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无心。
「你说什么?」看着自己被挥开,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寒玉觉得有些少了什么的缺憾,胸中翻腾着一股莫名情绪,闷闷
的。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目光如炬的苍穹瞥了他尚未收回的手一眼,一脸凛然。
「不就是道士吗?」感觉到一直躲在身后的两个孩子再次因恐惧而捉紧了自己的素色长袍,寒玉也沉了声,「别又用那
双眼睛瞪人!眼神比较凶恶就有理吗?」蹙着眉,他摊开手将两个孩子护的更紧,用略长的袖摆密密实实盖住他们的身
影,隔绝苍穹过于慑人的目光。
老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瞪着,他心里其实也挺毛的,总觉得面前身穿道袍的他气势过于凌人,就像伺机而动的兽,正打
量着俎上肉,随时会扑上来将他们撕裂。
唔,冷箭又来了……不过他不能闪开呀,他后头还有两个比他更小、更容易受惊的孩子啊,无论如何,他都不可以却步
的,他得护住他们。
「你知道,不怕吗?」
寒玉一脸古怪的望着他。「为什么我要怕?」道士会做什么?不就收鬼捉妖吗?难不成还要冲上来顺道把他们三个既贫
穷又无辜的小老百姓清理掉?这会不会太捞过界了?
「……」胸口的疼痛趋缓,苍穹却发现痛楚一路攀爬的转到额际。面前浑身妖气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总不会连自己是
哪一派众生也搞不清楚吧……真会有这么愚昧的妖吗?「……我不跟你计较,把他俩交出来。」看两个孩子惊惶的眼神
,苍穹心里有了个底,孩子是明白的,完全在状况外的大概只有那只妖。
蠢妖。
「你想做什么?」听闻他所言,又听见两个孩子不断吞咽着口水的寒玉忙向后退了一步,惶惑不安,「你看看,他们又
瘦又小,不好吃的……」想起先前两个孩子一天到晚垂泪喊饿,他一张脸难看的紧,难不成面前面容冷峻的人也只是披
着道袍的假道士,骨子里实则是个饿了许久、吃人不吐骨头的食人妖孽?
满脑子都是乡野传奇所记载,妖魔如何将人生吞活剥、拆吃下腹的血腥画面,寒玉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自己被不断涌
出,鲜血淋漓的片段淹没,几乎,可以嗅见空气中所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血味。
被自己想法吓翻好几回的他连苍穹的回答都来不及听,当下决定一手拎起一个孩子,躲得越远越好。心念一动,他真以
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抄抱起两个不断打颤的孩子,脚底抹油就要开溜——
「……我说,留下他们。」算不清自己今日是第几次纠结着眉,听出他似乎思考方向完全错误的苍穹速度更快,话语方
落,已然追上他的脚步,甚至出手迅雷的在他背后贴了张黄符。
这妖是怎么搞的?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看见自己一身道袍不怕不说,还以为他才是食人魔?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些。
「你你你……」分不清是生气还是惊吓的口齿不清,硬是被人用符钉在原地的寒玉只得眼睁睁看着前头两个来不及跑远
的孩子被苍穹一手一个的逮住后,同样被各自赏了张符钉在那。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吗?」没有理会他忿恨眼神的苍穹不慌不忙自包袱中取出只比巴掌大些的铜铃,摇了摇。
比风音还要拔尖的铃声划破寂静,犹如弯弓破风呼啸般刺耳,只见两个孩子目光转瞬间变得深沉,半垂着的眼睑下是一
片深黯,比夜色还要黑的无边阒暗。
「你对他们做什么!」看到向来老爱在自己身旁跟前跟后,活蹦乱跳的他俩活力骤失,就像失去生气的乾枯老干般直挺
在那,寒玉眼中盈满焦虑,却无奈力不从心,连苍穹的术法都无法解开,只得着急的扯开嗓门大吼,「不要!不要伤害
他们!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们!」
他没有朋友,除了凡天之外,他再没有其他朋友,而他俩是他踏入一心向往的红尘后,第一个结交的忘年友人,他怎么
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看见他们被来路不明的假道士给伤害?
可惜,他无能为力。
当他看见苍穹连摇了几声铃后又掏出一把写满咒法的黄符燃烧,向来好奇的他第一次没有对他凭空变出火舌而感到惊喜
,有的,只是在符咒化为灰烬后随着阵突来旋风扶摇上云霄,两个孩子的身影在烟雾弥漫间益发透明终至烟消云散时,
心头被人狠狠剜去一块肉的痛。
看着冉冉上升的炊烟,轻轻袅袅,寒玉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淌血,眼眶温温热热,彷佛有一种满溢而陌生的情绪随时会破
闸而出,将他卷进另一种苦痛的漩涡。
穿过云雾,一脸没事儿人的苍穹踩着徐缓步伐朝他走来,那一瞬,当寒玉看见处于蒸腾迷雾中的他时,只觉得胸口紧窒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再度袭上心头。
心很痛,很痛。
复杂的情感在心中滂澎奔腾,一时间无法承担这一切的寒玉顿觉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觉,晕了过去,正巧倒向甫来到他
面前的苍穹。
想也不想就出手接住他顺势倒来的身躯,苍穹再度因为自己的热心与面前不知昏到哪一殿去的不中用笨妖而拧起眉,完
全不知该怒该恼,一颗心全放在不知是否安好的颛孙乐天与今日举止荒腔走板的自己身上,因而没发现,原先不断飞舞
的六月吹雪,不知何时,停了。
(十一)
看看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什么样的麻烦。
冷眼瞪着地上被人拿来泄愤,先后阵亡的茶器,苍穹抿紧了唇,飞快偏头闪过另一面因失去目标而撞墙破碎的倒霉铜镜
后,决心只忍受这么多的他,赶在面前身子看似单薄,却力大如牛的人咬着牙扛起妆台小桌,使劲吃奶力气瞄准,朝他
砸去之前,飞快出手,疾如风地来到脸上交织着怒气与懊悔的人跟前,动作迅速的又赏了他多天下来不知道是第几张的
黄符。
「……闹够了没?」打从醒了之后就天天砸这砸那,摔东摔西,敢情他当自个儿的银子是不必花力气挣的?照他这种发
泄法,不出十天,他们就要被青筋直冒却碍于他俩有出钱赔偿客栈损失的老掌柜,名正言顺的扫出门!
「次次都这样,你这无赖!」犹在气头上却苦于不得动弹的寒玉巴不得能用眼神将他凌迟死!看看,这是什么样的道士
?没有仁心,没有人情,没有怜悯,冷血孤僻,外加性格严峻的要命——为什么,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想到消失在飞烟中,却始终无法自他心上磨灭的身影,寒玉眼底不禁黯了下来。那是他心头的痛,当看见总粘着自己的
两个孩子在苍穹手中化作炊烟几缕时,他只觉一颗心揪的老紧,一股自脚底升上的冷意渗入他的肌肤,冻结了他的呼吸
,胸口彷佛有巨浪在拍打,汹涌澎湃,他很想冲上前,一如过去的将他俩牢牢护在身后,可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
着他们灰飞烟灭却无法做些什么。
他,辜负了他们。
说好要三人一起生活的——现下为什么仅剩他形单影只?
说好要一直牵着他俩的——为什么现在他的双手却只抓得住空气?
凡天说过,人生有许多无奈,那他现在遭逢的,就是所谓无奈吗?
他,不明白。
「我说过,他们不该贪恋这尘世。」听见「无赖」二字,苍穹当下面容结冰,神情冷漠的睨着他,「死了,就认清事实
,冥土才是他们的依归。」算不清是第几次为了这事费尽唇舌多做解释,苍穹也因自己难得的耐心而感到不可思议。他
已经够宽容了,只是将那两只迷失了方向的饿死鬼引领回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而非抹煞他们的生存权利,面前这只妖究
竟还有何好不满?难道非要让自己将他一并收拾了才高兴吗?
对于来历不明的朱嫘,苍穹依旧抱持着防范的心理,她所携来的背后谜团在他遇见有着如雪白发,与她相同容貌的寒玉
后,明显扩大,他不可能相信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俩会毫无瓜葛,不知是哪一派众生的朱嫘一定瞒着他们什么事。
「你说他们是鬼就是吗?你就这么肯定!」寒玉不满的大吼,对于他能够在无情将两个孩子手刃后仍保持平常心感到相
当怨忿,胸口似有一把大火正熊熊烧着。
「对。」弯下身收拾起满目疮痍的客房,苍穹可以想见自他带回专找麻烦的妖后,几日以来皆美其名为亲送晚膳食、可
以拉近主客关系,骨子里是来查看损失的客栈掌柜嘴角抽搐的笑容了。
这就是所谓近墨者黑吗?和老爱多管闲事、善良纯朴到令人为之气结的颛孙乐天相处久,连他也变得老爱替自己揽麻烦
了,简直是莫名奇妙。
「自以为是!」因咒法之故,气愤地跳脚的寒玉只能维持着原来姿势,索性站在那,拉开喉咙对充耳不闻的苍穹直嚷着
,「狂妄自大、固执己见、大愚不灵、傲睨自若、冥顽不通、刚愎性成、狠愎自用、气满志骄、自以为是……」可恶,
为什么凡天教他念的书里头,没有太多专门用来骂人的字眼?
「……你重复了。」将散落一地的茶渣清理干净,用绫巾仔细包覆起,依旧背对他蹲在地上的苍穹连头也懒得回,淡然
的提醒他。
「你——」感觉到指尖可以微微颤动弯曲,寒玉知道苍穹的术法效力就要解除,一咬牙,一使力,等到能随意活动四肢
时,想也不想,狠狠地便将一直举在头顶的妆台小桌,笔直朝那颗令他自责了好多天,难过了好多天,害死了两个孩子
,讨人厌的假道士后脑杓扔去。
能砸死他最好!寒玉银灰色的双眼死瞪着那张小桌,在心底暗祷、希望它能准确无误命中目标,可惜苍穹脑后头似乎也
生了双眼,只见他拿捏好时间一个侧首,轻轻松松便又一次闪过他的突袭,当场让妆台桌轰轰烈烈的破窗而出,原先合
起的雕花窗扇被他自当中硬生生给砸出一个大洞。
「……」用比千年寒冰还要冰冷的双眸横了他一眼,连些日子来天天被他疲劳轰炸的苍穹耐性渐失,起身一把揪住他的
衣襟,「你要我也收了你吗?」不要以为他只收为非作歹的众生,他不像颛孙乐天那样同情心泛滥!只要是不属于人间
的,他都很乐意一块儿收拾,换取自己的耳根清静。
「收?」被他的话搞得一头雾水的寒玉怔了怔,泛着银光的大眼盈满不解。
他的意思是要将自己一并杀害吗?可是,为什么是用「收」这个字眼?那不是针对妖魔鬼怪?
「你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质疑我?」对上那双过于无知,孩子般天真、只懂得喜欢与讨厌等简单情绪的眼,
苍穹的火气登时消了不少,放开手,转身就要离去。
如果不是寒玉城府太过深沉,那就是他真的单纯到令人莫可奈何。试问,有说少妖魔在听闻死对头要降伏他们时,能不
惧不怒,甚至一脸好奇?寒玉是妖,这点无庸置疑,但在他用符咒对付他时,他却从不见寒玉有任何属于自保天性的仇
视眼神,有的仅是不得不屈从的不甘和对自己过于疏忽大意的气恼,他的想法天真的像孩子,就连心情也全一五一十写
在脸上。
他和朱嫘,截然不同,朱嫘身上是欺骗、是谎言,寒玉背上却是纯真与……空白。
除了空白,苍穹实在想不出其它说法,他问过寒玉关于那座他曾经一待多年的山巅以及他登上山岳之前的事情,可寒玉
却只是摇头推说毫无印象,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现在那的,这样预料外的答覆令向来对什么都无意挂心的苍穹不经
意牢牢记着,在心上激荡出涟漪。
原以为,只有自己的过去是一片空白,没有回忆,不记得前尘往事,在遇见辟邪与颛孙乐天之前,没有亲人的自己是孤
独而绝望的存在,没想到这只妖也是,与他相同,茕茕孑立。
他说不出胸口潮浪般猛烈拍打着的躁动是什么,只觉得个性冷僻的师父说的没错,所谓阴阳即是化生万物的两种元素,
相辅相成,他们的使命只是降伏那些蓄意颠覆平衡、脱离秩序,起了歹念的各类众生,而非赶尽杀绝,就像现下他身旁
多了这只呆呆傻傻的妖,似乎也不是件多坏的事……
「砰磅——」总是清晰的思绪虽因寒玉的闯入而紊乱了起来,但苍穹的直觉依旧惊人,下意识闪过又想起旧仇的某妖另
一波奇袭后,耳畔响起,清冽冽的瓷器破碎声顿时让他记起那个明明就什么都不懂,却老嚷着恨他、讨厌他、要杀了他
泄愤的笨妖,不由得拢起眉。
他要稍微更正一下,有寒玉在不是件坏事,却是件麻烦事。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寒玉气恼的在原地直跺脚,东张西望了好半晌,见房内东西能砸能丢的都被扔的差不多后,
两眼直直望向正与桃木剑一同悬挂在床沿的伏魔镜,一脸不怀好意,「道士,是靠抓鬼收妖的,既然你是假的——看我
不毁了你讨生活的饭碗!」
「你给我节制点!」苍穹脸色冷的难看,一想到面前意气用事的妖会坏了他的事,让他离颛孙乐天的心愿越来越远,眉
头就皱得紧,一双冷眼只差没直接冻死妖。
凭这只不济事的妖也想动他的东西?作梦!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有志一同地扑向床沿,几乎同时伸手就要去抢那面镜,也不知是谁手滑了下,由辟邪所亲手打造的
镜就这么顺势飞了出去,异常坚固的镜没在瞠目结舌的两人面前摔个粉碎,却正中碰巧推门进房、替两人送上晚膳的掌
柜脑袋,当场痛得他翻倒佳肴,抱头跌坐在地。
目光森冷地瞪了自知闯祸、吐了吐舌的寒玉一眼,苍穹一声不吭的收拾起包袱。
要是他没估算错,老掌柜的脾气就这么些了,不出半刻,他定会听见——
「全、都、给、我、滚、出、去!」
(十二)
明明是黄梅六月天,处处是绿草茵茵,水碧山青的明媚风光,为什么他会感觉到一股恶寒?
偷偷侧身瞄了与自己一般,席地而坐却不断散发冷意的人一眼,寒玉差点被那过于凛冽的目光冻成冰。
哪……不全是他的错呀……好吧,他承认,他不该动手去抢那面伏魔镜,不过是谁故意把他气成这样,又是谁害死了两
个无辜孩子?
想起那两张逐渐在记忆中褪了色的童颜,寒玉就一阵不忍,用极其哀怨的泣音低声控诉:
「……罪大恶极的歹人。」
「……」眉心微蹙,苍穹选择不理会他,斜倚坐在树下享受温暖的阳光,迳自将刚采来的野生山果放入口中,食而无味
的嚼着。
很好,真被撵出来了,虽说是预料中的事,但来得似乎早了些,他答应辟邪的的妖还没收完,九百九十七。
他动作得加快些。
「……罄竹难书的罪行。」想了老半天才又想出一句指责的话语,脑袋真空!正当寒玉暗骂过自己一回、准备再悄悄觑
一眼自被赶出客栈后,一张脸就老扳着的人时,却不意对上那泓比深潭还要幽邃的眼瞳,登时他就像个做坏事被抓到的
顽童,一颗心差点被吓得跳出胸口。
「……你对我怨气很大?」直接拿这只妖充数好了。睐了他一眼,苍穹算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兴起直接收了他当完成颛孙
乐天心愿的踏脚石的念头,只觉他烦人的紧,甚至比那老替自己捅娄子的同门师兄弟要更令他头疼万分。
想起颛孙乐天,想起正与他一块儿的朱嫘,苍穹眼底的冷意又多了几丝,想来想去,他还是放心不下,干脆早点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