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披麻戴孝,却是事事张罗,夜夜在灵堂陪到天亮,犹如半子。
值不值得,彼此心中有着一杆秤。刑墨雷是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梁宰平终是没有看错。
农村的夜生活向来比城市结束得早,除非有大的节庆,比如为一年一度除旧迎新的春节。已经是腊月廿八了,保姆阿姨
一家人晚饭后开始准备做传统糕点,砖石砌成的三眼灶台上,一口八尺大锅热水沸腾只等着架蒸笼,靠外面一口六尺锅
里,掌勺的是阿姨的大哥,带着袖套热火朝天的炒点心馅儿。
两口灶膛里的火必须要一直旺,阿姨抱着梁悦又要拉风箱又要拿身后的柴火,木柴不小心刮到了他的脸,吓得她连忙抱
着左右看,这细皮嫩肉的,弄伤了,别说雇主要揪心疼,就是自己也舍不得。
她亲他的脸,问:“宝宝,疼吗?”
梁悦没觉出疼来,他头一次见这种场面,伸长了小细脖子看水蒸汽笼罩的厨房里忙碌的大人都在干什么,女眷们围在桌
边边做点心边七嘴八舌谈论家长里短,时不时爆发出笑声。
“她们在干什么?”小少爷十分好奇。
“在做糖糕啊。”
“我们也去。”他也想参与。
阿姨抱着他过去看仔细,一位婶婶笑着说:“哟,这是哪儿来的娃娃呀,是从年画上跳出来的吧?”
梁悦大声回答:“不是,我是坐汽车来的!”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梁少爷没理人,直接下小黑手去抓中间小山似的大白面团--这是什么呀?
“小祖宗。”阿姨赶紧截住了:“这是要吃的,可不能摸。”
梁悦皱眉抗议,挣扎要去抓,边上的人揪了一小团面给他:“玩这个吧。”
掌勺师傅在叫了:“有人看着火没有?!嗨,我这锅里怎么连点儿热气都不冒了!”
阿姨“哦哟”一声叫,慌慌张张抱着人回灶口坐,可梁少爷没玩够呢,扭着要下地。阿姨抬头见几步远屋柱边上立了自
己八岁的小外甥,白天刚刚介绍他们认识的,她招手让他过来,把梁悦放下了,说:“带着弟弟,就在屋子里玩儿,别
走出去。”
梁悦的性格随梁宰平,大气,向来不怕生,手里捏着面团递给比他高却还有些扭捏的小哥哥,大大方方说:“我们做糖
糕吧!”
偌大的梁家,空调嘶嘶做响,沉闷异常的客厅里甩扑克的声音听着都觉得悦耳。沙发上两个男人一人一杯热茶正玩“争
上游”,这是一种没什么难度的游戏,却可以打发时间。
梁宰平败了一局,洗牌的时候听见刑墨雷问:“梁悦的爷爷不是你老头?”
他倒不是想探听别人的隐私,就是纳闷这层关系。梁宰平后台硬这是明显看得出来的事,不说梁家这房子内外上下摆得
谱快赶得上国家高级干部待遇了,就是他平时行事,在市里的领导看起来明明没有什么交情,过年过节也不见走动,却
事事有求必应,尤其是罗市长,对恩慈什么事都网开一面对待,像是有什么忌惮。
梁宰平动作不停,问:“想问什么?”
明显他不想说。刑墨雷很快换问题:“想问你是怎么把孙彦章弄出来的。”
孙彦章是医院副院长,他一到医院,梁宰平就给了这个位置,他依然自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孙彦章的履历也确实让人感
叹,1957年大批判开始时他在医科大学念大三,当时还是学生会副主席,性格耿直容不得邪物,为了含冤的师长们他毅
然走上演讲台呼吁同窗们去校党委办辩论,他字字犀利,忠诚而单纯,却不知道那时候有“右派言论”的人都会被划为
右派份子,于是很快步了老师们的后尘,一直到62年才被摘了这顶高帽,可没隔几年,他参加学校的先进技术传播队,
又遭遇了“十年浩劫”。
梁宰平找到他时,他已经坐了十几年的牢了。近三十年的命运颠簸让他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幸好,没有失去
他的正直与刚毅。
“不是我把他弄出来,是他早该出来了,75年邓书记出来工作的时候他就该释放,可哪知道还有“批邓”这一出。孙副
这一代人是活生生被折腾惨了。”梁宰平发完了十七张牌,翻开一张黑桃爱姬压在剩余的牌上,搁到一边。
屋子外面突然听得啊呀一声惨叫。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你别动!趴下!”梁宰平威严的回头低喝,几步走到门边,贴着门板不动,手放到了腰后。
刑墨雷仔细听,心说这声音我哪儿听过,连忙说:“你等等,别开门。”
梁宰平依然戒备,像一头警觉的豹子。
很快,有人敲窗户,小声喊:“里面的人还活着吗?”
刑墨雷翻了个大白眼,开门去把人揪了进来:“找死呢吧你!”
扭头要介绍,梁宰平扶着额头说了句:“认识的。”说出去谁会相信这小瘪三是本市父母官的命根子。
二十二岁的陈若瘦小,还不到一米七,穿着刑墨雷的旧外套,卫生衣的袖子露出外衣一截,唯一让人眼亮的是他白净灵
动的脸,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省心的主。
“哇,这屋里咋这么暖和!”他完全不拿刑墨雷的黑脸当回事,接了主人倒过来的热咖啡,笑眯眯说谢谢,送到嘴边喝
了一口,马上喷掉了:“什么玩意儿这么苦!”
刑墨雷扇他后脑勺:“谁他妈让你来的?!”
“嫂子说你在这里嘛,我怕你不安全,所以来保护你啊!”
刑墨雷问:“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安全?”
“这房子有人盯梢嘛,好几天了,我看见的!”
梁宰平一惊一乍的受够了,摘了眼镜疲惫的说:“行了墨雷,别骂他,送他回去,你也回吧。”
刑墨雷欲开口,梁宰平突然暴喝:“回去!”然后几步上去拉开门,揪着他的衣服就往外推。
陈若站在一旁看,顺手从衣兜里抓了把瓜子出来准备磕,还没送到嘴边呢,被抓着领子扔到了门外。
梁宰平剧烈喘气,关门之前跟心腹大将的最后一句嘱咐是:“照顾好我的孩子。”
梁悦跟小伙伴玩得很开心,一直到后半夜,保姆想起来早过了他睡觉时间了,给他洗脸换睡衣塞上床了,又唱了半天催
眠曲,他才想起来:“阿姨,爸爸没有回来。”
阿姨正唱到“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一听他这么问,心喊了一声糟糕,这还是梁宰平哄他睡觉时唱的常
规曲目呢,怎么还让他想起要爸爸来了。
“爸爸……爸爸明天来。”
梁悦睁着大眼睛看保姆,好像在研究这话的真实性,最后考虑接受,说:“那我们给他打电话。”
这都是后半夜了,上哪儿打电话哟。保姆阿姨轻轻拍他的背,说:“宝宝,这里没有电话,明天再打好吗?”
“那爸爸今天找不到我了啊。”
“他知道你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小身板一下子坐了起来:“爸爸看不到我他很着急的。”
阿姨连忙把被子给他捂紧了,说:“可是爸爸现在正在忙啊,他在工作啊,宝宝打扰爸爸工作,他会生气的哦。”
“不会的,爸爸不会生气的!阿姨,我们给爸爸打电话。”
保姆忙把奶嘴塞到他嘴里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他立刻甩掉了,他抓着她使劲摇晃,表情都变了:“打电话,给爸爸打电话嘛!”
睡觉的时候他赖梁宰平,在家就一直如此,倘若梁宰平出差了不在家,父子俩一晚上要打好几通电话,像是谈对象热恋
中一样。
阿姨后悔了,早知道黄昏的时候就应该让他们讲两句,小东西看着很乖,实际任性起来特别难哄,宠出来的结果。三岁
以前他有个坏习惯,非得躺人肚子上才肯睡觉,一放床上就醒,醒了就要哭闹。梁宰平当真就把他搁肚子上,一晚上睡
得全身酸痛不敢换姿势怕吵醒人。
早起问他累不累,他捶着腰说,看小东西跟猫仔似的在身上打转睡得香,还笑眯眯吧唧嘴,再累心里也舒坦着呢。
有这种家长,不把小孩宠成骄奢任性才怪了。
梁悦闹了起来,两条小腿使劲踢床板。起初只是要爸爸,后来看屋子里黑洞洞的,床又像个大匣子,风透过门的缝隙呜
呜做响,连屋顶的瓦片都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一切都那么陌生可怕。他开始哇哇大哭,钻在阿姨怀里嚎,要爸爸,要
回家。
不知道小东西肯不肯乖乖睡觉,想必是大闹天宫了吧。
想到此,梁宰平摇头笑,抬头看钟已是凌晨两点,他仍然没有睡意。有种冲动想给那边打电话,可一想又没天大的事儿
,把人家三更半夜叫起来大喇叭满村叫着来听电话总是不大合适。
院子似乎又没有什么动静了。他又给自己倒热水,拎起来才发现两个热水壶都空了,起身去厨房烧开水,靠在墙边看着
炉火静静舔舐壶底,想想此时此刻自己的处境,忍不住苦笑连连。
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真正稳定下来发展经济。从十四五世纪开始萌生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一直到十八世纪末才开始被统
治阶级掌握,显然生产关系的变革先于观念变革,这是文明自然发展的结果。
这片土地被几千年儒家思想浸润,尽管新中国成立之后到处可以看到“马克思说”“恩格斯说”,却没有人真正敢引用
那些挑战本国现状体制的话。马克思说:资本主义是历史上最具生产力的社会结构。商品是一种可以让桌子用头倒立并
且脑袋开花的怪物。恩格斯说:每一个社会的经济关系首先是作为利益表现出来的。
改革必然付出代价,因为它影响一部份统治力量的利益。71号文件是中央明文保护改革家的尚方宝剑,可作用呢,从八
三年的“清除精神污染”到现在的“反自由化”,都能够指名道姓出来是上头哪几位神仙在翻云覆雨。
刑墨雷说得对,没钱没权,即使排位下来“清除改革狂想份子”,也不会这么快轮到自己,但如果经济改革牵涉到大神
仙们的政权纠葛,那么他应该是第一批借着这个名号被清除的人。
何其有幸,自己有这样不明不白的出身。
水开了,回神才发觉自己在冷笑,他弯腰灌瓶,又忍不住开始想念他的孩子,单纯不受污染的,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宝贝
,任性起来要人命的小王八蛋。
保姆阿姨的妈妈进房来看,梁悦挣扎着要下床,哭着喊着要爸爸。
老太太说:“啊呀,小孩子哪好这么依他的,甩他两记屁股看他还闹不闹。”
阿姨抱着他哄,说:“打不得的,底子薄,要哭岔气的!”
“闹成这样,别人不睡了?”老太太甩门出去了。
阿姨又心疼又着急,擦他额头的汗,哭着求他:“悦悦,好宝宝,别哭了啊,阿姨明天就带你回去找爸爸,好不好?乖
啊,别哭了。”
“爸,爸爸,呜,着急!”梁悦哭得一抽一抽。
“爸爸没事的,他知道你在这里,他不会着急的,你乖啊,别吓唬阿姨。”她揉他的胸口,生怕他哭噎着了,再哄不好
,她真宁愿去敲供销社的门打电话。
梁悦仍然哭,却渐渐降低了分贝,两点了,不累也哭累了。阿姨见他哭得昏沉,赶紧把奶嘴放他嘴里。
这一次,他倒是合作的衔住了。
阿弥陀佛,阿姨擦着自己的眼泪,小心翼翼拍着他的背,拉高了被子盖严实这小祖宗,心里开始担心明天,也不知道雇
主一个人在那边是否平安,要是有个好歹,孩子这么小,可怎么得了,交给谁她这心都跟割肉一样啊,六年了,她早把
他当成自己孩子了。
时间过了两点半,平静的夜终于被打破了,院子里有异响。梁宰平坐在沙发上没有动,等了一晚上,都不想再等了。
他从后腰抽出防卫工具来,十六岁生日时爷爷送这个,第一次拿着他还很兴奋,长了些年纪才庆幸自己不是冲动的人,
老爷子去世之后,原以为这东西就只能压箱底做个纪念,没想到,还真有用的上的一天。
声响迫近门口,却更为激烈。真不专业,还没动手怎么就敢放出这么大动静来,让人有堤防。
梁宰平站了起来,从容去开门,刚开条小缝却被又被外面的人大力拉上了,哐的一声响。
他愣了几秒,这是什么情况?
门外似乎不止一两个人。
终于听到一声轰响,像是炸鞭。梁宰平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手放在司必灵锁把上,突然的紧张让他手心潮湿。
但外面很快安静了下来,悄无声息。几分钟之后有人敲门。没得到应门声,外面的人像是知道他就在门口,说话的声音
都很轻:“梁院长,让您受惊了。”
梁宰平没有动。
“老爷子挂念您,特意让我们俩过来看看,任务完成了,我们也就回去了。您过个好年吧。”
这之后再没了声响,只有寂寂风声。
梁宰平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喝太多了,他想上厕所。
刑墨雷五点多就出门往梁家跑,天还是黑的,他跑得很快,在街角转弯的地方撞到一辆自行车。
佟西言高三了,学习很紧张。他本来就起得早,今天骑着父母刚攒钱给买的新自行车去跟同学补习,本来应该痛快飙一
路,可雪天路滑,他心疼车子,于是小心翼翼骑得很慢。
没想到即使是这样,还是被撞到了,他哎哎叫,哐镗一下连人带车摔在雪地里。
刑墨雷及时刹了车,连忙去拉人:“没事吧?”
佟西言不在意被弄脏的棉袄,也没理会那人伸过来的手,一骨碌爬起来察看自己的车,笼头歪了,他气呼呼说:“你把
我车弄坏了!”
原来还是个小孩子。刑墨雷说:“我看看。”
佟西言一掌拍开:“我自己会弄!你……下次走路不要这么快。”
刑墨雷想想好玩了,看不清楚五官但模糊看得到轮廓,圆头圆脑的,皱着眉头的模样想必很有趣。他问:“哪儿摔着没
有?”
“笼头歪了。”
“我是问你。”
“我知道啊,就我们俩你当然是在问我。”
“……我是问你人有没有哪里受伤,要不要看医生。”天呐,这孩子摔傻了吗。
佟西言愣了一下,活动了一下手脚,说:“没有。你走吧,下次小心点。”
要是有空刑墨雷一定好好逗逗这小孩,可他心里担心梁宰平挂了,有事不能久留,便从兜里抽了一张十块钱出来塞他领
口,说了句:“去看医生。”
佟西言从衣领里把钱掏出来想说不用,可人早就跑远了。
梁宰平刚关上大门转身就见远远跑过来的刑墨雷。
“正好!”他说:“我正要去找你!”
刑墨雷一看人好好的,说:“哟,命挺大嘛。”
梁宰平捶了一记他的肩窝,说:“我请三天假,初二回来,你跟孙副说一声,医院里的事儿多担待着。”
“躲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