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帆只好说:“不要说他了,都过去了。”又岔开话题,“秀凝不会有事吧?”
顾清涟说:“刚才我给她打了针安静剂,让她多睡一会好好休息一下。她是受了惊吓又跑得体力透支所以才会昏迷的。一个人受到这样大的刺激已经近乎是疯狂的状态了。不过白帆啊,我早就对你说过,你的那个干爹不是好东西,底子不干净,而你一直觉得他对你有养育之恩所以要报恩,现在你想通了吧?”
江白帆叹息着说:“是啊……所以我就要离开了,清涟……你能不能替我照顾秀凝?”
顾清涟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房间内,秀凝苏醒了,惊悸地叫着:“帆哥!”
江白帆便回了房间,秀凝浑身酸软想爬起来,他只好坐在床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她才安静许多,又问:“帆哥,我不是是在做梦?一场噩梦?一定是的。”
江白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摸了摸她的额头以做爱抚。
秀凝说:“你们早就知道,却一直瞒着我……我现在才想起乔沪生的话,他说我们家里不清白,我根本就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你们都是贼,我爸爸实际是个土匪,还杀了我妈妈……帆哥、帆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江白帆擦去秀凝的泪水,劝着说:“都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秀凝,你别再想了。”
秀凝沉默了片刻,说:“帆哥,你带我,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可以,我不要留在上海,带我走吧……”
江白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秀凝,也不忍拒绝她。
看着秀凝无辜的泪眼,他只好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着,“走吧。”
就这样,秀凝状态稍微安稳一些之后,江白帆便带着她离开了上海。临行前顾清涟一直把他们送到码头。船开了出去,摇曳的波涛映衬着上海的高楼大厦,飞翔的水鸟掠过水面,翅膀拍打着船舷,萧瑟的秋风吹乱了秀凝的头发,也吹得江白帆睁不开眼睛。
恍然如梦,十五年偷盗生涯,大概就此画上句号了。从没料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未免有太多失落。而秀凝心里觉不比江白帆轻松,更多了些不堪回味的感叹,甚至想起了送别乔沪生的时候。
好在还有帆哥在身边,希望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离去的以离去的方式作为了结,留下的却又以什么样的方式留下来呢?
韩莉莉的小宅子里,秋风卷集着落叶,盘旋在墙角,一会扬起一会落下,使着光阴越发地枯燥难耐。韩莉莉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怀孕的肚子有些微微隆起的迹象,旁边一个老妈子给她垂腿,另一个老妈子端了一碗鸡汤过来,放在她旁边的小桌子上。
老妈子恭敬地说:“太太,快趁热喝了吧。”
韩莉莉没好气儿地:“喝喝喝,每天都喝,想把人喝死啊?!”
老妈子早见识过了她的古怪脾气,仍是耐着性子劝着:“太太,这鸡汤可是大补,你现在要补身子,快喝吧。”
韩莉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叫:“成天补,你们想把我补成猪啊?!不喝!”
老妈子说:“你不喝,老爷会怪我们的。”
韩莉莉火了,说:“少拿老爷来压我!不喝就是不喝,我闻着那味儿就恶心。”
老妈子无可奈何地闭了嘴,但还站在旁边。
韩莉莉仍旧看她不顺眼,努了努鼻子:“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老妈子说:“太太,老爷说了,天气转凉了,不让你老坐在院子里头。”
“去去去,不用你操心……”
老妈子应声下去。
韩莉莉又叫:“回来,把这碗东西也给我倒了。”
老妈子只好回来把碗端走了。
韩莉莉的颐使气指早让下人们暗恨不已了。水池边,老妈子端碗过来,另一个女佣在洗碗。
老妈子嘟囔着:“有什么了不起一个骚狐狸精,还真以为自己怀了龙种呢,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还装模做样,当了个屁七房姨太太比当了皇后还威风,恶心,呸!”
女佣立即紧张地说:“小点儿声别让她听见了。”
老妈子忿忿地撇嘴道:“听见又怎么样?别让我逮着了,逮着了有她好看。”
而杜义峰并不经常到这座宅子里来,来了也只是询问一下韩莉莉的身体情况。韩莉莉知道,他的心思此刻全在自己的肚子里,因此每天烧香拜佛地乞求上苍赐给自己一个男孩儿。有了儿子,她就可以登堂入室了,到时候,不用说住进杜公馆,就是要一个别墅洋房独住都不是问题。母凭子贵,更何况杜老板娶了那么多房姨太太都没一个生下儿子的。
杜老板刚刚处理完纱厂那边罢工的事情,七叔便告诉他:“今天一个说是仙茗茶庄的蒋老板来找过您,因为事先没打过招呼,所以让我给打发走了。”
杜老板沉思了一下,问:“他说有什么事了么?”
七叔回复说:“说没事儿,就是来拜访您的,还送给您一份礼物,说是明朝的古董,让您笑纳。”
杜老板冷笑着:“他是想通了。他现在是光杆司令,所以跑过来投诚的。别理他,先晾他两天再说。”
七叔自是早已习惯了杜老板的做事风格,立即遵命:“是。”
之后,杜老板叫了车,到韩莉莉那边小坐一下。
此刻,在多伦路仙茗茶庄里,蒋德馨面色铁青,进了办公室,把门反锁。他按窗台下的按纽,墙上的画翻转,露出密室的门,进入密室。
打开灯,蒋德馨坐在灯下抽烟。
脑海里闪现着一幕幕往事。
他牵着年幼的秀凝在街上走,秀凝指着糖葫芦叫“爸爸!爸爸!我要糖葫芦!”那声音仿佛还响在耳边,那时候自己真的是丧心病狂,好在最后一抹良心未泯,秀凝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她出生的时候,自己连夜从城里赶回来,他发誓不许自己的女儿姓金,因为,那是徐家纯的血脉……可是,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姓徐。秀凝生病,躺在床上,发高烧,额头上放着毛巾,他轻声呼唤“秀凝”,秀凝迷迷糊糊地叫着“妈妈……妈妈……”多少岁月就是这样过来的。蒋德馨虽然阴险狡诈,对女儿一瞒再瞒,但心里却始终疼爱着这个没娘的孩子。终于,秀凝长大了。别墅门口,秀凝提着行李箱,江白帆、和思正、王大鸿和蒋德馨簇拥着她出来,秀凝回头,望着他说:“爸,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读书,等毕业回来就帮你做事……”
蒋德馨深深地叹息一声。
真没想到会有今天,一切的一切,全都成了一场空。秀凝走了,这个爸爸让他伤心欲绝失望透顶,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咬着牙,打开了抽屉,拿出手枪来。
“小豹子,不是干爹对你不仁,是你对干爹不义,不要怪我心黑手狠。”
失势的蒋德馨就象是丧家之犬,惶惶地寻找着依靠。今天白天,他挑选了自己最珍爱的古董前去杜公馆意欲投诚,没想到根本连杜老板的影子都没见到。他感到了无比的凄凉,同时也就更加憎恨把事情搞砸了的小豹子。
早知道他要坏事儿,还一直对他心存希望。
蒋德馨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心想找不到秀凝,就一定找到你,先把你灭了再说。
小豹子则坐在小酒馆的一个角落里,面前堆了一大堆酒罐子,他已经有些醉了。
他根本没有追到秀凝,但他知道,这一次自己一定已经失去秀凝了。秀凝原本对自己就不待见,感情的事情就是如此,你越是努力,它离你就越是遥远,直到远得让你摸不着也看不见。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悔还是该恨,如果悔恨又去悔恨些什么?
他无法做到象干爹说的那样,宁肯干掉江白帆也要把女娲石拿回来,他的手在抖,他的枪射偏了,只打中了李云飞。没有人知道,李云飞中枪倒下之后,他的第二枪其实是准备打江白帆的。但就在那一刻,帆哥转过了头来。看到帆哥的眼睛,他再也下不去手了。情同手足,相依为命,还记得义字当头的誓言吗?如果说悔恨,他是应该悔恨自己不该情迷心窍而被干爹一再利用着,象狗一样呼来喝去……他回到家里,看到江白帆的行李已空。他知道,帆哥走了,离开上海了。
而自己呢?
他也想离开,但根本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秀凝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而干爹呢?说不定,如果没有秀凝的突然出现,自己已经成了干爹的枪下之鬼。世界如此冰冷,昨日的天伦温情一转眼就变成了生与死的纠葛,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利益!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客人散尽,伙计在打扫卫生。
伙计催促着他:“老板,我这儿打烊了。”
他隔着一酒罐子抬起头来看伙计,醉得舌头都伸不直:“妈的,怕老子不给你钱吗?”
伙计忙说:“老板您别喝了,您喝多了。”
不喝?为什么不喝?凭什么不喝?只有醉了,才能忘记一切,才能忘记上海滩所有的残忍与无情。
双雄066
小豹子醉眼朦胧地走到了街上,只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脚下的路也变得高低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没有方向地往前走,突然,“砰——”地一声枪响,他激灵了一下,胳膊一痛,身子被震得往前一扑,没感觉到痛,但伸手一摸,满手的血。
他就势一滚,耳边又是一声枪响,但没打中,射到了旁边路灯杆子上。
他猛然反应过来,拼命滚动身子不敢停下来,一直躲到墙拐角处,也拔出枪来,向外看去。
蒋德馨出现在对面墙角,也探头张望着,喊:“小豹子、你出来!干爹是怎么教你的?干爹从来就没教你做过缩头乌龟!怎么,你害怕了吗?你出来!”
小豹子朝他放了一枪,蒋德馨紧贴着墙,举着枪回击了一下。
两人僵持了片刻。
“小豹子,你出来!你怕了吗?来,跟干爹决战吧!”
小豹子又开了一枪。
蒋德馨还击一枪。
突然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从蒋德馨身旁经过,蒋德馨计上心来,一把抓住了小女孩,恶狠狠地捂住了她的嘴。
小女孩挣扎着含混不清地叫着,“呜、呜……”
小豹子听到了女孩子的声音,试探着望过去,但蒋德馨藏在墙角,根本看不见人。
蒋德馨喊:“小豹子,你出来!秀凝在这里呢!”他用力打了女孩一拳,女孩尖叫。
小豹子看不见那边的状况,心急如焚。
蒋德馨继续喊:“你不是喜欢秀凝吗?秀凝在我这里,你过来!”
小豹子叫:“姓蒋的你不要耍花招了!秀凝根本没有回来!你想杀我灭口,你太卑鄙了!”
蒋德馨冷笑着,说:“秀凝已经回来了,她就在我身边,你不想过来救她吗?”
他用力指掐女孩子的胳膊,女孩子发出阵阵惨叫!
小豹子听着是个女孩子的声音,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秀凝,心里十分担心,又想,干爹应该不会伤害秀凝的,毕竟是他的女儿,但是,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他在秀凝心里的形象早已破灭,那么,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他靠着墙缓缓站起来,张望。
试探着喊:“你不可能杀了秀凝的,你想引我出来?做梦!”
蒋德馨恶狠狠地说:“我连秀凝的妈妈都可以杀,杀了秀凝算什么?!你不是说我没有人性吗?我就是没有人性!你过来我们比试一场,你把我打死就把秀凝带走,你打不死我,就和秀凝做一对同命鸳鸯!”
小豹子紧张起来:“你放了秀凝!”
“你过来,你过来我就放!”蒋德馨再次鼓动着他。他一咬牙,慢慢试探着从墙角探出了身子,见对面并无动静,迈出一步。
蒋德馨猛然跃出,开了一枪,打在他的腿上,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蒋德馨又开了一枪,他趴到了地上。他的手伸向前方,努力地往前爬着。
蒋德馨身旁的小女孩尖叫着跑开。
小豹子绝望地抬起头,看着,艰难地说:“你、你骗我……”
蒋德馨冷笑着:“干儿子,干爹骗的就是你。”
小豹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蒋德馨踢了他一脚,转身迅速离开。
小豹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街头,胸口还在汩汩冒着血,仰望着苍穹,高楼大厦霓虹灯的幻影淡化在繁星点点之中。上海的夜色原来是如此美丽,却也是如此迷离,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而在这个时候,与他一样仰望着星空的人还有很多,韩莉莉也站在窗前发呆。小宅子不比银梦大都会繁华热闹,夜晚一来便是一片死寂,院子里连只猫影都看不到一只,什么声音都没有,烦闷,惆怅,无奈,迷惘,孤独,所有不愉快的愁云惨雾笼罩着她,围绕着她,让她全身心地陷入抑郁。腹中的胎儿无时无刻不在折腾她,让她不敢闻,不敢听,不敢想也不敢动,懒洋洋地一副等死般的状态。
她烦躁地关上了窗户,在床上半躺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又爬起来坐到了梳妆镜前。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浮肿,看镜子中的人,这还是自己吗?
不知道为什么会委屈,总之就是委屈,生不如死的感觉。
她在想,或许我错了?或许杜义峰根本不是我后半生的依靠?但是他有钱,有财势,这些都是活下去的必要条件啊……或许,选择王大鸿会好一些?哦不,绝对不是,那个穷小子除了花言巧语之外,还有什么呢?跟了他,或许饿不死,但绝对不会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是,为什么自己却不开心呢?为什么呢?
突然,镜子反光中,她看到窗户开了,一个人影儿猫一样地跳了进来。
王大鸿敏捷地从二楼雨檐上攀过,轻手利脚地进了卧室,回手关了窗,对惊恐不已的韩莉莉做了个鬼脸,嘻嘻地笑了。
韩莉莉抚着胸口惊魂未定,认清了是他,气不打一处来,问:“你怎么爬上来的?你来干什么?”
“这点儿小事儿难不到我,”王大鸿嬉皮笑脸地靠过来,伸手去摸她的肚皮:“我来看看我儿子。”
韩莉莉紧张地说:“别胡说!这里哪有你儿子?”
王大鸿指着她的肚子不以为然地说:“儿子啊儿子,快点儿出来吧,爸爸都要等不及了。”
韩莉莉突然作呕,跑到旁边痰盂处呕吐。
房外,老妈子端着一晚鸡汤经过。她一边暗暗诅咒着七姨太韩莉莉,一边不得不遵照老爷的吩咐小心伺候,半夜三更还要煮汤熬补品。看见卧室里的灯光未熄,知道韩莉莉还没睡,边蹑手蹑脚地上来,刚想敲门,猛听得里面好象有男人的声音,她心下一惊,立即在门口停了下来,侧耳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