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有多远————七月

作者:七月  录入:01-18

  步云抹了抹被风吹得干涩的眼,心情稍微好转。"你说得不错。不过我反而担心,教主不知会怎么罚他呢。"这话让采薇一怔,随即点头。

  月水红对他唯一的弟子沈剑是极严厉的,以前并不这样,但自沈剑长大后,教主管教得也越紧,就怕一个好孩子被世俗的功利影响。

  她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因为此刻,在"尘缘天窟"外的莲山瀑布冲激下还站在水中不得动弹的人,正映正了她们的预测。

  水红长袍,墨发飞扬,眉目如画,宛若谪仙。

  月水红冷淡地站在岸边,瀑布速度之迅让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脚踝,空气中也染上水气。

他冷视那个咬牙默默承受瀑布摧裂的年轻男子,那两道微扬着倔强不肯屈服的剑眉,一双深邃漠然什么都触动不了的眼睛,脸上未动声色,心里却不仅暗暗佩服。

  "为师教导过你什么,你说。"湍流奔涌而下,震耳欲聋。月水红把声音提高了一些,问那个已经在瀑布下扎了一个时辰马步的年轻人。

  "无求无欲。"响亮的回答,毫无一丝不振。

  "既然如此,你可知错?"

  "......弟子有错,甘愿受罚。"

  冰凉的瀑布水冲刷过赤裸黝黑的上身,好似一把把兵刃,深深地扎入皮肤,像是要将他全身的骨头都冲散,要击垮他的意志,要打碎他的镇定。透明的水从他日渐脱离青涩的刚毅脸庞滑下,勾勒出冷酷的线条。他抿紧了嘴唇,眉头都不皱一下。

月水红颔首:"把门规念万遍,晚膳的时候再从‘戒池'中出来。"他上扬的凤眼扫过对岸的深林,"让他们几个也快回去,‘尘缘天窟'之外,是尘孽......"音容渐远,原来在沈剑分神之际,那水红倩影已不着痕迹地离开。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月水红一走,立即有两人自树丛里探出头。其中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还跑到了岸边,脸皱得像苦瓜。"师父,你又被罚了!"沈剑苦笑:"你们两只小鬼,每次都偷偷摸摸的,又有哪一回不被发现?不得了,师祖你们也敢惹?锦州,灵觉,真忍心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听了这番话,两个一听说师祖又罚他们师父便跑来凑热闹的少年不仅大摇其头。

  锦州一边搔着脑袋一边抗议:"我们两只小鬼跑来关心关心你这大小鬼有何不妥?你也别仗着是我们师父就忘了你才比我大三岁这个事实。"躲在林子里的灵觉也走了出来,附和着点头。他不会说话,但亮晶晶的眼睛里盈满笑意,让人感觉得到他身上所流淌的一股纯善气息。

  到底是年少轻狂。沈剑无奈地干笑两声,心中暗想这些小子要有自己敬爱师父的十分之一那样敬爱自己,他的日子也就能轻松不少。

  看着两名弟子索性坐在岸边跟自己聊天,沈剑不由地微微笑了。"师父,梦绵说是因为你对步云师姑起了色心才被师祖罚的,对不对?"锦州忽然想起来时那只小狐狸精提供的情报,他好奇地多搔了几下脑袋,观察到沈剑有些僵硬的笑脸。灵觉也觉得有趣,忍不住好意地微笑。

  唉......

  沈剑索性闭上眼,自欺欺人也好,他不想被这群小鬼头看得一清二楚。这样做师父就少了神秘,自己在这些徒弟眼中的地位就要更加一落千丈。江湖盛名天绝剑竟落魄到如此地步,说出去也只增添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们哪里会知道。步云的音容笑貌,都像极了他在名剑庄中交情最好的小师妹。时隔九年,重逢这似曾相识的容颜,沈剑的心里所勾起的层层叠叠的回忆,是他人无法明白的。

  师父要他忘记过去,然而真要做到,又是何等艰难。在他的脑中,深深地嵌下了名剑庄里的每一个人。这些人将会是他永远的情结。

  他有他视作生命的记忆,他人无法轻易抹去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人?他料想自己慢慢地已经习惯了。只是不再容许自己再去接纳其他人。痛,尝一次已经够了。

两个年轻的弟子看不出沈剑的心思,灵觉红着脸笑着比了比沈剑,意思是说他在瀑布下站太久了,无论怎样现把他从"戒池"里扶出来才是。一看天色已晚,估计时间也差不多,沈剑右脚一使力,好不容易向前挪了一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差点站不稳。

锦州连忙殷勤地伸手:"师父当心!"笑得贼兮兮。沈剑咕哝了几句,觉得浑身筋骨被瀑布冲刷得疼痛难当,比以往更剧。幽幽回想起七天前下山与中原七雄对决一事,双方都吃亏不小,自己还受了内伤,眼下新伤旧伤齐发,饶是他一介习武之人也受不了。如果麻烦穆圣医出诊,那么自己私下莲山的事就会被师父发现,他可不想以此冒险。

  毕竟只有十九岁,沈剑身上,还是少不了少年的血气方刚,冲动卤莽。他又厌烦频繁的管束,免不了会学鸵鸟,很多事能不想就不想。

  待到他上岸,细心的灵觉已经把他的衣衫全给准备好了。这个孩子在还没学会说话时就由于一场大病失去了听力,家中贫寒无钱治愈他的病,最终无奈的父母在莲山脚下遗弃了他。不过他也从来不怨天尤人,反而比一般十五岁的孩子来得更乖巧单纯,不谙世事。

沈剑穿戴好之后灵觉笑着竖起姆指,锦州则夸张地张开嘴大笑道:"师父果然是少年才俊,仪态非凡。徒儿有幸入天绝剑派,幸甚!幸甚!""什么天绝剑派?你自创的?"沈剑挑起剑眉问,三人穿过瀑布,除了沈剑外,其他两人身上都湿了点。锦州心中暗叹师父果然是师父,一边用自己还算干燥的衣袖帮助懊恼的灵觉擦干他的一头湿发,一边回答沈剑:"师父的天绝剑天下无双,又收了我们这几个高徒。师父你的武功路数变幻莫测,自成一派,莲教中人都说你很快要另立门户了。‘天绝剑派'这名字是梦绵想的,听上去挺气派吧?"灵觉茫然地发现沈剑脸拉了下来,还以为他是在气自己武功不到家,有点局促不安,忙把头埋得低低的,再也不对上他的视线。

  "这不就是被叛师门了?"沈剑摇头叹息,"师父要是知道我教导的莲教弟子有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思想,恐怕不是在‘戒池'待一两个时辰就可以的。"三人穿过漆黑的水阁回廊,不一会儿就到了水红别院。

  晚膳从来都是沈剑和一众弟子用的,月水红行踪不定,有时高兴了就来露个面,更多时候,水红别院的主人是沈剑。

  锦州经不住饿,一路走得飞快,远远嗅到饭菜香就嚷起来:"今天潇潇做了什么好菜?十里飘香?梦绵,江云,阿笑,小重,你们通通不许先尝,小爷我要做潇潇今天第一个食客。"他挂着一张大大的笑脸,嘴角直弯到耳根,两排门牙闪得周围人都要避退三尺。

等到沈剑和灵觉进屋,锦州早已经迫不及待地在竹椅上坐好,筷子高举了。萧梦绵笑骂他是恶死鬼投胎,黄笑道他是"不知轻重"。锦州全不管,只顾吃。其他几人坐定后,看着满桌佳肴变残羹,某人还一脸未觉地打着饱嗝,俊丽的萧梦绵火了。"师父,你看他--"他委屈地丢了一眼给沈剑,"我们莲教的一半口粮都是被这只蝗虫侵吞的。今天再不让我教训他,他日莲教粮仓一定被他吃个底朝天。"还不等沈剑表态,闻言,被点名批评的那位就跳了起来:"什么?我哪里有吃多少?平时潇潇下厨最累,可是谁每回都把东西吃精光害潇潇一个女孩子挨饿,啊,是谁?""绝不是我,不信问师父。"萧梦绵两手一摊,转向沈剑。后者浅笑,转向一脸尴尬的潇潇。

  "你们......你们都有份......"潇潇陈述事实。

  众人一阵干咳。

  这样的生活情景几乎每天上演,就像是淡淡的水里掺了些甜,细细品尝,也是很有味道。

  莲重是沈剑最小的弟子,还只有七岁,一群大孩子开玩笑,他也跟着凑热闹,把小脸咳得通红,惹得大家一通猛笑,箭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何事那样开心,说与为师听听?"

  这个不轻不重,飘飘渺渺的声音仿佛银珠落盘,众人一震,沈剑即刻站起,双手恭敬地垂到身体两侧,低声对站在门外的人说:"师父。""师祖教主。"一七位弟子齐声喊道。

"用过晚膳了?"月水红问沈剑。"是。"沈剑懒于解释满桌风卷残云是为何而来,不假思索地答道。月水红朝那些弟子看去,顿时满屋子一片饱嗝声响起,其中除了一人是真的,其他都是为了响应师父的那一声"是"。"那么,你跟我来。"月水红微微一笑,拉起沈剑的手。尽管笑容和动作都是淡淡的,但沈剑却觉得脸颊一热。

  两人穿过纱帘轻垂的青竹长廊,直到月水红的房间。他的房间是水红别院中被独立开来的,与长廊间尚且隔着小桥流水。水中的红莲适宜温泉生长,因此池水是温热的,蒸出氤氲水气,整个环境如梦似幻。

  站在这里抬首看到的天空,紫霞缤纷,映得这香雾缭绕的小竹屋,青藤红莲映衬下,美得让人不忍心一眼看尽。

  月水红是第一次领沈剑进他的房间。普通教众根本连水红别院的大门都进不了。房间内有股淡淡的,莲花的清香。月水红脸上笑容化开来,柔和而恬静。

  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是很难再紧张起来的。沈剑的表情也舒缓了。

  "这张方子你就收着,回去后你先休息,让灵觉去穆圣医那里拿药,这个孩子心很细,交待他的事不会轻易出差错。"月水红的唇角上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他将一张方子交到沈剑手里。沈剑低头一看方子有些惊愕:"莫非教中有谁受伤了?怎么劳动师父亲自为他写药方?"十九岁的少年心里不怎么高兴,怎么想自己是师父的唯一弟子却还没有这样的待遇,难免不平。

  "小孩子!"月水红又是轻轻一笑,他叹了口气。沈剑坐着的时候,发现师父的双手已搭上他的肩膀,缓缓地渡气给他。

  沈剑急忙默念心决,将那几股纯正的真气引到自己的七筋八脉中,加以控制内息的走动。慢慢地,原来散乱的真气就在他的丹田处汇聚。又有几处筋脉被打通,让沈剑顿时觉得身体轻盈不少。这一回的渡气,月水红像是有意为之,硬是将一些最精纯的气渡给了沈剑,好让他再多上几年的修为。直到这边调息那边渡气都是大汗淋漓了,双方才住手"如何?好些了?"月水红收回自己的双手问沈剑道。

  沈剑微微点头,脱胎换骨后的黑眼珠格外明亮。他谢过月水红,才想告退,却被喊住了。"慢着。为师还有话。"沈剑动作顿了一顿。月水红继续道:"下个月起,为师要亲自跟随你在江湖上的行动。莲教若能重返江湖,你也有功劳。别让他人知道你与莲教的关系。"

  沈剑顺从地点头。他从来不会问月水红多余的问题,这久而久之成为了一种习惯。

  正要退下,突然,一阵轻轻的擂动声从沈剑的腹中传出。这声音急促而短暂,但是在场的两人都清晰听见了,沈剑更是飞红了一张深褐色线条刚毅,眼眉凌厉帅气的脸。

  "你还没有吃过?"月水红惊讶问道。沈剑把头埋得更低,已经没有颜面回答月水红。

  "一定又是那些小子!"他垂下纤长睫羽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等着。"沈剑哪里敢说半个字,他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动也不动,但却知道,在他这边还在应声时,月水红早已经出去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沈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无知脆弱,只能眼睁睁看着全家上下惨遭灭门的孩童了。他已经长大,也已经懂得了很多事。

  月水红这个名字,在当年的沈剑心里只是代表了天下第一高手。然而现在他知道,这个笑若春风,艳若芙蓉的男子,他喜,他悲,

那都是一个活生生确实存在的人。他不再是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字,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人都是有弱点的,即使如月水红。

  过了很久,沈剑垂首的站姿未曾改变过,以致他觉得背部有些微凉。门口传出细碎的声响,平日走动都没有声息的月水红是故意拉回沈剑的注意。沈剑抬起头,见宛若谪仙的男子正带着温柔的笑容,注视着他。"尝尝为师的手艺。"月水红将端着的两菜一汤放到桌上,一双白玉筷塞进了沈剑手里,"别愣着,坐下吃吧。"一盘翡翠虾仁,一碟鱼香肉丝,一碗鲜菌汤。沈剑知道月水红不沾荤腥,眼前这些普通却精致的小菜,都是他沈剑爱吃的。

沈剑道:"其实刚才骗了师父,我和几个弟子都还没用晚膳。如今他们在挨饿,我却在这里吃师父弄的饭菜,我心里......过不去。"他说这些话时月水红微蹙起又长又细的黑眉,凤眼里的笑意也淡了。他背过身,低声说:"饿就让他们饿去,这些小子该罚。"沈剑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到虽然这些孩子平日里调皮捣蛋,但像本质不坏,又有点不忍心。可他不说什么,只听话地夹菜吃。

  两个人都很沉默,只听得见食物咀嚼的声音。月水红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对着门外景色兀自出神,不再说什。

  月亮渐渐在夜幕中露面,将她温和的昏黄轻轻覆盖在如梦似幻的水月阆苑身上,喃喃地低话夜色的柔媚。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仿佛都能在这样美的夜中暂时地引退。水红别院此刻也得了片刻的宁静,几个小鬼头饿了自有办法。刚才步云来过,是找沈剑来的,但见几个可怜巴巴肚子还咕咕叫的孩子就把来之前准备的点心全分给了他们。日落也不见沈剑回来,只好失望地离开了。

  而此刻的沈剑正在灯下炳烛观书。

  "这招‘冥光丈'貌似简单,然而其招中有招,很难啊......"沈剑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幽冥剑剑谱,目光投向坐在正对面的月水红脸上,心里又是一阵惊艳。月水红笑着说道:"练武没有速成的决窍,专心,耐心,是最重要的。你这些都不缺,还担心什么?""师父也太抬高我了。"沈剑脸一红,确着实受用月水红的褒扬。他心弦一松,垂首又再度认真研究起剑谱上记载的招术。

  月凉如水,却不知为何,现在有了暖意。

  人生在世,总会多少思考一些自己不甚明了的事。为了什么而活?即使明知某年某月自己也有行将就木的一天,却还是不愿轻易放弃眼前已有的或向往已久未曾得到的,不断被现实所诱惑,在感叹自己太过感性的同时也逐渐开始对"失去"感到惶恐。难怪秦始皇派徐福求仙药,唐太宗晚年迷信灵丹,果然人一旦对世俗有了牵绊就不可避免地想要永远的生命,纵然明知天意不可逆转也要自我欺骗。情之为物亦如此,等发觉时,已是离不开它了,它成为你生命中不可剜却的一部分,与你成为一体。沈剑记得,他那美丽的母亲曾在忆水居的小桥上对年幼的他说起,任何的伤口总有结痂的一天,唯独心伤,会留一生。

  那时的木青瑜迎着晚霞,宛若画中人,她的脸上,是淡淡的,悲悯的色彩。

  第二章

  连续喝了十多天穆圣医按方调配的药,沈剑身体也康复得差不多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师父的药方正是为他准备的。当天见他气色就已经猜出了大概。月水红的敏锐直令沈剑为之咋舌。

  至于月水红提出要亲自监管沈剑在江湖上的行动的事,沈剑就知道,师父是在用委婉的方式准许他自由出入莲教。

  莲教地处隐蔽。"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与世隔绝的水月阆苑,平日里极少有弟子对外走动,没有教主或护法的同意大部分教众至多也只能在莲山里遛达。所以莲教中人,几乎很少接触世俗,真有点桃源中人的感觉。然而沈剑不同,他不是天生在这个桃花源中长大,他无法对江湖放手。某些伤痛即使隐藏了,也不能代表它已完全消失,甚至有可能,还在不停地滴血。

推书 20234-01-19 :Nonentity 第一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