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之歌 第一部 风起元洛 上————枕戈

作者:枕戈  录入:01-19

  莫非,枉费他那么多年潜心苦修,其实却只是少了人间的这一场功课?

  空明道心,原本以为会因为红尘琐事染上尘埃。但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让他遭受这么一次造化,来到这个小狐狸的身体之中,要遍尝人生百味,方能证得大道?

  从落霞那直直望着他的温柔眼眸之中,徐道子第一次品尝到了记忆之中几乎以为早已消逝的——

  亲情。

  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疼爱弟弟的姐姐,会为他担忧身体,会为他大呼小叫,会为他守护床前,真心真意像是把他放在心上一样疼爱着他、保护着他,知冷知热,嘘寒问暖。

  这是多少年来,他作为一个真正处于弱势的晚辈的身份,接受来自长者的爱意了?

  恍惚间闪过眼前的是无数次突破一层层境界之后,站在高山之巅恣意驾着仙剑随意飞翔的畅快和淋漓尽致,然而比起眼前这双为自己担忧的温柔眼眸,却竟是黯然失色了。

  心中隐隐升起了悟的感觉,却是那股缓慢逸出的孺幕之情,居然对着这个比之自己实际年龄不知道小了几岁的女孩子,产生了弟弟对姐姐的依恋和爱意。

  落霞看他走神,自然全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思,只是以为这孩子可能不知道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玉冥生下来体质就十分特殊,平日里经常生病,活脱脱一个病痨子。

  可能由于被她和小姐保护得太好的关系,这孩子十分多愁善感,心肠又软,但是性情却是一等一的好,否则不可能阿筑那等小痞子也被吸引到他身边。

  只是孩子啊,我们还能护着你到什么时候?

  徐道子仰视着她,此刻那抹似悲似喜的笑容挂在她的嘴角,徐道子忍不住脱口叫道:“落霞姐姐。”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内疚地道:“小冥,其实我对不起小姐,更对不起你。”

  她的眼睛闪烁着泪花,徐道子几乎做好再度迎接滔滔不绝的眼泪的准备,却见她眨了眨眼,强自忍了下来:“那天小姐出事,我却不在楼里。……若是我不这么任性的话,小姐可能也不会出去找我,更不会被那个四王爷抓进府里了。我……”

  她用力将徐道子拥入怀中,徐道子楞住了。

  直接感受到的那么奔腾跳跃的心脏,像是即将奔赴一个未知的前程,充满着不安和悲伤的感觉。

  “那天你被丢在门口,满身是血。我……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紧紧抱着身形瘦弱的少年,“总算老天保佑,承了十九大夫天大的人情,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她慢慢放开徐道子,给他整理了一下额发,轻轻道:“这个堂会,我帮你去。这间四王爷府……我倒要看看,什么龙潭虎穴,居然如此不讲道理,伤了人,还要人到府上做堂会,还扣着小姐不放……莫非,这世上,当真没了天理不成?”

  徐道子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落霞姐姐——”

  “你要逃。知道吗?他们迟早要到这里的。”落霞压低了声音,似乎要将一切都这么交代完毕,“虽然可能对你还是有些勉强,不过,你今天若是没有看见我回来——就,逃吧,到十九大夫那里。等身体好一些了,换个地方,咱们,我,小姐,咱们再汇合,然后,一起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元洛城,回咱们的天狐族,小冥,你是我们天狐族最后一个皇子,你要记得,天狐族皇族的血脉断断不能就这么断在这里。”

  却是这么一回事?

  徐道子急急抓住她的手,道:“落霞姐姐……”

  这傻姑娘,莫非要以自己清白之躯和漂亮容颜去做那搏命一击?

  落霞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叮嘱道:“见到十九大夫,就说……就说,这是落霞最后的请求,让他看看这个,他就会明白的。小冥乖,你的身体现在不方便,还需要大夫给你好好治一治的。他……神通广大,你只管放心,没问题的。”

  想起那些个症状,那有什么好治的?徐道子一愣。

  落霞摸着他的脑袋,用带着三分怜惜七分不舍的眼神望着他,喃喃道:“你还那么小……连化形期都没到呢,却生生受了这么多苦楚……都是我不好,若非我如此自私任性,这一切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徐道子摇头道:“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去。那个四王爷,不是说指名要我么?”

  他话音未落,却觉得手心一凉,却是一枚小小的针扎进了他的手腕一侧,紧接着巨大的睡意汹涌而来。

  最后见到的风景,是落霞哀伤的带泪的笑,以及只言片语:“小冥,你放心,阿筑会带你过去的,你就帮我,对十九大夫说一声,‘落霞对不起您了’……”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既然如此不舍,为何还要离开?这人间的痴男怨女,他果然还是不明白!

  第八章 宿敌

  慢腾腾地举起手中的筷子,十九大夫望了一眼雅间外暗沉下来的天色,心里虽然微微一沉,但是夹起那块鸡肉的手看起来还是优雅闲适的。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因为药物关系还在沉睡的少年,那紧紧闭上双眼的沉静脸庞白皙小巧,满头乌发异常长,垂落下来竟像是一面小小的黑色幕布,只是大约由于体质向来不好的关系,发根颜色其实有点发黄,摸上去的感觉十分柔软。

  他还穿着白色的里衣,身上披了一件属于十九大夫的青衫,宽大的布料罩在那纤细的小巧身躯之上,就像是小鸟一般,有着别样的、不关性别与脸蛋的苒弱美感。

  十九大夫伸手漫不经心地抚了一下少年的头发,瞥着旁边坐卧不宁的另一个少年。

  泼皮破落的衣着打扮,偏偏一双眼睛时不时闪动着油滑狡诈的精光,一张脸倒是长得有几分清秀线条,只是面色蜡黄,现在微微垂着脸,偶尔看一眼桌子上的食物,喉间咽了几下口水。

  菜倒是没有什么好菜,只是几盘切成块的鸡鸭牛肉,散发着原本属于食材的原始香味,一大碗杂菜肉汤,热腾腾的雾气在晚秋黄昏的些微寒冷中,是别样的诱惑。

  将鸡肉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即使是吃这种平民食物,这个人也有办法做得如此优美雅致,那微微闭上眼睛回味食物滋味的样子,那姿势优雅地执起筷子的动作,慢慢浮起在那张俊美如仙的脸孔之上的满足,在这个不算特别整洁的店面中,简直是一道显眼勾人的风景。

  店里的老板兼伙计,乐滋滋地四处招待店门外被“美色”吸引进来的女客人们,今天来了这么一个主儿,他是发定了。

  慢慢放下筷子,十九大夫望着少年紧紧盯着食物的如狼似虎的泛着绿光的眼睛,伸手漫不经心地一指放在桌上不显眼位置的一个模样朴素的钱袋子,静静道:“阿筑,如果你不告诉我这里面的东西是哪里来的,今天这顿我是不会请的。你还是自己掏腰包吧。”

  再度咽了一口口水,泼皮少年阿筑哭着一张脸,用几乎苦得可以滴出水的语气哀叹道:“大夫……我,我,你能不能看在我辛辛苦苦带着小玉儿来找你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

  “如果你来路正当的话,又何必害怕我询问?”十九大夫轻叹,低头看了一眼沉睡的少年,沉声道:“里面的东西非同小可,你若是不说,就等着祸事临门,我可也救不了你。”

  阿筑有些傻了,嘀咕道:“不就几张破纸片……”

  十九大夫一哂。

  那确实是几张折叠得很小的纸片没错,不过,那上面记载的内容才是真正的非同小可。武林中有位奇人江一笔,原名早已不可知,现在的诨名是江湖中人送给他的。他每隔五年便会出一期最新的武林排名,按照武功高下将江湖高手们一一排列,号称天下第一录。

  此录一出,一般是送到皇帝面前,作为最新武功排行的备案,紧接着朝廷再度或是招纳人手,或是压制贼逆,一般过个两年左右才会公布天下,那时排名早已做不得准,于是将不再引起轩然大波。

  然而这期的天下第一录,看日期分明是半个月前才出来的排名,不知怎么的放在这个钱袋子里,被阿筑顺手牵羊拿到。且不说这个东西多少武林众人垂涎窥伺,多少好武成痴的江湖人要以此为目标去狙杀、挑战榜上有名的高手,从此江湖风波再起。即使不是如此,哪些别有用心的人将这几张纸片翻印出去,即使一本定价百金,估计买的也大有人在。

  俗世武林本就事多,若是再让这个东西在不恰当的时间流传出去,不知道还要掀起多少风波。

  想起那个后果,即使是十九大夫,也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大约是他眼神实在有些冷凝,阿筑哪里承受得住,终于还是交代道:“是,是相府家的大公子。”

  话一出口,接下来的就好交代了。阿筑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劈啪劈啪说得爽快:“那个大公子不知道前天早上发的什么疯,在街上跑的飞快,他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我,我就一伸手,就拿到了。”

  阿筑边说边暗自心里含恨,早知道自己掖着藏着就好,偏偏嘴欠问了一句十九大夫什么是《天下第一录》,这下子顺藤摸瓜,什么都招了。要是这个家伙忽然发起性子,将他扭送官府怎么办?这个十九大夫,有时候那股子迂腐劲儿很要命的。

  相府大公子?

  想起林漠天那张总是笑眯眯犹如笑面虎一般的脸,不像是有事没事喜欢在街上发疯的类型。莫非是拿到了这个东西,喜得失心疯了?

  伸手拿起钱袋子,再度拿出那三张纸片,指尖摩挲抚摸着有些粗糙的纸质。上面打头的那几个人名有几个籍籍无名,看来是不世出的高手。

  十九大夫看着看着,心底一股热火慢慢升腾而起,只要是身上有几分功夫的人,看见这个《天下第一录》,很少有可以完全不动心的。他自认只是俗人,当然不能免除。

  可是十九啊十九,如今你只是这元洛城里东市西街一个普通的行脚大夫,纵有那蠢蠢欲动的妄念又该如何?

  不敢多看,扫了一眼便将它收好纳入怀中,十九大夫低低叹了一口气,将紧握成拳的手指松开,再度恢复了闲适的气度,朝着阿筑点头道:“好,你吃吧。”

  正在思考怎么销毁这个要命的东西或是送到皇帝案前,十九大夫低头一看,却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不知道醒了多久。

  ——其实确切地说,是盯着被他收紧怀里的那几张纸片。

  徐道子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强烈的跳动,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他发觉自己仰天躺在十九大夫的膝盖上。顾不得这个姿势暧昧与否,弱势与否,透过那张被拿在修长指尖的薄薄纸片,他分明看见了“天下第一录”的字样和排名第一的人名。

  竟然是张远之。

  张、远、之。

  徐道子默默地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字一句地来回默念。

  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深深刻在他的骨血之中,成为他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梦魇。

  张远之啊,张远之啊,你可知道,这个仙云门其实还有你师叔我苟活在这世间,只是借尸还魂,附上了你想也不可能想到的天狐族人身体?

  饶你百般算计,终归难敌天命。你当你万无一失,可知道仙云门只要老道活在这世上一刻,便会留存一刻?

  纵使你将仙云山夷为平地,纵使你瞒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只要老道还在这个世间留存,你就休想逃过那冥冥天命,过你那逍遥人生!

  第九章 莲馨

  这个叫做玉冥的十四岁少年他先前见过几次,每次若不是躲在母亲背后便是跟在落霞身边,怯生生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再加上体质虚弱,经常生病,和他打交道也多了,苍白的小脸总是格外惹人怜惜。

  当时奄奄一息倒在床上的玉冥满身骇人的伤痕,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鲜血,难怪落霞这么倔强的一个人,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他一看之下,也是暗暗心惊。

  这个不谙世事、没有武功的小小少年,到底是惊动了什么样的大人物,居然被下了这样的狠手?

  落霞甚至跪在他的脚下苦苦哀求,他也实在是不忍卒睹,于是便拼着身份被发现的危险,给他输气活血,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他并非爱打听闲言碎语的人,然而街坊之间一直在盛传的玉冬成为四王爷府上的新宠,他便隐隐有些明白,这个少年约莫是过去要人,才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杨轩手下不仅能人众多,并且什么猪朋狗党三教九流都一应俱全,这个孩子当时满身外伤内伤,难言之处更是诸多,可见遭受了十分不幸的对待,真亏他一口气不散,硬是活了下来。

  就在那双看似暗淡的眸子第一次从鬼门关倒回来睁开的时候,他的心就微微颤了一下。

  那是一双对生存极其渴望的眼睛。

  这个少年,真的还是先前那个怯懦寡言的孩子么?

  自从他醒过来,处处见面,自己都能鲜明地感觉到他逐渐和以前变得越来越不一样。这种变化算是潜移默化,落霞他们处在和他接近的位置反而不太能察觉,反而是自己处于和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感觉十分明显。

  试问一个性情怯懦软弱无能的人,怎么可能挺得过那样痛苦的伤痛,从阎王爷手里硬是回了人间?

  难道遭逢大变,人都会如此改变?

  眼见那双才睁开的黝黑眸子内闪过几缕耀眼的绿金色,像是天空黎明初初升起的光晕,映着碧绿的湖水摇曳多姿,却带着刻骨的冰寒和冷意,之后便倏忽消逝了。

  十九大夫再看去时,却发觉那对眸子带着疑问的神色注视着自己,分明还是先前那个娇憨苒弱的少年,拖着病弱的身子,无助而又带着莫名的期待的眼神,像是刚出生的雏鸟,勾得人内心忍不住生出保护的欲望。

  压下内心莫名的波动,十九大夫不禁放轻声音,柔声道:“你醒了。”

  徐道子慢慢起身,点头道:“大夫您费心了。”

  他没有办法容忍自己以如此姿态趴在另一个男人的膝上,尽管那是个谪仙一般的美男子。

  更何况虽然并不算是十分在意这个身体曾经遭遇强暴的事,毕竟当时他是赶个正着。但是若是男子一旦不经他的同意靠近他,他便情不自禁生出些许厌恶的感觉。

  十九大夫倒是不介意,待他坐好,也不伸手相扶,只是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温声道:“你先喝点,告诉我怎么回事?”

  阿筑埋首狂吃,难得还抬头一边喷着饭粒一边解说道:“内个是落霞姐姐交代我带他过来找大夫您……”

  什么乱七八糟?

  徐道子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拿出那个荷包,递给十九大夫道:“落霞姐姐说让您看看。”

  他原本以为里面会有什么小纸条,结果十九大夫一接过这个荷包,脸色都有些变了。

  他“哗”的一声推开凳子站了起来,捏着那个很寻常的鸳鸯戏水荷包,上面两只鸳鸯甚至绣得歪歪斜斜,不甚好看,可是如今那荷包被紧紧捏在这个似乎从来都是微笑得如同和风一般的男子手里,面色沉冷煞气隐隐,看得出来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徐道子感觉到了不妙的气息,他坐直还有些发软的身体,抚着桌子站了起来,低声道:“落霞姐姐替了我,去四王爷府上开堂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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