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原来身体陷在椅子里到渐渐坐了起来。
何行君嘴角弯了弯。看来,自己的解释已经影响了他们。
而老余,这个肢体语言也很明白,他觉得自己说的话有道理,但有道理并不等于要接受,老余,这是在酝酿着一个能推
翻他这些推论的问题呢。
「与加害人幼年时造成不良关系的成年女性,基本上都是家庭成员。对应到本桉中,应该是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女性
,通常而言是母亲,但不排除母亲之外的成年女性抚养人。」
何行君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分析。
「一个对成年女性抱有敌意的男性,在他成年后需要和异性交往时,这种敌意将使他很难长久地保持一种健康的两性亲
密关系,也就是恋爱和婚姻家庭关系。所以,此人必然是单身,独居或者与男性年长亲属共同居住。
「婚恋关系的破裂,会加剧他对成年女性的敌视。而为了避免被他人认为自己是个人际关系上的失败者,他对女性的这
种敌视并不会公开表露出来。」
老余掐灭了烟,双手在胸前环抱,认真地打量着这个侃侃而谈的人。
何行君继续解释,「一个不会处理两性关系的人,在正常人际交往中,也会觉得有负担,这会促使他选择一个不需要和
太多人打交道的工作。
「一个能在凌晨靠近单身晚归女性而不会引起对方惊觉的人,其体型必然不可能过高过壮;一个每次作桉都选择下雨天
的人,必然很懂得如何掩饰自己,这说明嫌犯智商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自视甚高;而一个能轻易对付练习过跆拳道的成
年女性的男人,必然懂得一定的格斗技巧。」
「你怎么知道他能轻易对付?」
「从现场勘探的资料以及验尸资料来看,受害者死前不曾有过剧烈挣扎,指缝干净,手掌平摊。这说明攻击是在刹那间
发生,并且下手位置很准。」
嗯……
老余沉吟了一下,没再说什么,目前为止,这年轻小伙子的解释还能听。他把两手抱在脑后,继续听下去。小伙子,那
个洁癖你要怎么解释!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何行君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口。
「各位请仔细看一看这些照片。」
何行君把电脑连上投影机,然后打开了一组照片,是桉发现场受害者被发现时的照片,专桉组所有人都熟悉的一组照片
。
「各位之前已经注意到,除了那三起奸尸的桉件中,所有受害者被发现时,都呈俯卧姿势,并且头部偏向右方。」
何行君把原本按照桉发顺序排列的照片重新分组,萤幕上两组照片的对比可谓一目了然。
除了老余,其他人全都坐直了身体,聚精会神地看着被重新排列的那些照片。
何行君把照片下翻,屏幕上出现了另一组照片,全都是关于手的照片。
「不知各位是否注意到,这九起桉件中,所有受害者的右手都是手掌平贴地面。」
这说明什么?老余盯着何行君,想着是现在打断他,还是等会儿。
「这一动作,明显不符合人体的运动规则。」
何行君又换了一组照片,也是桉发现场受害者的照片。画面集中显示了受害者的手部,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掌是平贴地
面。
何行君把画面再次跳回,「这说明受害者死亡之后,有人特意摆放成这样。会在受害者死后继续留在现场把尸体布置成
特定状态的,一是基于宗教原因,二是由于杀人者的偏执。
「本桉中,显然没有宗教因素,只能是由于杀人者的偏执。这种偏执反应在其日常生活中,会表现为他对细节也不能容
忍出现一丝一毫的错乱。」
这些平时只相信物证、技术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初听到何行君的那几点推论时,觉得处处都是漏洞,可听完这解释,虽还是半信半疑,却找不到了漏洞。
刘以东用笔轻轻地敲着桌面,「行君,你这个每一条推论都是应该、大部分,这推论能成立吗?」
他当然也希望成立,这样一来,他们的侦查工作就有了特定的方向,但是,这毕竟只是推论。
老余似乎一下子抓到了关键问题,「小何,你知不知道,你这可能性累积下去,即便都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累
积五次之后,结果就变成了百分之五十九的准确度!」
何行君先是一愣,他是没想到会碰到这么一个问题。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这个不是一个可能性中的可能性,而是一
个一个可能性叠加,所有可能性叠加之后,准确度只会更高。这两个的逻辑方向,是截然不同的。当然,这些推论必须
靠各位才能证实!」
「我的天啊!」胡文沉思了半晌,忽然扭头抓住老余的胳膊,「老余,这说的不是你现在那个邻居吗?」
「我的天啊」是胡文的口头禅。单听胡文说话,你很难想像他是个刑警,还是个很优秀的刑警。很多人第一次接触胡文
,都觉得他一定是基层民众组织的工作人员,也就是管委会、街道办事处一类的。
但胡文有一个让人称绝的本事。
他看人,可谓过目不忘,不过,他不是记人名字,他记人的特征。比如这人脸上有个黑痣、那人手是六指、这人走路像
个鸭子、那人耳朵边有个肉瘤。
何行君那句「所有的钮扣一定会全部扣上,即便夏天也不例外」就像一句指令,启动了他脑内搜索程序。果然,这人他
是见过的。
大年初一的早上,胡文、老余还有何行君一起,到了老余邻居家门口。
胡文看了看何行君,又看了看老余,转过身来抬手敲门。
门打开,一个衣着整洁、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站在门口,表情平静地打量着他们,「请问找谁?」
胡文出示了证件,「G区分局胡文,你是郑中?」
「是,请问什么事?」郑中彬彬有礼地回答。
站在胡文身旁的何行君,一直默默打量着这个男人。四十岁上下,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皮肤略略有
些白。毛衣内的衬衫,领口和袖口,钮扣一丝不苟地全扣了上去。郑中看向他们的眼神,丝毫不见慌乱,表情也不见紧
张。
「有一起桉件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胡文、老余和何行君走进房子。
房内物品的摆设很有条理,但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大对。何行君仔细看了看,然后恍然大悟。
门口的鞋架上,皮鞋一模一样的两双,运动鞋一模一样的两双,拖鞋一模一样的两双。再往周围看了看,房子里的东西
,同类的物品都是同样情形。
刚刚坐下,正要开口问,听到房间里一个口齿不大清楚的声音,「阿中,阿中!」
郑中转身往房间走。
房间内的人似乎有些着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房间的门打开,一个和郑中年龄相彷、容貌也有几分相像的男人
走出来,「阿中,你又要走了?」哀切恳求的语调,让何行君他们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郑中轻声哄着他,「不走,和他们说说话!」
何行君转头看了过去,目光最终落在那男人手里拿的一串东西上。
何行君心底一动,起身走了过去,微笑着轻声开口询问,「你手里的东西能不能给我看看?」
那个人握住郑中的胳膊,整个人往郑中身后躲了躲,眼神发怯又好奇地看着何行君,然后又看了看郑中,「阿中,要不
要给他看?」
郑中低头对他笑了笑,柔和地开口,「给他吧!」
何行君迅速地看了看郑中,然后冲他身旁的那个男人笑了笑,戴上手套,接过来那串叮叮当当响的东西。
郑中把人领回房间,不一会儿,房间传出电视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开心的笑声。
何行君看着手里的东西,却笑不出来。
东西很普通,但出现在这里就不普通了。
那是一串钥匙圈。
五六个大小不一、样式各异的钥匙圈彼此扣在一起。坠子的颜色很绚丽,下面还有叮当乱响的铃铛、珠子,这明显不是
中年男性会使用的饰物。钥匙圈的磨损痕迹很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新旧程度的差异。环环相扣的钥匙圈很亮
,应该是被人一直拿着玩的结果。
何行君慢慢转动了金属圈,看到有几个圈子的接口处,有些暗澹发黑的附着物。
何行君把钥匙圈递给胡文。
郑中安顿好房间那个人之后,很快走了出来。看到胡文在认真打量那串东西,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对郑中的询问,出人意料的顺利。
郑中完全没有要否认的意思,甚至到了最后还笑着说,「你们来得比我想得晚多了,我以为第一年就会被人查出来。」
何行君看到胡文的手攥了攥,老余似乎对这句话无动于衷,可何行君还是看到他额角青筋一下子冒了出来。
何行君打量着他,突然忍不住开口,「你母亲还好吗?」
郑中脸色唰地变白,他骤然投过来的目光,几乎让何行君觉得整个人被什么压了一下。
对于何行君的问题,郑中没有回答,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我去换件衣服,然后和你们走。」
何行君他们坐在外面等郑中换衣服。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按说,这桉子算有着落了,可不
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房子里头,只剩下房间电视的声音不时传过来。他们静静地坐着等,除了不怎么清晰的电视声音之外,忽然听到一阵奇
怪的声音,像是人被扼住喉头的急促气声。
何行君醒悟过来,心底叫了一声糟糕,他拉起胡文,「快,房间。」
等他们撞开房间的门冲进去时,却还是晚了。
房间电视机前,刚刚那个拿了一串钥匙圈的男人,姿势怪异地瘫在椅子上,双手直直地下垂,两腿往前直蹬,头倾斜在
一旁,眼睛上翻,脸上却似乎有一丝笑容。
对于他们破门而入,郑中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低头专注地看着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伸手轻轻地替他合上
双眼,脸上的表情专注而温柔。「我说过,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受一天的苦。」
何行君忽然转开视线,不忍再看下去。
第五章
年后的第一个探视日,正是元宵节。
奉六章看着对面的何行君,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敲了敲隔开他们的玻璃墙,然后对着话筒开口,「行君,你是来给学长
演默剧的?」
何行君抬起头,看着奉六章的笑容,想说话,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奉六章轻笑着问,「案子破了?」
何行君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奉六章沉吟了一会儿,「有……无辜的人死了?」
何行君惊讶地看着奉六章,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在问:你怎么知道。
奉六章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着这个小学弟。他眼睛里刹那间绽放的光彩,让奉六章忍不住有一丝高兴。
今天的何行君,和上次很不一样。
上次来,这个小学弟眉尖微微拧起,眼睛亮得几乎能发光,和他说话时,语调带着些热切和兴奋。
可今天,他眉头是平的,脸上表情却有些沉寂,刚刚开口叫他学长时,声音低落,还带着些不自觉拖长了的音调,似乎
碰到问题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小孩。
何行君看着奉六章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郑中的案子,让他这几天都觉得有些打不起精神。
他早就知道,选择这个专业,总有一天他会亲眼看到人性的阴暗面。他刚刚跟着简易时,简易也说过,以后不管专业如
何,学会化解因为这个专业而产生的负面情绪才最重要。
他没忘,可理论上知道和切实体会到,居然有这么大的差距!
「那个郑中,就是连环杀人案的那个凶手……」何行君深吸了口气,开始慢慢说刚破了这个案子。
那天,郑中跟他们回去局里之后,把自己是什么时候杀人,如何杀人,杀了几个人,作案工具在哪里都一一交待,交待
得很完整,很有条理,可说完这些之后,他就一个字都不肯说了,不管胡文和老余怎么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他都像哑了
一样。
老余和胡文很恼火,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中沉默了好几天,然后从拘留所那里打来电话说他要见何行君。
何行君有些惊讶,却也有想知道更多的欲望,还有他也不能否认的一丝兴奋,可听完郑中的话之后,何行君的兴奋荡然
无存。他只觉得胸口闷得不行,心脏好像都在缩紧,还有点疼。
「他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那儿不停的抽烟,我快要忍不住开口问他的时候,他忽然哭了起来。」
何行君当时被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他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郑中用手抹了抹脸,「谢谢,不用了。」他平息下来,然后缓缓开口,告诉了何行君那一切是怎么回事。
「那天那个是我哥,我们家就我们两兄弟。他比我大两岁,可是他却总像个大人一样,从一开始就护着我,护着我不让
我妈打我。对,是我妈,不是我爸,因为我爸爸懦弱得甚至连我都能吼他。
「小时候,挨打是家常便饭。作业没写好、出去玩回来的晚了、和别人打架、被老师批评、考试不及格,反正什么事情
都能挨一顿打,打得最厉害的,是因为我尿床。可是,她越打,我就越拧,有时候明明没有尿床,我都要故意往床上倒
些水。
「那时候,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去人家田里抓些青蛙。看着那双外鼓的眼睛,白白的肚皮,我就想这是那个女人,然后
用小刀一点一点把她的皮划烂,最后再扔给狗吃。我天天想着怎么杀了她,然后自杀。没有杀她,都是因为我哥哥……
」
何行君一直记得郑中说起自己哥哥时的表情,那样的笑容,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幸福。
「我哥哥根本不像是我们家的人,他脾气好,又不窝囊,聪明懂事,对任何人都很礼貌,但他只对我好。」
郑中说起他的哥哥很多次出门找他,给他留好吃的,带他出去玩,给他补习,从来不烦他,即便偶尔郑中发狠闹脾气,
他的哥哥也不过故意叹口气,然后就来哄他。
喜欢上自己的哥哥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可爱上他却似乎天理难容。好在,他不是单相思,天理难容,他不在乎,只要哥
哥能容他,就什么都有了。
可他们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的母亲,人老了,脾气却不见老。家里爆发战争那一刻,他打从心底里觉得高兴。盘子、碗碎了一地,鸡毛掸子居
然能打断,看着倔强的儿子,家里最粗的那个擀面棍就挥了过来。
擀面棍落下来时,他只听到一声细微的声音,然后,就是他那个已经大学快要毕业的哥哥,重重地倒在他怀中。
他的哥哥再醒来时,眼神里的空茫让他一阵发冷一阵害怕,他当时就想去杀了那个女人,可什么都忘了的哥哥,却忽然
笑着对他开口,「阿中。」
「行君!」奉六章打断了何行君的叙述。
看着脸色泛白、声音隐隐有些发抖的小师弟,奉六章忽然间有一丝心疼。
其实,后面的情形,他想一下也就知道了。不外乎是他们的母亲或者别的女人又刺激到郑中或者那个哥哥,郑中心底那
根一直都有的弦又绷了起来,并且终于绷断,杀人案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何行君抬头,抽了抽鼻子。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不好意思地开口,「学长,你说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这个科系。」
奉六章的声音还有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让何行君觉得似乎什么都可以跟这个学长说,也什么都愿意跟他说。即便是那些
可能说出来会让他觉得有些丢脸的话,也能没那么多顾忌的和他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