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暗沉沉的夜色下,鬼魅样的阴影轻扫过"雍华宫"宫墙,少顷便无声入了叶逢春的内寝。已是接近四更天,夜是黑得无边无际。叶逢春并未入睡,早打发了各处奴才,寝宫里静悄悄。
"你倒是来得早。"逢春压低声音说。
"恐今夜有雪,要赶在雪落前离去,‘娘娘'有何吩咐?"
"你帮我打听一下,最近可有可疑的人与大哥联系。"叶逢春依旧慵懒躺着,没动,隔着帘子,再说:"我还有个疑问,想问问你。"
"‘娘娘'请问便是。"
"知秋下山之后,袁先生还在山上吗?"
"不在了。"
"去了哪里?"
影子停顿片刻,似是有些犹豫,逢春不逼问,只等他回答,果然,他终还是说出来,简短的两个字:
"没了。"
逢春心下一凉,"大哥动的手?"
"不是,三公子进宫不久,袁先生便自尽了。"
有些事,象是接连几个结扣,一个松了,接下来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叶逢春常年处在后宫,深谙朋党争斗,势力纠结。袁先生的自尽,说不好是早跟大哥结下的默契,将知秋抚养长大,若他真能归隐山林,桃花源里度过一生,便伺候陪伴着他;若他入了仕途,纠缠进叶家的关系,知道他身世的袁先生也只能以死明志,算是死守住这惊天的秘密。
那么,多年前,前朝降臣里遭遇暗杀,当时很多传闻,说是先皇为人心胸狭窄,明里收了降臣,暗地派人消灭前朝旧势力。看来确是冤枉了洪家人,大概是大哥为了保守当年的秘密,开了杀戒。
"翩舟公子还在人世吗?"
"多年前,被太子康赐死了。"
当年南征,大举屠杀太子康党派,原来因由在此。叶文治的作风,逢春以为自己是了解,却没想到,大哥的果断狠心,更在她想象之外,不禁一手冷汗。影子见帘幕内的身影沉默不语,多年的相处了解,便猜出此时逢春的忿恨。
"娘娘怎么不问,臣早知道这些,却为何不曾早与娘娘禀报?"
"问了,你也是拿男人间所谓忠诚的狗屁搪塞我!"粗言秽语间已透露了心中不悦,"我叶逢春这么多年来,要是相信男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你下去吧!"
"娘娘......"
"下去!"
叶逢春并未给影子机会说话,只觉得帘帐外一股轻风过,床前便只剩自己那双孤独的绣花鞋而已。与影子认识这么多年,他的心意,逢春了如指掌,却从不曾给他任何机会表达,有些话,说了也是枉然,不如放在心里罢!
影子是有血仇的人,当年大哥救了他,帮他的族人申冤报了仇,还将他收在身边,所以,尽管影子的心是自己的,可他的命是大哥的。包括今晚来与自己说这些,估计也是在大哥的授意下吧?算是对自己的警告,后宫之中,此后更加要小心谨慎。
本以为影子是完全属于自己,听命自己,可到头来,也不过是大哥手里操纵的棋子罢了!也许将来,他会是跟袁先生一样的下场,可这有与自己有何关系呢?叶逢春苦笑,这世上,权势金钱地位,都比贫贱的真心可靠多了!
精于算计的她,自不会坐以待毙,不管那个送画的是哪头的人,他们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通过大哥手里的兵权,来稳固他们的势力。大哥为了知秋已经痛下那么多狠手,若这次真为了他为人所制,那影响的还不是洪汐的前途?被动挨打,向来不是她的作风,而这一次,还要做得天衣无缝才行!
几日后,洪煜与叶知秋,微服出宫,骑马上了"云根山"。早有一小队亲军在"云根山"驻扎,随身的御前太监也跟到山上打点照顾。伺候洪煜久了,知道他的脾气,这时候是不愿意多被打扰,他们跟上来,也不过是为了保证洪煜山上几日里吃得饱,穿得暖,龙体得康健,别生了病。因此,并不敢象在宫中那么近身伺候,不想即使这样,还是惹得洪煜不高兴,直赶他们:
"撤远点儿,别扰了这里清静!"
晚上,虽然生了火,还是觉得冷,叶知秋灵机一动,抽身去院中的一处地窖,以前先生酿的酒都存放其中,果然都还在,搬了一坛回来,邀洪煜同饮。随行的御前太监有准备酒水,却不如袁先生这嗜酒如命的人,偷酿出的可口。况且,知秋有一阵子没怎么放纵,这些昔日被先生视做宝贝的酒,勾起他旧日情怀,便任了性,一时不做收敛。
知秋的酒量倒是比早前好了,仍旧不能跟洪煜比。洪煜依旧目光清朗稳定,他却有些目眩神离,好在他酒品不错,只静静聆听洪煜与他说起少时往事。
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过跟自己这长在山野自然之中的人差不多,没什么朋友知己,可自己仍可随性,洪煜却不行了,为规矩牵绊着,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有无数人拿祖宗规矩来约束。
这一年半载来,知秋确实见识了不少官场朝廷上所谓君臣之间的制衡。对于权利,他也颇多慨叹,看不见,摸不到,却人人追赶竞逐。而权利不是绝对的,他不止一次目睹过洪煜给近臣们驳得面红耳赤,进退维谷。
那时候,如果能说一句,"只按照朕说的去做,不然杀光你们!"应该非常痛快解气吧!可他没见洪煜如此失控过。知秋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古怪陆离的想法?
寻思着,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不禁"呵呵"笑了。对面的洪煜顿时闭了嘴,不再做声,只楞楞看那醉颜,双目朦胧,似乎坐也坐不住,咧开的嘴角象弯弯的上弦月,黑暗的夜空里,只有他是发光的。
"朕想起一事,是许久没见你做过。"
"什么事?"
"舞剑,"洪煜认真说到,"上次看你舞,还是去年中秋宴后。"
"知秋每天都做那个,好,就舞给皇上看。"
说着,站起身,却晃了晃,洪煜见了,连忙伸手去扶,口中道:
"不急,不急,明日也是行的。"
"今夜好,下雪,有意境。"知秋四处看,想找个可以代替剑的东西,可见还没有醉得太离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把持得住,"臣上次用的是什么?"
"一支桂花!"洪煜立刻回答,那一夜总是难忘,有时候闭上眼,总能看见那白衣的少年,优美得如月色中新展之桂。
"皇上好记性,臣,臣倒不记得。"说着拎起窗边墙上挂着的一只竖笛,"就用这个将就吧!"
说着,还不待洪煜反应,伸手推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只听"扑通"一声,竟是没有站稳,摔在地上。洪煜情急之下,也跟着跳出去,起身扶他:
"不要勉强!"
知秋挣扎站起来,笑着说,"不勉强,臣站到院中间就好!"
静静站立一会儿,似乎吸收了空气中的冷静,知秋醒了些,抬头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抱成团,沉沉下坠,展目朝洪煜瞧了一眼,再绽开朵浅浅的笑,融入漫天素白之中,那一只长长的竹笛,缓缓举在夜空之中......
脚步不如上次那般稳,却带着落雪特有的散漫,似不经意,可每一次旋转,又美得那么理所当然。竹笛在飞雪的空隙之间穿行,偶尔会迎着雪片下落,直追过去,静止了,待沾满雪白,再一抖手,任发飞扬,雪缠绵,舒展的姿态,优雅如一道月光,照亮黯淡雪景,人笛交织着,错落着,如虹,似裂月,若碎琼瑶,宛那青莲点水,破涟漪。
洪煜直看得痴了,有了神智时,已到了知秋面前,两人虽相处不少,如此接近,却是第一次。他伸手握住知秋手中的竹笛,稍用力,便拿在手中,缓缓地横在那一双幽暗的眼睛前,初初相逢,便是这一双似曾相识的眼,若有若无地,忽闪着,吸引着自己。 私,享。 家
若无这一双眼,又会如何?洪煜用竹笛挡着知秋半醉半醒的眼,如此以来,那离自己方寸之遥的嘴唇,便成了无法抗拒的诱惑,似乎也无挣扎也无多虑,穿越那短暂的距离本就不成问题,四片唇在大雪天,就那么顺其自然地凑在一处,象无端相遇的雪花,由冰凉,到渐渐都有了温暖的痕迹,再慢慢地,要融化......
风细细,雪纷纷,原本零乱的脚印,逐渐埋了,只剩那一支竹笛,孤单地半掩雪中,四周静悄悄,空落落。暗处阴影中,躬身走出小太监的身影,低着头,小心翼翼将洪煜寝室的房门关严实,再踮着脚,将一只燃烧正旺的灯笼,挂在屋檐下。
叶文治连夜冒雪赶来,在院外将马交给侍卫,进院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正挂在寝室门前,夜色里,亮得刺眼的灯笼,而他比谁都清楚,那象征着什么。
天色微明,屋里渐渐有了光线,知秋翻了个身,便觉得头痛欲裂。他向来起得早,惟独喝酒之后,宿醉醒来的晕涨总让他恼火,若能对自己稍做约束,便可省了这隔日的痛苦,如今可不是自作自受!勉强睁了眼,朦朦胧胧的,身边隐约有人,不知道是于海还是大哥?
鼻子里低低哼着,轻轻又闭上眼睛,好似十分眷恋熟睡,却不得不起床,想与不想,该与不该,脑袋里肯定在天人交战。早就醒来的洪煜半支着身子,身边这人丰富的表情,一点都没错过。直到知秋的眉头竟也皱起来,极轻地叹了口气,却仍舍不得睁眼,笑声终于破口而出:
"是醒了吗?"
"嗯,几时了?"
回答得那般自然,虽然口鼻中依旧哼叽着,却终是睁了眼。就那么定住了,雕像一样,睁大的眼睛,动也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顿,洪煜直觉得彼此之间静得连气息都没了,竟不知为何,也跟着紧张起来。
也不知这古怪的安静持续了多久,身边的人突然"腾"地坐起身子,脸色变了,却咬着牙没吭声,只跪着退到床的一角,头磕在床上,整个人匍匐着,快速而颤抖地说:
"臣,臣罪该万死!昨夜,昨夜......"
一幕幕,象渗透的水珠,连汇成短短水洼,再聚成流......酒醉,舞剑,他慢慢包围上来,第一次与他肌肤相亲,是两片带着温度的嘴唇,然后......熄灭的蜡烛,耳边的呢喃,背后温暖如春的怀抱......
私处不依不饶的钝痛,身上每根骨头都象被拆散,知秋的心,也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纷繁芜杂,长满了草一样,乱糟糟。身体也不配合,从皮到骨,抖成一团,可他不能抬头,不知要如何面对眼前的人。
洪煜格外安静,眉毛蹙起,眼里稍见惆怅,他没想到知秋的反应会是如此。他的惊怕和慌张从何而来?尽管明了昨夜他是喝醉,神智不清,可那份情投意合,不会是假的!
"你,难道从没想到与朕,那般?"
洪煜凑近知秋的脸,双指托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略显灰败,不见酒醉后那股红润,黑黑的眼,微微闪烁着水波般潋滟的光。洪煜心中于是带了点不忍,便想起昨夜或许伤了他,伸手搀扶他起身。
"你若不喜欢,朕以后与你不做这些事就是,起来吧!"
知秋给这一股温情催动着,心里慌乱似平稍微复了些,想起身,却觉得下身发软,怎也用不上力。洪煜合身上来,双手托住他,知秋情不自禁地去挣,身一拧,便躲了过去。
洪煜停顿一瞬,没勉强他,只身下了床,一边披了衣,一边对他说:
"若不舒坦,就先歇着吧!"
"万岁爷?"外面传来当班的太监的低声试探。
洪煜回身将刚敞开的帘子又再合上,才对外面说,"起了,进来吧!"
两三个太监推门进来,送来了洗脸的热水,开始帮忙洪煜更衣。这几个是侍奉洪煜多少年的,都极有经验,忙着的时候,朝帘子那头瞅了一眼,婉转地征询:
"万岁爷,可有什么特殊的,要奴才准备?"
洪煜挺身仰头,让太监帮他系盘扣,想了想,终于说:
"准备‘祥玉膏'没有?"
"有的,"旁边递来热巾帕的太监说,"奴才这就下去拿。"
"顺便准备些清淡的汤粥上来。"洪煜说完,又觉得这般让人进进出出,不太合适,"你们先都退下去吧!东西弄好了,立刻送过来。"
"万岁爷,外面......"
"下去吧!"洪煜没让他说完,"有什么事,一会再奏!"
太监识相地退了,洪煜单手掀开帘,床上的人脸色竟连刚才还不如,顿时有些担忧,转身坐下:
"你没事吧?"
知秋摇头,眼睛看向外面自己的中衣外袍,洪煜会意,伸手替他拿过来。
"躺一天为好,别逞强!"
太监再进来,就见叶知秋已经穿戴整齐,垂首站在角落中,他们将早膳摆在外屋的桌上,一只精巧玲珑的药盒送到洪煜手中。
"朕来就好,这里不用你们了。"
"万岁爷,"刚才说了一半的话,又重提了出来,"叶将军在外面等了一夜了!"
知秋猛地抬头,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白刹刹一片。洪煜转头看他,与那空洞洞的眼对个正着,那是他从未在知秋脸上见过的表情,惯常以来的随性从容,这一时刻,竟是半点都不剩了。
叶文治走进来的时候,带进一股冰冷的雪气,肩头和发端还沾着冰渣,伟岸的身子倒象是一座冰山,而且冰结得厚而透。若非紧急军报,臣子不得打扰君王安寝,知秋一想便知,自己昨夜与洪煜......他定是在外面漫天风雪之中,等候。
事情既不紧急,并不必等至天明,可他是为何要如此拗着性子?知秋暼见门外的太监,正把宿夜的灯笼从廊檐取下。一盏灯,半天雪,漫漫长夜,是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
叶文治从进门,都未看知秋一眼,低头向洪煜行礼问安,接着才说:
"文治此次惊扰圣驾,实为家父昨夜病重,特来接知秋回去,望圣上恩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不仅知秋,连洪煜也顿时楞了。
短暂的离宫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洪煜立刻起驾回宫。知秋窘迫着,跟文治出门,脚步略显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