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狱警转回头,刚准备起身,后颈忽然间被一股力砸了下来。
小鸽子看着倒在他们身边的狱警,什么都没有问。但当他看到奉六章摘了那个狱警腰间的手铐,然后把人铐在一边的铁
门上之后,他忍不住诧异地看着奉六章,「六哥?」
奉六章没吭声,探头往外看了看。文化室内来上课的犯人,都已经都跑了出去,外面的混乱,似乎正越演越烈,不时还
能听到鸣枪声。这枪声,非但没有能压下混乱,反而让外面更加嘈杂起来。
奉六章低头思忖,不能待在这儿。
现在的混乱,是有些人故意挑起的,带头的那些人十之八九是想趁乱出逃,可能不能逃出去,就要看这混乱能持续多久
,所以他们会尽量闹得越大越好。
可这样的兴风作浪也不过一时,一旦混乱结束,凡是有闹事嫌疑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甚至,连有没有日子可以过也
难说。
看守监狱的狱警和镇武警,碰到这样的混乱,一定是立刻联系上级单位。监狱虽然离市区有一点距离,但警察和镇暴部
队出动起来,速度并不官僚。
如果等到警察和镇暴部队来了之后,所有不在监舍内的犯人都将无可例外地受罚,奉六章并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让自己的
计划流产。
刚从文化室出来,奉六章心底就暗暗叫了一声糟,他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狂躁爆发的程度和速度。
纵火、鸣枪、嘶喊、嗥叫、扭打、强制而混乱的多人性交,这些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整个监狱已经陷入集体疯狂。
奉六章拖着小鸽子的手,小心翼翼的往监舍走。只是,再小心翼翼,那股集体疯狂还是如同漩涡一般,随时都可能把漩
涡之外的东西吞噬。
一群人迎面过来,不少人手里居然拿着钢条!
奉六章迅速地往一旁躲了躲,却还是被一个人拉住。
那人带着奇异兴奋的语调喊,「出来吧,出来吧,自由了,我们自由了!」一边说着,一边塞了一根钢条给奉六章。
奉六章很快把这钢条塞给了这群人里头的另外一个,不料正是这个动作惹得一个人注意起奉六章。
那人手里倒是什么都没有拿,可那样子看来,却是这群人的头头,他拦住奉六章,「怎么?」
对方眼神中的冰冷和激烈让奉六章一定,然后扯起一边嘴角,玩笑般地回答,「没怎么。」
那人看了看小鸽子,看了好一会儿,笑得让小鸽子往奉六章身后躲了躲,「模样不错,跟咱们玩玩儿?」
如果没有认识何行君,如果不是小鸽子和自己那个小学弟眉眼间的一分相似,奉六章会二话不说就立刻把人留下。
「我再给你找一个?」奉六章保留着嘴角的笑容,身体却悄悄收紧,凝神准备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
如果没有小鸽子,对付这些人他绰绰有余,可现在……
对方盯住他,半晌,那人忽然没说一句话转身往前走了。
奉六章悄悄吁了一口气。
拉着小鸽子继续往前走,小鸽子扭头看着奉六章笑了笑笑。
察觉到身后的响动和小鸽子表情的变化时,奉六章心知不好。他本能地低头去躲,他却没想到小鸽子是这么傻的一个孩
子!
第八章
黑暗的房间中,奉六章静静地坐着。他双臂抱在胸前,脚跷在桌子上,专注地看着大萤幕上的画面。
一个样貌清秀的男孩子满面酡红,双眼微闭地趴伏在一张大床上,他的身后是一个看不到脸的男人,死死地扣住他的腰
,用力地撞击。
看着那双微微拧起的眉毛,奉六章只觉得心脏,似乎被一双手慢慢拧紧,呼吸间,疼痛越来越深。
忽然,那男孩子睁开眼,双眼间一片澄明,「六章……」
奉六章握紧双手,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孩子的脸很快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周围的环境也发生了变化。那个男孩子就躺在奉六章怀中,头
上的血不断往下流,一滴一滴地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微弱而让人恐惧的滴答声。
那个男孩子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奉六章都能看到他脸色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没有生机。
奉六章抓住他的手,看着这个苍白着脸色却笑得明亮温暖的男孩子,他心疼得更加厉害。
攥紧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似乎攥得紧些就能留得住他。
「六哥,我喜欢你,我喜欢……」
「学长,学长……」
躺在他怀抱中的人似乎在叫他学长,这一声学长,让他更为用力地攥紧。
「学长,学长你醒醒!」
奉六章蓦地睁开眼,看到何行君时,他定定地看了好久。
「学长!」
何行君轻轻叫了一声。奉六章眼底激荡的神色,让他看了不由得有些担心,任何人都能看出那是太过激烈的情绪,这种
情绪理论上来说得先安抚下来,之后要慢慢让它疏解出来。
可何行君发现,理论是很清楚,他却不知道怎么安抚他。
奉六章垂下眼,安静了半晌,然后双手撑在床上准备坐起来。一撑,才发现何行君的一只手还攥在自己手里。
奉六章靠一边借力,坐了起来,慢慢松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他看到何行君慢慢揉了揉被他攥了不知道多久的那只手,
嘴里小声地吸气,皮肤颜色一时之间没有恢复,还显得青青白白,红红粉粉的一片,手指印子也很明显。
奉六章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
「疼吗?」他知道自己的手劲,刚刚又是那么用力的攥紧,想来还是会有些发疼的。
何行君抬头,惊讶地发现奉六章眼底已经恢复了平静,再也不见一丝刚刚的情绪。听到奉六章问他,何行君啊了一声,
忙笑着回答,「没什么。」
奉六章看看他,没说话,只把他的手拖了过来,一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稍稍拉起他的袖子,从快接近臂弯的地
方往手指方向推,推到手心,然后又重复。
何行君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后来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舒服了,便低头乖乖坐着,看奉六章柔韧有力的手指,顺着他
的手臂推送滑动。
微微有些粗糙的手指滑过皮肤,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嘶!」何行君忽然间觉得奉六章手指按压的地方有点奇异的疼,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奉六章停下来,看了看何行君,手指扣在他臂弯稍稍靠前的位置,又加力压了压。
何行君冷不防被他施力一压,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你肠胃不好?」奉六章稍稍松开手,拇指在他刚刚压的那个地方不轻不重地揉着。
何行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奉六章轻轻笑了笑,「这里是手三里,主治牙痛颊肿、上肢不遂,腹痛、腹泻,你前两项都没有,自然是腹部。你在这
儿坐的时间应该不短了,也没见你内急,可见是慢慢积下的肠胃上的毛病。」
奉六章就看何行君眼睛一下亮了起来,阳光下,那双清澈的眼睛清幽水润,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何行君看着奉六章,想着这个学长真不枉简老师那么夸他。可转念想到另一个问题,何行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学长
,你本科是法医?」
奉六章还扣着他的手,似乎没有察觉何行君身体抖了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啊,法医不是医?」
何行君有些窘迫,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奉六章这个话,有人推门而入。一个狱警陪伴下,医生和护士走进来查房。
何行君忙起身,站在一边,看医生检查奉六章身上的伤口。那些颜色或深或浅、面积或大或小的伤口,几乎遍布奉六章
的胸前,这些伤都还不要紧,最严重的是他左小腿上的伤,胫骨骨裂。
医生详细地查问完,又交代了医嘱就出去了。另一个身着警服的人走进来,何行君对他点点头。
那个人是刘以东的同学,王应天,在市监狱管理局工作,好像是个副处长,何行君上次因为那个连续案,还有这次能这
样探监,就是托了刘以东这同学的关系。
「奉六章,经局里讨论决定,我们准备破格向法院申请你的减刑问题,这里是相关表格,你先填好。」
何行君一脸喜色地看着奉六章,奉六章脸上却是淡淡地,没看出什么惊喜来,似乎对方跟他说的不过是今天天气不错的
一句话。
何行君上前接了表格,对王应天道了谢,问清楚填好之后交给谁等一连串问题。
王应天对何行君印象不错,也就没计较奉六章的态度,转身准备走了。奉六章语调平淡地开口问了一声,「○五三一三
监舍的肖格怎么样了?」
王应天哦了一声,「我们局里正在做他的死亡相关手续。」
奉六章没再开口,他虽然已经料到是这个结果,可是听到了之后,还是沉静了许久。
那天,肖格,也就是小鸽子扭头对他笑的时候,正看到那个沉默离开的囚犯悄然转身,手里一根钢管对着奉六章后脑勺
就砸下来。小鸽子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那一钢管正落到他头上。
奉六章顾不得去收拾那些人,抱住头上血流不止的小鸽子,急匆匆地回去监舍。
他自己藏下来的一些简陋药品,对于小鸽子后脑上受的伤,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奉六章只能尽力让他血流速度慢些,却
无法根本止血。
暴动持续了四个小时,不算太长。能这样迅速地平息暴动,当然是因为警察和镇暴部队人数众多,甚至还有部队随时候
命。
可除了那些,也多少是因为奉六章告诉监舍内所有人不要出去之后,一个人冲入疯狂暴乱的囚犯群中,打开了被囚犯从
里面堵死的大门,那些人才进得监区,平息暴动。
不过四个小时,一部长的电影时间,一场音乐会的时间,一次男女约会的时间,却是小鸽子生命慢慢消失的时间。
镇暴警察和武警终于平息暴动之后,所有监舍外的犯人统统被押往操场。每个人脱得一丝不挂,双手抱头,俯卧在地面
上。其他并未离开监舍的囚犯,全被集中在文化室。
狱警进入监区后,开始大范围搜查,这搜查又耗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中间,除了受伤的狱警先被送往医院,所有犯人
无论伤势轻重,一律不得离开监狱。
奉六章一直记得,那个眉眼间和自己小学弟有一分相似的男孩子,最终躺在他怀抱中,笑容灿烂到几乎美丽地对他说,
「六哥,我喜欢你,我喜欢……」
「行君,你帮我办件事吧。」
何行君静静地坐着,听奉六章语调轻缓地说起那个叫肖格的男孩子,说他如何被父母抛弃,上学的时候如何被人欺负,
他从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打他身体的主意,高中快要毕业的时候,他因为这个,失手杀死了一个人。
奉六章说完这些,不再说话,只看着自己眼前这个小学弟。
不知道怎么的,看着奉六章,虽然他脸上平静自然,何行君却忽然间觉得,这个如同匕首般锋利的学长隐约间多出些柔
软的部分。
「学长,你是想让我替你料理他的后事?」何行君放轻了语调问。问出这句话时,他心底划过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他
也不知道自己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只是,奉六章这么轻柔和缓的语调,似乎是因为那个男孩子……
奉六章嗯了一声,「我不想让他成为医学院的大体老师。」
「什么是……哦,我明白了。」
何行君说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口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虚得慌。他低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数来数去、数去数来
地玩。心底有个问题,想问又觉得不妥;不问,他又有些七上八下地不自在。
「学长……」
抬头看过去,奉六章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何行君刚想脱口而出的问题,又拦了回去。
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即便问了,奉六章又为什么要回答他?
噫,为什么想得越多,他脑子里就越乱,几乎乱作一团。
何行君一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犹豫着该问还是不该问,没等他做出决定,奉六章先替他开了口。
「行君,你想问什么?」
奉六章柔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着温度,慢慢熨平了何行君心底某些皱在一起的情绪。
「学长……」何行君踌躇着抬头,看到奉六章脸上温暖平静的笑容时,他终于把话问了出来,「学长,你……喜欢他?
」
奉六章的笑容深了些,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看着何行君。
何行君被他看得慢慢地有些不自在,他正想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的时候,奉六章轻轻笑着问了他一句,「你说呢?
」
嗳?
看着奉六章温暖柔和的笑容,何行君却忽然间想拔腿就逃,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要逃。
可还没等他脚尖动上一动,奉六章叹了一口气,「他眉眼间和你有一分相像。」
啊?
何行君刹那间屏住呼吸,在奉六章的注视下,他心跳越来越快,脸上越来越热,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在哪里。不知道是想
到了什么,何行君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内急!」
起身动作还是转身动作太快,椅子砰地倒在地上,何行君脸上更热,顾不得把椅子扶起来,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奉六章就看着自己这个小学弟跌跌撞撞地往外跑,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他就急着出去,结果肩膀又撞在了门上。奉六章
轻轻皱了皱眉,似乎还听到何行君撞上门之后的一声轻呼。
看着半开半阖的门,奉六章失笑,摇着头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句,「你跑什么!」念叨完,又加了一句,「跑也慢着点儿
呐。」
何行君跑去外面。跑得急了,心跳快得让他有些难受。停下来,靠在墙边,呼吸渐渐恢复,心跳却怎么都缓不下来。
他呆楞楞地从走廊往外看,下面是医院的小花园,一株抽出新芽的柳树,颜色嫩绿清新,半晌午的阳光透过那些柔软嫩
绿的枝条,在地面上跳着某种神秘的舞蹈,其中的涵义让人捉摸不透。
何行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和我有一分像,那又怎么样?」
虽然他想知道怎么样,可现在让他再回头去问,他还真是没有那个勇气。
正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阵流畅熟悉的钢琴声。曲调很熟悉,柔和的起调,而后渐渐充实了很多内容,不疾
不缓,不轻不重,渐渐又多出些转折和激昂的情绪。
音乐声中,听到一个女孩子朗诵的声音。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不舍不弃。
……
何行君听着这熟悉的音乐,不知名的诗词,站在走廊上站了许久。
何行君从他病房里冲出去之后,就没再回去,对于这一点,奉六章丝毫不觉得奇怪。
这个小学弟眉目间的明朗自信和简之童很像,在专业上也一样的敏感锐利,但他不是简之童,奉六章很清楚。
简之童碰到这种情况时,只会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开,表情上、言谈里、动作间没有一丝破绽,甚至有时候还能笑着把
话头转回来,让奉六章自己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来,却又对着那样耀眼的笑容无从计较。
奉六章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小学弟的羞涩和单纯。
仔细想了想,刚刚那句话是一点都不过分,过分的话他都留着没有说出去。可谁知道,留是留了,还是把人吓跑了。
奉六章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走廊里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音乐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原来是李斯特著名的《爱之
梦》。意外地,音乐声中还有一个女孩子悦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