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您要见我家公子最后一面吗?”
他视线落在席子前露出的黑乱头发上,被黑血浸了很久的样子,现在风吹也不动,死气沉沉的塌在席子间,楚桑看不见席子下那张脸,他甚至没有力气弹动一下手指,更别说有这个勇气去掀开那张席子。
赤足还没被掩盖住,
上面脚趾似乎被拔光了,已经血淋淋的不成形了,他脑袋里想起楚平之前在马车上跟他说过的,那些堂会上的残忍手段,原来真的,一样样的应在了永宁身上。
原来越是美好的事物,人们越是想去据为己有,然后在破坏掉,再美好的花,原来都逃不过被人采摘然后丢弃的宿命。
童子还在一边哭泣,哽咽着:“
公子去年已经快筹够钱了差点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但不晓得犯什么邪,今年老是想往外跑,每次出来都要上下打点,给老板银子,给下人银子,他哪有那么多银子耗!公子那么明事的人,怎么就犯糊涂了呢!
”
楚桑灵魂半失,只听得见那童子嘴一张一合,后面说的什么完全记不住了。
他以前老在永宁面前抱怨自己出来一次有多难,有多辛苦,有多麻烦,但他不知道,真正玩命都要出来的,不是自己啊。
每出来一次就少一次离开的机会,这种自己困死自己的做法,光想想都让人绝望。
他在席子前站了很久,明知道对方就在下面,最后一面了,他不敢去打开,不敢看,实在太差劲了。
他宁愿最后一面是在酒楼的雅间里,青年不顾全身狼狈,说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久一点而已。
就定在那里好了。
“ 烧了。 ”
夜晚里整座楼被付之一炬,火是他亲手放的,再把那些人都杀了,可是没了的就是回不来了,怎么痛苦后悔都回不来的。
那把火已经把他最欢乐的记忆一起烧没了,留下满地灰烬和一腔苦痛,灰被风一吹就没,但自己造的孽却是越发的清晰起来。
“寡人太差劲了,太差劲了。” 他捂眼痛哭,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凭什么一生平顺,以为所有的好事都是理所当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这种人,会得到报应的,一定会的。
49.万岁第四十五章
在他的示意下,楚乔下葬的标准按着亲王级别举行了。
楚桑久居深宫论辈分地位也不该去的,于是就呆在宫里等着楚平来见他。
以前他总觉得楚平身上有股鲜活感,也不知道是保养的好呢,还是天生就显年轻,楚平看起来跟年轻时并没多大变化,如今不过数月不见,他却已经在楚平鬓间找到白发了。
“ 坐吧。” 他放在茶杯,让宫女太监都下去。
凉亭里,楚平满脸苦涩的笑了笑,也没有跪下谢恩,反倒是像回到以前大家都还年少的时候,视规矩为无物,直接就坐了下来。
其实他们已经过了可以任性而为的年纪了。
楚平的憔悴样子让他有几分心酸,但他想必在楚平眼里,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寂静中两人相顾无言,许久后,楚桑才问了句,“ 一切进行的还顺利吧。”
“托陛下的福,一切都很顺利。” 楚平削下去的脸颊让颧骨显得很深,眼角皱纹也一夜冒出来似的,就刻在一边。
“ 那就好……那就好。”
他能为楚乔争取的,不过就是一个好爵位而已了。
“ 陛下。” 楚平突兀的叫了他一声,没头没脑的说:“ 是我对不起您。”
“……”
他现在明白楚烈为什么一直不肯把楚乔喧进宫陪他了,楚烈是担心乔儿言谈间肯定会泄露自己父王那么急于和他划清界限,楚平和其他王爷不同,他在位期间,对平西王一直恩宠有嘉,这种近乎于兄弟的情意,在他退位后也似乎消失了。
楚烈怕他会伤心,所以掩着不让楚乔进宫,其实何必呢,他既然都不会因为楚烈的逼宫而气恼记恨,便不会因为楚平的薄情而难过太久,在朝廷间总有太多不如意和身不由己,新皇对他的态度在外看来又是那么暧昧不清,以楚平的性格,明哲保身的划清界限也在意料之中了。
“ 以前我老嫌这儿子笨,不中用……” 楚平忽然眼红了起来,双手握拳,两眉之间沟壑深深,“但现在什么都没了……我,我——”
他看着楚平埋在自己手掌间,不断哽咽,在他印象里这是楚平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失态。
那股散不去的悲戚感,飘散合聚着,酿在心里头,敛在眉梢上,最后忍成一口叹息,“ 寡人知道,这事怪不了谁,要怪,就只能说老天爱作弄人。”
楚平情绪很不稳定,哭哭痴痴了很久,他估计是憋坏了,皇家人总是要维着脸面的,就是亲人走了也要装成风轻云淡的,不能让别人看出一点破绽弱处。
年纪越大,看起来也就越发的无坚不摧,楚平如此,他也一样。
“ 婉容,身体好些了吗?”
“ 还病着,太医说好好调养,但我估计是能过这个冬天就不错了。”
婉容身体一向不好,在生乔儿的时候就落下的病根,久缠病榻,有时解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不对,这是什么窝囊话,楚桑暗骂自己一声,能活着就是大事,就是好事!天下间那么多人拼了命的要活下去,他凭什么在悲伤春秋,轻看生死?
“ 好好陪婉容走下去,阿平——寡人能看见你们成亲生子,也想看到你们白头偕老…… ”
是啊,人这一辈子到底求的是什么?冷暖的是人情,易散的是权势,盛年不会重来,岁月更不会待人,那到头来真正属于自己的,又有什么?
不过是,惜取眼前人罢了。
说到最后,楚桑自己也动容的无法继续了,一手按在楚平的手腕间,手抖颤难抑。
楚平慢慢,回握住他的手,手指很冰凉,却像是兄长一般莫名的让人心安。
“我……对不起你。 ” 楚平没用尊称,眼神闪躲后,微微下垂的眼角很显老态。
“ 十八年前,那个小倌……没错,就是那个永宁,他被带进英郡王府的时候,我刚好在英郡王府上做客。 ” 楚平吸吸鼻子,万分难堪的道:“
我当时没有阻止。”
“……”
“ 我不喜欢那个人,我看不惯他和你称兄道弟的……我——” 楚平一咬牙,提声道:“
我跟他说,你是一国之君,金尊的皇帝,你跟他是云泥之别,我叫他死心别再肖想什么了,我跟他说,你喜欢干净,最看不得脏兮兮的人……我想给他个教训,我不知道你会难过那么多年……”
“ 那,你现在说出来,又做什么?” 异常冷静的声音,一丝波动都没了。
楚平反手一抹脸上的泪,苦笑:“
那个小倌因我而死,乔儿因你而死……一报还一报,真玄了,我自己种的恶果,怪不了别人的,这事我藏了那么多年说出来,我心里也舒服了。 ”
“ 天理循环,原来真有定数,现在我信了。”
楚桑没有发怒,只是忽然问道:“ 乔儿府上那个小倌,现在怎么样了。”
楚平沉默了一阵,“ 乔儿走的那天,他也跟着走了。 ”
“ 能找到对自己好的,不是件容易的事,乔儿……有眼光。” 楚桑无神躺在椅子里,道:“
说到看人,其实你我都不如乔儿,情是不分三五九等的,能真就好,我们心都太杂了,太杂了,所以就算找到对的,我们也留不住。 ”
要跟他们皇家人谈情,果然是奢侈了点,他早已不做他求。
50.万岁第四十六声
楚桑动着手里的耍干,在白幕后的小凳子上坐着,正在唱一出昭君出塞。
越唱心口就越是空荡荡,这种没落悲伤的情绪在以前太过少见,以至于现在唱起来要悲情有悲情,要深度有深度,活脱脱都快被边塞的黄沙给淹没了,如果再让那么老班主过来听他唱一曲,绝对不会说他什么……
情不真意不切,流于表面了。
昭君是背井离乡一人漫漫黄沙,他现在是……虽说不上众叛亲离,
但论孤苦伶仃也是够格了,唯一留在身边的楚烈,又是个吃……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崽子,让他难以自拔的心跳加速,更加罪恶。
自暴自弃地将一向视若珍宝的皮影扔在地上,头埋在手臂里,深吸了几口气后鼻间却越发酸痛难当,他图清净,一早就让宫女太监们退到殿外去了,如今一个人呆在空旷的宫殿里,越发的让人觉得……想打瞌睡。
这几日为楚乔的死忧心乏力,已有好天夜不能眠,精神恍惚,这样枕着自己的手臂却出奇的有几分安全感,让人眼皮可以放心合上那种。
头发披散在脑后,睡意沉沉间,忽觉手腕间一片冰凉,却不是自己头发的触感。
“ 陛下——是我。”
他被这忽然出现的清冽声音给吓醒了,在确定自己的确没有老眼昏花后, 失神地囁嚅了一句:“ 容……容愈,你来这儿做什么?”
眼前的青年穿着普通侍卫装着,在黑色沉重的侍卫头盔下,露出一张削瘦冷艳的俊容,阴白似常年不见阳光的肤色,正是近日刚荣升右相的容愈。
“ 微臣来带您走,您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是吧?” 容愈眼眉带着急切,手一用力就想把人拉起来。
“痛——” 他垮脸了,眼眶红红: “ 你……你扯寡人头发做什么……”
青年在下意识里尴尬收回手,但又马上反映过来似的,又重新抓住他的手腕,“ 微臣已经布置好了,陛下,跟微臣走吧,您留在这儿自己不难受吗?”
楚桑抖了一下,难受,怎么不难受,他这当了太上皇,日子却比以前更难过了,被人困着养着,跟他那只会叫万岁吉祥的鹦鹉一样,呆头呆脑的被人玩弄着。
“去——去哪里?” 他反握住容愈的手,眼里逐渐兴奋:“ 寡人可以去哪里?”
青年眼里毫无杂质,黑透透的,他甚至都看得清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
“ 天大地大不都是您的地方,你喜欢去哪里都可以啊。 ” 容愈冷削的脸似不自然般,“ 微臣会陪着您的。”
离了这高墙,外头就是锦绣江山,他活了半辈子都没自在过,现在任性一回又如何,反正他都是入不得祠堂进不得黄陵的败类了,老破罐子还怕什么摔的。
“ 那你怎么办?你才刚刚——”
“ 这事微臣以后再跟您解释,先换衣服。”
容愈迅速拿出一套太监服以及出宫腰牌,口里说着等会出宫检查的时候应该如何应对。
滔滔不绝的话忽然停住,青年看着眼前还是头发披了满身的人,咳了声,道: “ 陛下——您的头发要梳好才行。”
“ 寡人不会梳。” 楚桑看着刚才青年塞到他手上的梳子,有些委屈:“ 那么长,寡人怎么可能会。”
容愈白得过头的脸皮似乎有热气上窜,从楚桑手里接过梳子,“ 那……微臣来吧。”
他忙不迭跌的点头。
他按捺着剧烈跳动的心,混在容愈安排好的太监队伍里,略微埋着头,一路顺利的到了庆宫通行出宫检查的地方。
前方的青年淡定的将出宫牌子交给负责检查的太监,并用下巴示意后面的那群小太监们:“ 这都是出宫采购的。”
“ 行,走吧,记得准时回来。” 负责检查的太监粗略一看,就挥手放行了。
异常的顺利啊,楚桑一搓手心正密集出着的汗,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哎,等等,你停下,停下。” 本来还在跟其他侍卫聊天的太监忽然一个抬头,手指往那列太监队伍里一指,不偏不斜就正中楚桑那儿。
“ 你哪个宫的啊?怎么那么眼生啊?” 那似男又似女的声音刺耳的响起。
“ 那个啊,是新来的。” 在前头的青年不咸不淡的解释了句,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急躁。
“嗯,新来的。” 他略带沙哑的回应了。
“ 呵,我说呢,多大年纪呀?” 也不知道是不是门检的工作太过无聊,这太监就一副想找人逗弄,捉弄新人的架势。
楚桑脸不可避免的红了红,忍下老泪纵横的冲动, 挺艰难的道:“ 十八……”
楚家的脸,真的都让他这个不孝子丢光丢尽了。
“ 嘿,不说还真看不出,一看就是新来的——” 那太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继续挥手:“ 走吧走吧,快去快回啊。”
他看着前头青年肩头似乎一下子松了一点,看来是躲过一劫了。
一踏出宫门,似乎外头的阳光都明媚的几分,明媚得他几乎老泪都争着往外挤, 再走几步,就会离楚烈更远了。
他走了,把儿子留在那里面,楚烈知道他走了也不知道会有什么表情,一定是难过的,一定会很委屈。
这样一想,脚步就不由自主的慢了,后面的小太监一个没刹住脚,就踩在了他脚后跟上。
“ 后面怎么了?”
青年走了过来,蹲下扶了一把,楚桑恍惚不定的看着后方的沉黑毫无人气的宫墙,再看看前方笔直康庄的官道,御沟水道旁, 尽植荷莲,杂花相间,望之如绣。
这条御道是当年工匠花匠们按着他的要求修建的,每次策马归来时,踏着繁花,踩着春光,那欢乐不知愁的样子,真的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容愈似看出他的心事,手没有放开,越发的用了力道,暗示着: “ 该走了,晚了回来,会受罚的。”
他闷着头,嗯了声。
再不走,他怕自己真的忍不住痛苦寂寞,答应了楚烈,自己的把自己沾上肉酱送上门让别人当酱骨头啃。
他还没有吴刚伐树的毅力,明明有嫦娥在旁呆着,还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他真没这个毅力了。
老天都快把他身边的人都快拔光了,他一棵老烂木头,快撑不住了,如果毅力不成,那就躲开好了, 这样一想,他脚上似乎也有了力气,越发加快了脚步。
51.万岁第四十七声
容愈似乎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他只需要好好跟在青年后面就万事大吉了,出了皇宫,天空一下子都高远了透彻了不少,让他一直沉压着的背脊也弹正了。
从马车小窗往后看去,只看到迅速后退的林间景物,阳光透下树荫斑驳,一切都万分愉快美好。
美好的都让他这个干瘪的老豆芽快重新冒芽了。
他头还支在窗外看着风景,山路不平,一个颠簸就让他失了平衡,一头磕在了窗边的木头上,砰的一声响惊动了正在赶车的容愈,青年急忙拉开帘子,“怎么了陛下?”
他捂着额头,忍着痛,“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寡人没事……”
青年停下马车钻了进来,万分小心的掏出手帕,小声说道:“ 怎么了陛下?给微臣看看? ”
楚桑只好讪讪放开手,露出磕青肿的额头,眼睛痛的要发潮了,含糊着:“ 撞到了……”
容愈啊了声,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找出一支小瓶子,倒了些药膏在手帕间。
“ 这里抖,陛下您要坐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