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相信,皇上心里,比他们有数。"
有时候,注视着他清澈无比的眸子,不管是颦是笑,从不带一点杂质。即使那次他酒后目露愁容,对自己说,"知秋是凡人,有不能启齿的隐私,不与皇上说,是不想欺骗您,就请皇上留一点点空隙于知秋吧!"自己那么深信不疑,这样的知秋,绝不会骗自己。
酒入杯,是清澄的浅碧,知秋撕了两片花瓣进去,递给洪煜:
"今年没有桂花酒,就将就一下吧!臣敬皇上一杯!愿皇上,能夜夜好眠!"
"好!好酒或是良药,朕倒忘了。"说着一饮而尽,"说到桂花酒,不是你提,朕还真没留心,今年那里的贡品确实晚了!"
"是给叛军截了。"知秋说,"今夜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进了京,交到了兵部,估计明日早朝就呈给皇上了。"
这话将洪煜前些时间的计划又再提出来。南方军患已数年,就如同一颗毒瘤,竟是渐渐生根,根除的难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立秋后,天气凉爽,尤适合北军南征。
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统一疆土的洪煜决心,这次定要全力以赴,再不能拖泥带水。此事在朝中提出,大多数人同意,却在挂帅人选上争执良久,难有定论,让洪煜好生心烦。
"这南向征讨的事,是不能再拖延了。你有何想法?"
"皇上问过臣了。"知秋再饮了一杯,"道理皇上是比谁都清楚,朝中论声望,论军威,论作战经验,能胜任南伐重任的,大哥是不二人选。这一点,即使我不姓叶,也会这么说。何况,他是我大哥,我自然信他胜过别人。"
"你倒不扭捏,也不怕人说你任人唯亲?"
"谁这么说我,就让他举荐个更合格的人来!此事不容置疑,若非有人说我任人唯亲,臣认了。"
"帅印,朕除了文治,还真不放心给别人。朕愁的,不至这些。"
"臣知道,粮草,先锋,督军......这么多人事,人人都抢,皇上也要考虑着牵制和权衡。"
"你倒不气朕信不过你大哥?"
"气,"知秋此话一出,洪煜给噎得楞住,心里正想这小子还真敢说,又听见他继续,"不过皇上的忧心不是空穴来风,为人君者,凡是要考虑周全,冒冒然将大军大权交与人,更不明智。"
"你是夸朕?"
"皇上深思熟虑,又开张圣听,岂是寻常人品论评价的?"
洪煜为他添了酒,又夹给他些点心,怕他空腹喝酒不舒服,接着,敞开心府,问他:
"今夜不准跟朕绕圈子,把你心里话说给朕听听!"
"臣什么时候绕过皇上?南方匪患猖獗多年,越是拖延越难铲除,这皇上早就知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也不用臣来说,过去两年风调雨顺,国库相比前两年,确实丰厚不少,借天时地利,再来个人和,没有不胜的道理。至于大哥,"知秋忽然停顿下来,眼光在月亮底下,象两潭深不见地的净水,"知秋愿用性命保证,他绝无叛逆之心,不管是他今日位高权重,还是将来位更高,权更重。"
"因为你心向着朕吗?"
文治对知秋的异常宠幸和关心,洪煜虽然并不是全未留意,可他从没怎么直接地跟他们兄弟肯定过。他想,以知秋的性子,不会刻意地说谎,倒更加惹得洪煜好奇,他会如何回应?
"也因为,大哥心中有数,皇上是难得明君,知国有方,胸怀大志。皇权授命于天,事关天下太平,百姓安宁,大哥并非混人,不会逆天而行。"
也因为?他竟是全不否认,洪煜心中轻微地翻腾了一下。
"不管朕有没有这么好,有知秋的肯定,也不白做这皇帝一回!来,等明年大军得胜,送你最纯正的桂花酒,到时不醉无归!"
那一夜,月光下相拥而眠,身边再不是空荡荡的龙床,洪煜整夜无梦,好睡到鸡鸣。醒来走出书房,天边露出鱼肚白,西方满月未去,剩下淡淡美好的轮廓。他心情大好,转身正看见从屋里走出来的知秋,他走上前,伸展双臂,将那人抱在怀里,郑重在他背后拍了拍:
"有你真好!真好!"
出了南城门,京城的繁华遁了形,仿佛所有嘈杂热闹皆关在高大城墙之内,野外一片空寂。马蹄踩在泥泞的路面上,"咕汲咕汲"地响,灰暗天空又毛毛地下了雨,不大,带着秋凉。
"到前面驿站停一会吧!"叶文治对身边的知秋说,"等雨停就回去吧!天快黑了。"
知秋下马,甩了甩披风上轻飘飘的水滴。驿站刚刚修缮过,因为天气不好,连卖热茶水的摊子都没有。四面天色苍茫,尽目萧索。知秋朝不远处瞅了瞅,隐约几处人影,随着两人停下来,也远远停了,大哥近日出门是越发小心了。
"有两次,我请他跟一起走。第一次,在父亲被罢黜以后,举家返乡前,我以为他是憎恨宫廷生活和斗争的,便想偷偷带他走。他当时的表情,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你个小孩子,怎知这世间如何?',那次,他失了自由。第二次,翻山越岭,我想太子没了半壁江山,却没想到,仍旧能灭我如蝼蚁。公子本想笑我,却没笑出来。他说,‘你怎么,还没长大?,那次,他丢了性命。"
文治话语中无限沉湎,似又回到那黑白的岁月里,他不要命地追着,而他心里的那个影子,永远隔着几步的距离,幽幽看着他。那几步,看似不远,却是他永生不能跨越的距离。
知秋似乎想起什么,将事先放在袖子里的一张信笺拿出来,递给文治:
"这是老师留下来的,他以前,也是爹的师傅吗?"
文治展开,顿时给那熟悉的字迹惊懵了,他的手颤微微的,喉咙抖了几下,平日刚毅的脸部线条,忽然柔软下来。
"公子出事以后,随身侍候的人都给太子杀害,唯独师傅逃过此劫,后来辗转回到京城,作了父亲门客,那时候,你才三四岁,他一眼便认出,提出愿意在山上陪伴教育你。"
"你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生前所做,对吧?打坐,舞剑,写字,习画,下棋...所以我跟他,才如此惊人之象?"见大哥并不多言,知秋心中有数,不再追问,换了话题,"所以,父亲再拜相之后,大哥便开始拓建军权,愈加强大,再不做因劣势而输的弱者,对吗?"
"我只是想,在自己希望坚持的时候,不会再被迫放弃。"
"坚持什么?大哥,你为他付出的还不够多?冒着灭门危险,费尽心力再复造一个他,又是何苦?"知秋说来,胸中无法自抑地再度澎湃起来,他强自沉了沉气,正要开口,却听文治抢过话。
"此次哥带你一起走!你小时候总是央求我,想跟着一起出征?还记得吗?"
"那只是......想留在大哥身边,找个借口而已。"知秋转回头,望着无边无际的野草无边,胸臆间长叹,"我若不留在京城做人质,皇上又如何放心,连个督查官都不设,就授你十万大军南下?"
"你这么说,我便不能受这任命!"
"君命难违,若再推下去,怕是皇上再难信任你。又何况南方匪患扰民多年,要想百姓安居,这四分五裂的局面就得尽快结束,好不容易此次,全权由你领军做主,不会有外人插耳目拖后腿,良机难得,只愿大哥早日凯旋,再考虑将来。"
文治这几日早就反复寻思了多少次。太子那头也是想南方恶疮尽快祛除,而这件事上最得力的,便是自己的叶家军。既然还有利用价值,短时间应该还不至于把秘密捅出去。
"我不在京的时候,你要多加小心,即使相府的人,也不要过于相信。"文治说着,竟惊讶地发现,只要知秋的身世不公开,皇上竟是唯一一个,不会对知秋不利的人。
"大哥,人不能总为别人活着......,"知秋近日情绪上如同受了迷惑,不经意地,会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看着文治的眼神,再不似从前,"你去南方以后,若京城里发生什么,或皇上突然急传你回京,别回来,别想着再拯救谁,带谁走,你做得到吗?"
"你别怕,我在京城里有耳目,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会尽快通知我。再说,皇上精明得很,若真有行动,也不会选军权在外的时候。你放心等大哥回来就好!太子那头,我会想办法对付。"
知秋仍旧心事重重,眉头深锁,整个身体也不知是不是秋寒侵袭,微微抖着,文治看出他有口难言,不忍留他如此折磨自己,便问道:
"你还有事跟大哥说?"
知秋深深呼吸,目光闪烁,如同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连脸颊也跟着促红起来:
"大哥能不能答应知秋,若皇上不伤害你,不管他做了什么,也请不要,与他为敌,行吗?"
叶文治在那短短的一瞬,如坠身时光之外,那么多年,他一直想握住的手,想握住便一刻也不松开的手;那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的人,要让他幸福,让他再无遗憾......
每次当知秋灿烂地笑着,叫他大哥的时候,他都无法确定,他心里的影子,他费尽心机,争权夺势要去保护和疼爱的,是已渐渐模糊远去的他吗?还是,眼前清澈见底的笑靥,那抱起来充满了生命和新鲜气息的身体?
叶逢春那次之后,对身边的人起了疑心,就连碧珏,也不再全然相信。为了安全起见,好长时间没有召唤影子进宫。她本想靠自己,从知秋那里能套出什么,却不想知秋并不常来与她相见不说,即使见了面,说话也从不露口风。
这一晚,天黑前开始下雨,恐怕也将是最后一场雨,天气越发冷得紧,就快是雪季了!影子半夜以后终于出现了。
"大哥那头怎么样?"
"一切准备就绪,初定十五那天点兵出发!"
逢春其实没想到大哥会接受这任命,既然现在龚放出了暗示,京城里是少不了大哥的势力的,就算他留下了亲信耳目,可无兵权,万一出事,岂不是给皇上翁中作鳖,逮个容易?
影子看出逢春的心思,不等她问,继续说道:"娘娘不必担心,虽然此次授命,龚放暗有授意,但确实对叶家也是有益无害。若将军大军在外,就算发生什么,皇上反倒不敢赶尽杀绝,以免逼迫将军造反。这些将军和三公子已经讨论周全。娘娘只管趁这几年,好好照顾六皇子,将来的事,将军自有安排。"
"只怕他的安排,只为了照顾知秋,哪管我们母子的利益?"
"娘娘多虑了,‘雍华宫'是叶家在朝廷上的门面。若这里热闹着,叶家便是枝繁叶茂,若这里冷清了,也就是叶家在皇上面前失宠,凡事说不算的时候。这些道理,将军又怎会不知?"
这些事,逢春自然是懂得。这哪宫里奴才多,赏赐多,灯点得多,万岁爷光临得多,朝廷上就是哪个姓氏要繁荣。万岁爷面前身后这两处地儿,可不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听影子这么说,她寂寞到发毛的心,稍稍安稳了些。
"将军也有话,让属下带给娘娘。"
"哦?你说!"
"将军嘱咐,因三公子提议撤中书省,得罪了不少人,这后宫里,怕也有想趁将军不在,报复公子的人。要娘娘多加小心,切记要保住公子的安全。"
逢春脸色不禁变了变,有点动气,"他倒是不信我?"
影子没敢说话,他的沉默更加刺激了逢春,"他在这宫里的耳目怕是比我的还多,跟我提这话,是说知秋出什么事,都算在我头上吗?我在后宫,也不能一手遮天,要我怎么防?真要防,让他自己跟知秋说,离皇上远点儿,别动不动御书房里大被同眠,惹翻那些骚蹄子的醋坛就成了!"
"娘娘......"影子为难地打断她,又不知如何劝解,他是第一次见娘娘为了三公子语出妒忌。当年一手把三公子扯进这锅浑水的也是她,如今,醋海生风的也是她。影子心里从没责怪或鄙视过逢春,只觉得宫门深似海,娘娘也不过是珠光宝气的囚犯。而如今,将军又要远去,从身体到心灵,娘娘都空了。
逢春说完,也觉得有些后悔,她在人前向来自持,今晚的失控,却是自己已没有耐心了吗?如此想着,又觉火气上窜,将影子遣退也依旧无法成眠,转眼长夜尽,天初明。碧珏进来帮她更衣,见那憔悴一张脸,心中暗自为主子叹气,又无可奈何。
同年秋,趁天高气爽,京外沙场点兵十万,叶文治白甲金盔,意气飞扬,起兵前勒马回首,旗风烈,号角腾,不远处马上清瘦挺拔的身影,笼罩在皇辇的辉煌之下,手抓着缰绳,竟是连告别的姿势也不愿做。文治决然转身,却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盯着自己离去的方向,好似初学骑马时,那双从后面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
"快一点,大哥!再快一点!"
骏马奔腾,这一次,文治没有回头。
三伏天,御花园里一片嚣张蝉鸣,太阳烤在汉白玉的栏杆上,仿佛能看见热气腾腾上升。唐顺儿刚调到御书房,还没干上俩月,象这大热天,书房门口最晒的地儿的活计,都交给他了。刚站上不到一个时辰,大把的汗顺脖子淌,后背的杉子湿透了,贴在身上,这叫个难受。
这鬼天气,任谁都爱上火,书房里万岁爷更在气头儿上,倒霉的御前太监,不但灭不了主子的火气,还一股脑儿全给撵出来。有眼力件儿的,顾不得热,一路小跑去找叶大人,这种情形,就他敢在万岁爷跟前说话。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回廊尽头便出现唐顺儿熟悉的翩翩身影。他以前在内务府打杂的时候,就听过叶家三公子如何绝代的风流人物,在万岁爷面前如何吃香。
"吴总管的位子,就他一句话!你小子要是得了他的提点,就飞黄腾达了!"
来御书房当差前,以前的头儿就跟他这么说。御书房是叶大人最常出现的地方,所以唐顺儿从那时候就巴望着,也许神通广大的叶大人能注意他也不一定。别人都说他是痴人说梦,却没想到刚调来的第三天,正赶上万岁爷召叶大人觐见,当时书房里还有别的大人在,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叶大人竟认出他是生面孔,还随和地问他以前在哪儿做事,何时调来......性子温柔得不得了。
唐顺儿在宫中呆了十多年,虚情假意的东西,见得多了。得宠的主子见天儿的颐指气使,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给你笑脸儿的,也是有求于你,过河拆桥的功夫都了得,用完立马儿一脚踢开,眨眼功夫都不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