?肯定是自己一时过於疲惫产生的幻象。
这般安慰自己,路祁天才觉得好过些,趁水未冷,赶紧抱起澡盆中人,擦干身子後裹上被单带回原先那间屋里了。路祁天找不着宋止行的衣裳,想想後,从自己带来的行囊里找出件干净的为他换上。这一换才知晓,宋止行身高於他差不多,但体形差可远矣,他的衣服套在宋止行身上,竟生生大出两三圈来。
路祁天心叹,好不容易折腾完毕,自己也是累极,因此不若宋止行那般讲究,稍稍漱洗一番,便在地上摊开席子铺上被子便躺下睡了。
这民舍房间不多,其他两间让人租了,只余下这间,因此路祁天只能席地而眠,好在他长年习武,更不是娇贵之人,野外露宿偶有发生,这般睡下也根本不觉有什麽。
半夜里,浅眠的路祁天觉得有人下床,恍恍惚惚跨过他欲走出门外,他翻身而起,藉月色定睛一看,不是那醉鬼宋止行是谁。
见他就要赤脚走出屋外,路祁天手一伸把他拉回来,仔细一看,才见他阖着双眼,哪有醒来的痕迹,路祁天心疑,遂低声问道:“你去作甚?”
宋止行闭眼清清答道:“嗅到酒香,院里地底三尺。”
路祁天顿觉哭笑不得,按下了这人脑袋,道一声睡吧,宋止行身子一软躺到他怀里,确认他这次真睡了,路祁天才送他回床上,可这一闹,他再无睡意,坐於床边仔细一寻思,便走出屋外来到院里,打量一番,居然真找到埋藏的痕迹,拍拍地上这明显翻动过的泥土,路祁天无奈又头疼。
第二日一早路祁天询问老板娘是不是有酒埋於地下,老板娘笑答,前不久喜抱千金,便埋下十壶女儿红,待女儿长成出嫁之日,挖出作嫁妆。
路祁天回到屋里,见那醉鬼宋止行终於醒来,笑得眯起眼,他道:“你这鼻子忒灵,人家埋了酒都能闻出来,不过你想喝也不是不可,待那方满月小女长到十七八,下订投礼娶回为妻,十壶女儿红一一奉上。”
宋止行一醒来便见他,才觉不解,又听他这般话,昨夜那般只是意识未清之举今早起来全然不记得,怎能知道路祁天这笑侃之语?转念一起昨日付不出酒钱今日又睡在这民舍,肯定是路祁天出手相助了,心中虽喜却不语,但被笑侃又不相驳岂是他所为,於是回道:“女儿红虽醇,女儿情难解,愿孤竭一生,不惹女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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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7
再遇路祁天,不消他自己多言,宋止行便已做好赖住他不放的打算,毕竟他身无分文不仅寸步难行,更不用说酒瘾缠身时无法解决之苦,尽管往昔他为解酒瘾耍赖欺瞒无所不用,但能巴住一个能为自己付酒钱的人,他也乐得轻松。
更何况路祁天还说了,现下身上余钱不够慰他灭妖之劳,便只好一路护送,路上一切开支由他支付,待哪日凑够一定金额再双手奉上。
连路祁天本人都不介意让宋止行蹭吃蹭喝了,脸皮比城墙厚的宋止行求之不得呀。
於是乎,当路祁天原定送宋止行回太虚观时,他还摇摇头说不回去。难得有这随行钱庄在,他饮尽天下美酒的美梦现在不去实现更待何时?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道貌岸然地轻咳出声,严肃且朗朗道:“天下妖祸虽已平息,但仍有漏网之鱼藏於各地,身为太虚观弟子身负斩妖除魔之天职,自是不能放任一个妖魔为害人间,路祁天,你是天机营门人,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为门规,你且与我一道游历,一同平灭这天下伏祸之事罢!”
他一脸正经,双眼却滴溜溜转,与他相处不久,路祁天却已然能看清这人的本质,更能把他心思猜个七八分,但也不点破,任他吹任他装,看他得意洋洋时神采飞扬的表情,看得自己嘴角微微含笑却不自知。
随後路祁天问他不去太虚观那下一步往哪走,只见这人刻意板着脸,手放在唇边掩住轻咳两声,眼珠子一转,不知道想到何处,眼儿一弯,几分狡黠几分期盼地道:“就去,龙首坝,虽然战事平息,但据闻当年妖魔战据一方曾在此设下不少魔障,让本道人且去看看,估计那些魔障就藏在湖底深处。”
“哦。”路祁天扬起眉,好笑地看他一脸正经,果然没多久,他破了正经相,几乎是涎着口水道:“当然,顺便去木渎镇里住上一两天,听闻木渎镇所产美酒也是天下有名啊!”
其实龙首坝伏魔是假,木渎镇饮酒才是真吧?
路祁天好笑摇头,但也任他由他,突然想到之前湘琪说要去这两个地方时,自己还无一丝期盼之心,怎地现在竟也蠢蠢欲动?
转念一想,路祁天又提到:“何止木渎镇,据闻江南凝香圆百花仙子采集花露陈酿的美酒更是天下一绝,长年来无数好酒之客去求却苦於无门,无人得偿所愿。”
宋止行笑得眼睛都快眯了,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地方我早想去了,这次想办法让那百花仙子欠我个人情,不怕她不送上花露酒。尝完花露再绕去青竹林,呵呵,那青竹林族人特酿的清冽竹酒虽不是圣品,但口感是琼液中少有,饮而遍体清寒,百杯而神思梦迷啊。呵呵,江南,真是个好地方。”
说这些话,路祁天见他拭嘴不下三次,最後那声低叹几乎掩不住眼前这人恨不能飞奔而去的激动。不知为何,路祁天只觉得什麽也不做就看这人神采飞扬模样也是件趣事,再想想,若是天下畅游皆有他相伴,想必不会无聊吧。
想想着,也跟着期待他们的旅行了。
於是,这般一订下行程,在宋止行按捺不住不停催促下,不到午时,他们便起程往江南龙首坝方向赶去。
去木渎镇不一定非去龙首坝,然到江南不去龙首坝便是白到江南,江南美景甚多,龙首坝、流云渡、凝香园、明镜湖、青竹林等皆是游玩的好去处,而龙首坝更是江南众美景中的第一,可见龙首坝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日夜兼程,不过二日,路祁天和宋止行竟赶到了龙首坝,一踏上巍峨雄壮的城楼,第一次踏上此地的路祁天眺望远处无尽湖面,心中不禁涌上雄心壮志,感叹这天下之绝。待心情平静些许看向身边之人,无奈之心油然而生,原来一路都抱住酒瓶不放的人现在完全无视眼前美景,仍抱住酒瓶不放,喝得正欢。
“这地方你来过?”
路祁天第一次来,行进之处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宋止行却是一眼都懒得抬,於是他不由问道。
已有几分醉意的人低声道:“是来过几次。”
“你不觉得好看?”
“是好看,但看多了,也就是那麽一回事。”宋止行淡然笑道。这一路上都由路祁天照顾,他这人没甚要求,有酒便好,路祁天在这一点上极其满足他,怕他路上喝不够,自己还在身上捆了几个酒瓶好随时让他喝。宋止行虽是个酒徒,酒瘾一上再无赖之事都曾干过,但识人之慧这事也分得清,路祁天给他多少情义,他还多少态度。这几日,待路祁天不再似之前那般不以为然,路祁天问他多少,他便答多少。
他虽恼路祁天耿直,但这一路上路祁天对他忍让甚多,也没遇上什麽让他们不和的事,这有酒便是命的人早忘了之前被路祁天恼得恨不能一口吞掉的事了。只是,他虽记不得但路祁天却记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在之前的事情中太过强硬令宋止行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一路上才会对他如此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