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后面望了一眼,原来他们这些天住的是一间小小木屋,外形看起来无甚特殊,很快便隐没在后面的林木中。
那么……这里究竟是哪里?
徐道子闭了闭眼睛,多日不见天日的生活,骤见午间强烈的阳光,他只觉得眼睛酸痛难忍。
这里无疑是一座树林,马车行驶在一条凹凸不平的羊肠小径上,看起来不像是经常有人出入的地方,很具有隐秘性。
马车又一转,浑身上下忽然莫名其妙地泛起躁动不安的感觉,徐道子烦躁地在笼子里拱动不休。余光内,似乎玉冬比他更是不济,一早便扭动不已,浑身抓挠的样子,看上去十分难受。
到底……
徐道子捧着头,喉间忍不住呻吟出声。那种百爪挠心的古怪感觉,总觉得是来到了一个和他犯克的莫名场所,并且随着车子不断前行,这种不安又惧怕的感觉更是明显起来,就好像是某个强大的不知名的东西就在前方,随着距离的接近,这种不适感越来越是明显,徐道子周身上下的巫力此刻疯狂地运转起来,那股灼热的气流以近乎呼啸而过的速度在他体内迅速打转。
他朦胧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只带着白色茸毛的手掌,徐道子瞪了半天,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我的手?……爪子?
驾车的大汉朝后头看了一眼,对身边同伴笑道:“还真的是狐狸精,现原形了。”
谁是狐狸精啊……!
徐道子抬起眼睛,却发觉光是瞪人也很花费力气。
他狺狺低吼,倒也唬得前面两人噤了声。
此刻,玉冬已经完全现出原形,却是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体态异常漂亮,只是毛皮光泽有些暗淡,静静地伏倒在笼子里,已经察觉不到动静。
昏过去了……
徐道子勉强抓着笼子边缘,半是清醒半是模糊地和那股躁动对抗。
他的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着“不能变回原形”,他迷迷糊糊中,也本能地按着那声音的指示,勉强维持着人形,并未完全化回野兽。
全身的力气都在与那股直击本能的力量作斗争,光是维持着眼下这个半人半兽的样子都仿佛费尽一切力气。
似乎车子停了下来,笼子被推到了一个宽阔的地方,推到了一个东西……
……的面前。
好可怕……好可怕……
……到底……是什么东西……
徐道子大口大口喘着气,视野已经开始忽明忽暗,影影绰绰间,人影憧憧闪来闪去,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人,看不清到底什么地方。
肌肤上忽然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刺骨寒气,徐道子浑身上下一激灵,几乎是立刻便清醒过来!
一股清风拂过他的背部,却冷得令他不禁冒起鸡皮疙瘩。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恍如洗了一场澡,被汗水浸透了。
一声尖叫刺破了他的耳膜。
旁边的玉冬仿佛见到了地狱内索命的恶鬼,身体在兽型和人形之间不断地变幻来去,徐道子知道,这是惊恐畏惧到了极至,无法控制本能的妖力,丧失了基本的自律能力,在自我保护的本能和维持理智的能龄摇摆不定而形诸于外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只觉得忽然后脑勺“嗡”地一震,双眼不禁睁大到了极限,那种生物本体受到冲击的本能的畏惧感……
……好可怕,到底……
徐道子抑制住浑身的颤抖,把头转向那个方向……
赫然——
一双极怒宛如燃烧着九天烈焰般的湛蓝双眼,直直撞入了徐道子的心脏!
那是野兽被触犯到逆鳞之后的滔天狂怒,凌人而上的灼灼神光直射而来,视线所及之处众生颤抖;那是神兽与生俱来的强悍威压,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气场,周围一切物体几乎尽皆震碎,天地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徐道子首当其冲,那庞大无匹的真元力将他包裹其中,他那自行运转的巫硫直弱小得不值一提,立刻便毫不留情地被同化了!
——这是失去血的麒麟的愤怒!
那狂怒的气息直直朝着玉冬席卷而去,不知何时笼子已被气浪撕裂粉碎,徐道子脱困而出伸直双臂挡在她的面前,他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但心里那个声音却在生死关头越发地明显:
——救她!
察觉那天狐身上有自己鲜血的气息的麒麟,早就失去了理智,一心只想将挡在前面的一切障碍撕个粉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个不自量力挡在前面的天狐,也一并让他滚入地狱去!和他那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起,成为齑粉去祭奠他们!!
——然而……
……
……然而,这股熟悉的气息又是——
在令万物轮廓都模糊起来的气浪中,徐道子竟感到眼前一黑,一股狂喜极乐的晕眩将他头脑弄得七晕八素,浑身颤抖着,翕动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认出巨兽真面目的那一刻。
他伸展双臂将狂怒的麒麟抱入怀中,嘴里发出了自己也不明就里的锐利叫声,就好像是绝望和恐惧到了极至一样。但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那他妈的就是不可置信的疯狂惊喜!
紧紧抱住狂暴的巨兽,徐道子竟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
“虎儿!你没死?!你他妈的竟然没死?!”
第四十一章 再会(二)
麒麟身上那股淡淡的兰草气息是徐道子闻了多少年来谙熟于心的味道。他搂住了狂怒的麒麟,眼眶竟泛起了极其少有的热意,大颗大颗的水珠打在麒麟粗壮的脖颈上,温热的湿气似乎让麒麟也安静了不少,那滔天怒意和狂暴气息也似乎有了收敛的趋势。
野兽的鼻息带着躁动不安喷吐在徐道子的颈窝,在那分明的兽性中,再也难以觉察出以前仙韵闲适的清净之气。徐道子一愣,慢慢松开怀抱,眼睛直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湛蓝色的眼眸。
那蓝得近乎妖异的瞳孔内带着闪烁不定的光华,像是茫然到了极点,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情绪交替游走其间,在停滞了一会儿之后,麒麟再度变得凶恶躁动,在徐道子怔愣的那一刻,低低地吼叫了一声,张开大嘴,那尖锐的牙齿闪动着锐利得犹如神兵利器一样的寒光,朝着眼前毫无防备的徐道子咬将过去!
徐道子睁大双眼,一时竟呆住了。
不知何处传来的一股巨大力道将徐道子用力推开,徐道子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像是一座天堑般横在身前的那只白狐,那原本有些暗淡的皮毛竟在这一刻焕发出奇妙光彩,像是燃烧出生命的能量一样,耀眼夺目。
——玉冬!
麒麟眯起眼睛,这只白狐明明被神兽的威压震得惊恐异常,就连站起来都十分勉强。可是眼下却不知死活地跳到自己面前,还摆出作战的架势,这是想找死的意思?
没有一丝犹豫,麒麟纵身扑了过去,白狐张嘴发出尖啸,竟是不死不休的劲头。然而对比起占着压倒性优势的麒麟来说,这种程度的恫吓,就像是足下蝼蚁一样不足为道。
徐道子这才从极度的狂喜和震惊中回过神来,却无力阻止一触即发的惨剧。也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淡淡的金色光芒忽然从麒麟身上散发出来,只听一声蕴藏着极度苦痛凄厉的嗥叫,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麒麟竟瘫倒在地上,似乎是什么无法忍耐的极至痛楚遍及它的周身一般,疯狂地在地上打着滚。
徐道子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麒麟惊人的真元力刮起的那股风暴渐渐停息,俊美的男子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慢慢走了过来。
“嗯,看起来……应该是你了?”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一缕轻轻拂过的微风,但是清晰地穿过种种喧嚣,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徐道子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瘫倒在地上,甚至连喘息的力气都失去的麒麟。
连神兽麒麟都能够约束起来的法器,不,应该说是仙器,也就只可能是——
那在麒麟身上若有若无现出细长轮廓的金色光线就像是光做成的绳索,将麒麟的四肢牢牢捆绑。不要说神兽,那是就连大罗金仙也要忌讳三分的仙器,除非是修为已经跳脱五行之外的大神通之人,否则,只要这个东西一上身,任你再神通广大也无用武之地。
——捆仙索。
徐道子伸手想要触摸痛苦不堪的麒麟,跳入视野的却是一双带着白色茸毛的半是手掌半是爪子的怪异物事。
……啊。
他慢半拍地想道:对了……现在的我……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半人半兽,一个柔弱无力任人宰割的小妖精啊。
脑海中,却回想起师父拿着鞋子追在后头大声叫骂的样子。虽然总是威胁着要拿出门中秘宝捆仙索来教训教训他这个惫懒怠惰的臭小鬼,却总也下不了手,就是抓到了也是拿鞋底不轻不重地抽个几下意思意思。
后来他道法精进,一旦犯了什么错误,师父却也总是像教训他小时候那样,一脱下鞋子就开始追着要打。已经有了可以逃开的速度和能力,但是总是在最后心疼那个喘着粗气的臭老头子,故意让他抓到,敲打一顿过个干瘾。
师父是个烂好人,门中子弟又稀少无比。仙云门的那些老道们都是惫懒的闲云野鹤,专心致志地修炼道法便是生活中唯一的重心。就说那个从仙云门分出去的青湖派,后来都成了教众如云,弟子众多的大派别,可是仙云门却眼睁睁看着门人越发地稀少,老一辈都差不多升仙去了,剩下来的,一门心思追求那飘渺高洁的天道,一门心思要跟着前辈们的脚步,成为那胎仙自化、神炁合一、心无生灭的世外神仙。
而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给仙云门找回来这么一个祸害……
徐道子将已经因为乏力而倒下的白狐抱在怀里,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神清骨俊的青年,他将手笼在袖中,头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平添几分妖异诡谲的邪魅,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倒在地上抱住母亲的小白狐,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临风而动的宽袍大袖,就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俊美神祇,实在看不出任何异状。
……好一个……
好一个……张远之啊。
徐道子看着他,直直对上那深沉诡异得像是要直直击中灵魂深处的眸子,却在对方的瞳孔内,只看见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像是湮灭了所有的人性和生气,只有一片叫人打从心底发冷的森寒可怖的荒凉。
张远之看了一会儿这只小白狐,便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轻描淡写地吩咐道:“关在一起吧,省事。”
一边的人有些踌躇:“将麒麟和这两只狐妖关在一处?会不会……”
“无妨,有这个仙器,麒麟生不了是非。”张远之说着,旁边一个少年便软软偎了过去,懒洋洋地望着地上姿态狼狈无比的狐妖,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这回抓到这两条大鱼,主人可有什么要赏莲馨的么?”
被人粗鲁地拖到一个大笼子旁扔进去的徐道子慢慢抬起眼睛,模糊的视野内,慢慢映出了少年姣好的面容。
褪去了浓艳的妆扮,舍却了华丽的衣裙,一身简单的玄色长袍反而衬得少年白皙若雪的肌肤闪动着曼妙的光泽,那双猫儿一样的杏眼转动的时候,娇媚得就像是要滴出带着春意的露水;嫣红的朱唇微微噘起的弧度,就像是在邀吻或是撒娇一样,叫人见了不禁心旌动摇,定力差些的只怕要即刻神魂颠倒,要去不顾一切一亲芳泽。
就像是一朵有着剧毒的红艳莲花,虽然知道亲近的下场很可能是中毒身亡,但是却情不自禁地想要采攫收藏,放在怀中细细玩赏。
也就是直到现在,徐道子才恍然大悟,在这个少年身上一直隐隐觉察的不对劲是源自哪里。
那被他一直压抑,现在却尽情释放的惊人魅力,不光是来自皮相的美好,更多的是来自他自身修炼的媚术。
并且,说是媚术也不妥当,不如说是一种类似于摄魂的巫术心法。
张远之轻笑,伸手揉弄了一下少年的头发,带着亲昵的味道,漫不经心地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嗯……”莲馨像猫一样舒服地眯起眼睛,半晌才发出带着鼻音的声音撒娇道:“主人……莲馨想……”
接下来的话被刻意隐去,但是显然张远之明白了少年的意思,低沉的声音带了微微的笑意和一丝奇妙的气息:“好吧……那就权当犒劳犒劳你这辛苦的小妖精吧。”
两人意味深长的话语徐道子自然听不懂,他窝在玉冬和麒麟的中间,勉强维持着人形已经耗去他大半部分的精力,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目送着张远之离去,莲馨悠闲地走到笼子前,喝止了正要将笼子抬走的卫士,蹲到了他面前,徐道子动了动身体,勉强望了莲馨一眼,又垂下眼皮。
“喂。”少年漂亮得惊人的面孔凑近来,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那宛如刻意篆刻出来的面部线条也找不到一丝缺憾。徐道子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皮,却发觉对方轻声叹了口气。
“我与你本无冤无仇。”莲馨伸出一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柔地点触着徐道子右边的面颊,似乎轻轻慨叹了一句什么,才悠悠道:“为了他,我啊,做什么都是乐意的。”
“你不要怪我,我其实并不讨厌你。”莲馨恶作剧地捏了捏徐道子的面颊,玩笑一般轻叹:“相反,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看了看蜷缩着的白狐玉冬和麒麟一眼,莲馨再也没有多做表示,站起身来姗姗离去。
徐道子强撑着精神逼迫自己保持着清醒,他表面的虚弱似乎成功地隐瞒了那些看守的卫士,逐渐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像一开始那样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到笼子前巡视一番。也更或许,是他们自满于这个房间内太师亲手设置的层层阵法,要关押几个兽类,又何足挂齿。
关着他们的那个大笼子被放在一个空旷的房间内,徐道子动也没动那些放在笼子内的食物。不光是他,兽型的麒麟似乎一直十分痛苦,在捆仙索的作用下时断时续地呻吟着,而恢复白狐原身的玉冬则是彻底没了声息,瘫倒着一动也不动,若非徐道子知道她还有气,还真的以为已经无法挽回了。
察觉到一直像是跗骨之蛆一般附着在身上的意念渐渐消散,徐道子才慢慢放松了一直绷得紧紧的背部,真正感觉到疲惫和饥饿像是缠绵不去的宿敌,一直在他体内作祟。
徐道子先是给玉冬喂了些他尝过的没有加料的水,之后才轻轻伸手触碰了一下麒麟,轻声呼喊:“虎儿……虎儿,你还认得我么?记得我么?我是凌云子,是徐衍啊。”
他知道,失去血的麒麟就好像是被触犯逆鳞的龙一样,对于有着自己血的气息的生灵非常敏感(除了人)。也只有这样,向来慈悲和善的祥瑞之兽才会狂性大发,成为践踏生命的杀神。
他小心地隔开了玉冬和麒麟,伸手触碰着麒麟的下巴,用从前惯用的手法微微挠动着麒麟的下巴,就好像是诱哄讨好一只撒娇的大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