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大悠然道:“一本绝世剑谱换个忠心得力下属,我自然是记得。不过我却不晓得,暗算下药这等事哪件是下属该做的?”
石成璧张口欲言,但扫了眼左冀後,又紧紧闭起。又顿片刻,略略侧身,甩开一直拉他袖口的严小公子,回头低斥:“你干的好事!去向左大哥赔礼!”让出半步後又补充道:“若是你能劝得教主回心,我便回头想下你那些话。”
严越精神一振,大步跨上来,先朝左冀施礼:“年前那次对不住了,我不该把你丢在发癫的陆行大身边。听说还连累你落崖,幸好没什麽事。可是耽误了什麽麽?回头我叫大师兄好好赔偿与你。”说完也不待左冀做何反应,就向陆行大道:“陆魔头你也别太摆架子,给你下药是我,和我师哥有什麽干系。再说当教主有什麽不好的,你还嫌三嫌四的。你要不是教主,能从这里到洛阳安置那麽多人手点哨麽?”
说到这里像是想起好笑的事来,又向左冀道:“左大哥你不晓得,咱们陆教主排场可是大得很。前一次出行去洛阳,他派了一个分堂的教众到路上,每五里安插一个,让这些人看见教内信号便以烟花呼应,说什麽是传递消息,其实不过是他不识路又好面子不肯问人罢。哈哈哈哈……”
左冀疑惑地转头看陆行大,敢情当时让他背的那一包爆仗都是指路用的?陆行大面无波澜望向石成璧,石成璧以手遮口轻咳一声,扬声制止严越:“莫要胡扯,说正经的。”
严越哎了一声,意犹未尽:“可能咱们陆教主也觉得太过奢侈,再说派来派去的也麻烦,还得需要借口。後来索性一路上安插了若干个点哨,每个哨位上立一杆大旗……”话音未落便被石成璧拽到身後,留下陆行大一人在原地散发冷意。
江湖债-第二十六章
这事听来本来是好笑的,可左冀见严小公子在一脸正经的石成璧身後笑得肆无忌惮,胸中油然生出一股不忿之意。谁没有个短处啊,至於这个那个笑起来没完没了麽?
走上前碰了碰那人的袖子:“哎!”陆行大望过来,一脸凛冽萧杀。左冀也不看他脸色,自管说道:“我记性好的很,以後去哪里我带你,用不著问别人。”陆行大先是定定地望了他片刻,然後轻轻“嗯”一声,就不言语了。
有风拂过,温暖且柔和。
似是瞅著这边好说话了,石成璧轻咳一声走向前来:“教主中毒之事,属下也该担三分罪责。是我看管不当,才叫严越将紫风茄窃去,致使教主一时不查,误食此药。所幸……”
左冀纳闷了,那紫风茄不是什麽稀罕的不得了的好药麽?怎麽给人吃了叫下毒?正想著,忽然听得石成璧声音戛然而止,再抬头看时,发现院中变了形势。原来严越听得师哥言语後,神色就变得古怪起来,待要张口辩解,却在就要发声之际,被飞身而至的陆行大点了几处穴道,做声不得。
石成璧见师弟被劫,急忙抢上一步,语中也多了急切:“教主手下留情!虽说小越顽劣,只听得那物食用後能叫人神智不清难以自控便盗了去,其中利害他并不晓得。况且……教主所受裨益良多罢?”
“裨益?”陆行大冷笑了一声,“你也不用遮遮掩掩,反正此处全是有干系的,不若我帮你从头说清楚罢。”
“最初我找上你时,不过是想看看石叔的幼子过的如何,并无招揽之意。是你说不忍见你师傅因拨云剑法之事郁郁寡欢,宁愿投身我教换得绝学秘籍回去。又因你师傅性格端方不可言明,才施计让剑法落入唐歌手中。一个石护法换得严家庄近十年繁华鼎盛,也算值了。你说你一直忠心无二,这话我信,可那也不过是因为你觉得严家庄能同魔教分庭抗衡罢?”
石成璧渐渐敛了神色,开始沈默起来。
“晓得唐歌剑法有命门且被辛显知道後,你做了什麽?找事由独自回山筹备,故意透露我的行踪给严越,还貌似无意让他晓得紫风茄在你处,他只知道这东西吃了後人会发癫但於武功有益,却不晓得这是大益补之药,所谓的癫狂不过是六欲难耐罢?更不明白若真是食用後虽然功力大进,但日後一旦嗅到此类花香情动,就功力尽失罢?”
“石护法,你倒真打的好主意。非但算计了我,连碰巧知情的左冀你也不肯放过。瞅时机哄了严越来。算准我在自家地盘上不防备,又不会在露了行藏後抛下左冀在一人。如此我二人独处,毒发後要有了牵扯,日後他自是要留在这崖上同我一处,不去乱跑乱说。而我功夫有了罩门,也就同你师兄半斤八两,非但不会去随便挑衅於人,还得诸事多仰赖於你。”
“甚至你都算计到若是我抛下左冀一人上山时又该如何:你遣散崖上之人,在我走惯的路上设机关,让我失足跌落,仓促中我必然要运功自救,因此即便是未曾动六欲我也得因血脉劲气流动而中毒,後果也就同原先一样。”
“如此你既能保得住严家声威,又尽心做我下属,自问不负於我,对吧?你吃准了我即便是晓得中间内情也无可奈何终将同你妥协,这便是你的如意算盘,对吧?”
一直面无表情沈默的石成璧听了这话後神色一肃,躬身单膝点地:“属下对教主绝无二心。”
陆行大转身背向他,叹息了一声:“你可是认了?”
石成璧原地不动:“属下对教主绝无二心。”
一时声息皆无。
左冀听得既有些惊心又觉得诧异,转到陆行大身前,迟疑道:“你、你那时……”这人当时虽然有些佻达可也不像欲火焚身的模样啊。
陆行大向他微微侧身,一改方才的森然冷然模样,悄声道:“我那时定力如何?”
呿!武功爱失不失,懒得管他。左冀挥开手,踱到墙角看著了。
陆行大长吁一口气,绕过石成璧,走到严越身边,缓声道:“既然如此……”说著伸手解开严越穴道,向著他道:“那便把你刚才想说的话说完罢。”
严越挣开後当即跑到尚在跪著的石成璧身边,动手拉他:“师哥你起来!那个什麽紫风茄,我……我并没有下给陆魔头啊!”
迎著众人锐利的目光,严越显得慌乱且无辜:“本来我是打算下的,可是陆行大偏偏勾搭了两个看著还像好人的家夥坐在一处喝酒。师哥……那次拆房後你曾说过,要我胡闹时莫牵扯无辜之人。我是记得了,於是为了稳妥起见,我去城中药铺问了下那里的郎中。”
“那郎中说这紫风茄是个稀罕物,许多人想要都求不来的。用来害人实在太过暴殄天物。他说他铺子里有山茄制成的密药,叫人服下亦能发癫,如坠梦境。若这人平日里有什麽不敢想不能做的,吃下去後保准全发作出来。”说到此处声音渐低,头也垂了下来:“我想同陆魔头一同喝酒的两人不像坏人,即便是吃了这个也没甚干系,就花五十两买了一包山茄粉……”
“山茄?”石成璧声音空洞无物。
“就是野麻子,左冀肯定知道。”陆行大好心补充道。
“啊,这个东西我家那边满地都是,原来是有毒的,怪不得我家牛从来都不吃。”居然五十两一包!看来那郎中非但是个庸医,还是个奸商!
“严越,无论後果如何,此次你的想法并无差错,这才是正派子弟的处事规矩,很好。”石成璧神色疲惫,沈默了半晌後又道:“你还是速速下山去吧,莫叫我再看到你。”
说完也不再管严小公子,转向陆行大道:“所以教主根本未曾中毒是麽?那後来种种,自然也不必说了。事已至此,成璧无话可说,但凭教主处置。”阖目以待。
“成璧你该晓得,不论职位如何,我一直视你为友。你父邪母正,又受严家养育之恩,身份尴尬,耿耿於怀。自我接掌教主之位,你回教当了护法後,可有一起两道争端是我教挑起的?历年来众派联手围剿魔教总坛的事情可再发生过一次?我虽不好权势,可终年居住在著荒山高崖之上,也没甚麽乐趣。这般忍让,你当我为了何人?”陆教主语气真挚,缓缓道来。
石成璧睁开眼,望向他的目光中皆是震惊和愧疚。
“我年少时候,曾问过先生:江湖上恩怨情仇,都是刀头舔血的生涯,为何还有这麽多人身陷其中,不肯挣脱?先生说,纵然形形色色,终归都脱不了六个字‘还不清,舍不得’。还不清别人给的恩情怨仇账,舍不得别人欠自己的功名利禄债,这才纠缠纷扰,不得挣脱。我原本是不信的,迂夫子说的那麽头头是道,还不是放不下他的仁义道德最终也不得好死。可谁知道居然真叫我见著个放得下还得清的。”
左冀见他意指自己,众人也都望过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瞪了陆行大一眼:“干我什麽事?我就是个种地的。”
陆行大接口:“不错,干我何事?教主不管姓陆还是姓石,魔教还是魔教,又有什麽干系?成璧你若是放不下严家,又觉得愧对於我,那也好说,就此接了教主位子罢。我这些年当的一直没什麽意思,居然一直没想到放手,倒也奇怪。”
石成璧抬头欲辩,一边的严越却先蹦起来:“那怎麽成!师哥都答应考虑要回家了!我们兄弟好好的,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少来牵扯人!没人当魔头更好,一群乌合之众,回头我就叫爹爹会同名门正派,正好灭了省心!”
石成璧楞楞地瞅著严越跳脚,半晌後长长地叹了口气,向陆行大施礼:“属下领命。”
下山的路上,左冀一直欲言又止。陆行大看他难受:“有什麽话你就问罢。”
“刚才你说为了石护法做了那麽多事,我不晓得,你这般……看重他”
“我若不这般情深意切,他又怎麽会觉得愧对我,又怎麽会这般轻易让我脱身?”
“……你有不装模作样的时候麽?”
“有啊,回头就让你见识见识?”
“不用,敬谢不敏。对了,说起来我知道你一直都不肯脱离江湖的缘由。”
“说来听听。”
“你打小就做梦当大侠。没当成自然不甘心。”
“一派胡言。”
“陆大侠,陆大侠~哎,有本事你绷住脸别笑啊……”
江湖债-第二十七章(结局)
到了山下城中时,已是日落时分。二人一商量,打算在此歇息一晚再走也好。
进了客栈,在到底要上房还是通铺的事情上起了点争执,最後陆财主拍板:既然如此,那麽我住上房你去通铺,如愿随意,皆大欢喜。然後就要抛下他出门,说是处置一些杂务。左冀追到门口,殷殷叮咛:“这是城东第三巷北头第一家客栈。你看对街有家糖果铺子,那边楼上中还挂著灯笼。真不用我跟著麽……”
看人不见了,左冀回大堂喝下几碗茶水。因到了晚饭时候客人络绎不绝,只好到陆行大那间房内坐著去了。呆到肚子咕噜叫时,陆行大恰巧推门而入。两人一处吃饭的经历著实不少。但如眼下这般自在和乐的,倒也是初次。所以吃到後来,小二端进酒壶来的时候,左冀也毫不犹豫地倒了一杯喝下去。
陆行大见他酒下了肚,便搁下筷子微笑起来。左冀被他笑的莫名其妙:“干啥?”
一边示意小二收拾残羹,陆行大一边问道:“那个大侠甚麽的,你是如何晓得的?”
左冀想了下才明白过他指什麽,然後便笑开了:“你自己说的呗。就你发癫那次。还一副抑郁模样,平日真是少见……”
“原来如此,”陆行大打赏了小二,关上房门,回身过来继续微笑,“你可觉出身上有什麽不妥来?”
“你怎麽晓得?是怪难受的。有些热,想喝水。啧!笑得这般古怪!不对!你你你、你方才……”
“买药去了,”陆行大从怀中掏出一包拆过封的药包摇了摇,“严越也没说清楚,让我寻了许久。”
左冀没再搭腔,他同那日中了药的陆教主一般,晕过去了。
扶了人事不知的人到床上躺好。陆行大回到桌旁,又从怀中掏出本书,好整以暇的翻了起来。
晕了的人悠悠转醒。陆行大走到床边,饶有兴味地瞅著他。
左冀拍拍脑袋,撑坐起来。呆了一会,似是想起了前事,冲眼前人皱眉:“你……”
“如何?”
“你这药多少钱买的?”
“……二两。”
“那还好。”
然後就是发呆。
陆行大在床前度了个来回,然後停下问:“你没什麽好说的?”
左冀愣愣地瞅著他,忽然蹦起来要朝外走。
“去哪里?”挡住他的人问。
“我要去找我上学时的先生,向他赔礼,”推了推身前人不见动,左冀又坐回了床上,“我原不知晓那个曹子建说的这般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居然是那般好看。我不该给他起哄。”
“……什麽好看?”
“舞剑。”
“谁舞?”
“你。”
陆剑客心满意足了一会,想了想又问:“不舞剑就不好看了?”
“阴阳怪气时很欠揍,装模作样时不想搭理你。”
陆行大觉得空谈什麽的很没意思。
他靠上前去,搂住还在发呆的人,气势汹汹地问,这样?两人跌到床内,滚了一圈,这样?凑近了啃一口,这样?这次声音有点含混。
然後他被推开了。还没等猝不及防的他恼怒,左冀又靠了过来:“我早想同你讲,不是如此,我来教你……”声音也含混起来。
“你怎麽晓得的如此清楚?”
“人人都同你一般那就坏了……”
“我?我清楚的很,哼哼……”
灯熄了。
灯又亮了。
“你做什麽?”
“回通铺睡觉。白定了位子不去,太过奢靡了。”
“我早给你退了。”
灯又熄了。
回到左家庄时,面对自家兄弟和父老乡邻,左冀是这麽介绍陆行大的:
“他救过我的命。”
“他现在落魄了。”
於是落魄的前教主大人在一片热情招呼中住进了左冀的屋子。
媒人又不上门了,左冀安之若素。左家小弟起初焦虑了段时日,後来被他烦到不行的媳妇提著他耳朵回房闷了一晚上,左小弟也不折腾了。
在秋日的某个下午,左家庄的乡亲看见一个背著明晃晃长剑的年轻人出现在村口。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村人虽然忐忑著,也都该做什麽做什麽,没关门闭户。毕竟农忙时候,恨不得一人分两人来用。
左老伯瞅著走近他的来人寻思:不晓得左冀的那个恩人打不打的过这人?随即忆起原先那姓陆的来去都是蹦在房上,而这人是走大路来去。想到此处底气足了些,挺了挺腰板。
“这位老伯,贵庄可有位叫左冀的人?”
原来是找小冀的。左老伯咳了一声,捶了下背,带人去左冀家。
应门的是陆行大,作为勤劳的种田人,左冀理所当然的还在田中忙活。左老伯晓得,但是他觉得带回来找陆恩人更恰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