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皇甫甫忽然有了一个新念头,
他说:“我今后可能要过苦日子了,如果老是像今天这样,找不到结果的话。”
关于这一切,我在公路边的电脑房中看得很仔细,也怪我今天真心想帮助他,我瞅准一个机会,把电脑前的事儿往后推
一推,态度诚恳地将两张单子送入实验室,这次我把单子搁在进门的地方,把它们分开来,一张贴在拐杖的握手处,一
张被放在那件大衣最显眼的衣领上。
“在这儿没有的话,肯定会在别处出现。”我对皇甫甫轻轻说。
“不在这儿,会在进门那地方,是不是?”皇甫甫扶着墙,愤愤地说:“不过,说不定东西真会在那儿出现的。”他补
充一句。若是从电脑设计中来看,两张单子确实在进门那地方,但我又不能对人明说。
“不在这儿。你们两人何不去外面看看?”我说。
“还没到下班时间,到外面去干吗?”
“实在不愿现在去外面找的话,”我说,“就到下班以后再找吧。反正到那时一找就能找到。你总要穿了大衣拿了手杖
回家去的,到时一找准着。”
“没下班,要我瘸着腿往外跑吗?”
“你认为你自爱会爱到怎样一种程度?过分的自爱难道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你爱别人又能爱到何种程度,别人会接受你
吗?每天昏头昏脑的,只会自己关爱自己,你最好头脑能清醒一点,”
“没有爱不爱的问题。”
我说:“我还没说完。《进攻村庄》我准备写上十多万字,到时你也应该能从自恋状态中摆脱出来了。”
“我还没说完。”
“写作同阅读相比(还没说完吧)……没法比,你这狗屁精,”我朝周围环境重新打量起来,发现自己仍同刚才一样,
没离开实验室,
“没完个屁,你难道没发现自己是和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儿有些事要由外部因素来决定。”
我补充说:“像那根拐杖一样。”
59
皇甫甫早年走路依靠的是一张四脚小凳,那时他走路,双手一定要紧紧抓住凳子,身子半俯下来,跟在凳子后面移动。
大学未上完,他已换了几根拐杖,一根拐杖最多使用半年,为了换拐杖,他常向同宿舍的同学诉苦,诉几天苦,一根新
拐杖就会出现在他手里。其实那根被换下来的旧拐杖只是外表旧了一点,根本就没失去使用价值。现在倒好,皇甫甫走
进实验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拐杖扔在进门左边,在整个上班时间,他好像是个健全的人,要么坐在工作椅上做
事,要么站起来歇一会儿,从不去碰门边的拐杖。
“他现在完全是个健康人。”我说。“别像过去那样,那样的话……我这边怎么老在往下面沉呢。”皇甫甫见我已经发
觉,便不再去压操纵杆,他朝操作台反面看看朝操作台正面看看,“与我无关的,”他嗫嚅说,“你真是乱傻,电脑哪
能有这么大的作用?预先设计,到时制作,专拣……照你的办法,我和他(指同皇甫甫一起工作的那人)两人遗失的单
子,你可以用电脑重新制作一份,我皇甫甫虽说不是健康人,(不是就不是),虽说不是健康人,但像你今天这样冒失
来到我们中间,一心一意找茬,仍然要我……反对你,健康不健康,关你什么事?你在我们中间是健康的,在外面,出
了这所实验室,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还能称自己为健康人。”“我同你一起上街,让群众来评判。”
皇甫甫身体稍稍往后面一缩,说:“我不能和你一起上街。”
“一起走走吧,我会等你的。”
“不,我不能同你一起在街上走。”
“上街同上这儿不是一样?”
“不,不,我不去街上。”皇甫甫最后说。
“那你早晨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一个人拄着拐杖来的。”
“这不是一样?”
“反正我不能同你一块儿在街上出现。”
“上班你都来了。”
“我一人来,一人走,”他接着又说,“上班时,我一个人来,觉得很由在。”
“你这是自找的。”
“我属于这个社会中的一员。好了。”
“好什么,一点都没好。电脑操作惯了,我看他们离不了电脑。一切东西在电脑里面都能预先设计。我说离不了电脑。
这才叫好呢。”我引导医生爬上他那只牵引床,看他在床上躺下,“不是已经在电脑房预测过了吗?怎么到头来仍不能
解决问题,”我用医院里一般医生安慰重病人时所使用的语气说:“你要静下来,你需要安静下来。听我跟你解释,这
病磨的就是时间,等的也是耐心,现在在病房里动不了,过了危险期,自然会好起来的。来,把右手摆平,不要焦躁,
慢慢来。”医生咳嗽几声,浑身一阵颤抖。一只水银温度表紧贴在病床一头的蓝色墙壁上,这间屋子被医生一人住着,
屋内白布都被收起来了,包括以前那些从西间搬来的白布,现在也不见了踪影。现在在这屋子里,除了医生和那只温度
表,找不到一样东西能使我满意(我内心充满忧伤),医生的病房里没什么零散东西,“你想到了什么?让你上床也够
困难的,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刀下来……”(我如果是站在事物的里面看问题,我就不能抛开事物本身,如果我
站在事物之外看问题,就不能轻易进入事物内部),于是我理直气壮对他说:“还得自己熬过来,其它想法都是非份之
想,在这儿你要准备长期呆下去,病愈后就能出院了。”水银表在上面(更在事物外面)闪着银光,户外阳光照射进来
,有时阳光也能在水银表上泛起几点闪光,可在这种光亮之中,没有一处灼热点可寻,它们对底下的病人也缺乏照顾,
就如同世上的图腾,虽然自身毫无瑕疵,但说实在的,它们对世界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只是我现在没有太多时间来这
儿陪伴医生,(这同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真有解决办法,我第一个会想到)其实这也是能够找到办法来解决的,就
是这样,只要保证我还有自由,在这个前提下,再为医生挤压出部份时间,让这些时间像高坡上的泉水,自动往医生身
边流过来。
每年医院里要召开一次全院医务人员大会,医生躺病床上不能前去,他便差我代他参加会议,从会议上下来,我向医生
简略作了汇报,(我每把会议情况说到紧要处,就要将医生全身轻轻抚摸一遍,如此这般,美好的感觉像海雾一样悄悄
飘来,又像海雾一样悄悄移走,我呆在他房里说着说着说着说着,神思开始变得不同凡响起来),想停下不说,又不成
,继续说吧,又担心自己会像一个不负责任的歌手,唱一首早已过时的通俗歌曲,结果引来医生不快,说累了,歌唱完
了,我和医生一起盯着那张很普通的牵引床看,会议决议(这种全院会议哪来的正式决议,根本找不到决议文件和发行
记录。是的,谁能拿决议文本来给我和医生看看)指出,每年举行一次医务工作会议的惯例不能破除,这次会议决议的
大意还是和去年相同,包括院长在内的一些领导成员在决议文件上的签名也和去年一模一样(文件上如有首长签名,那
只能算是转批,医务会议搞了半天,只是转发了一份文件。医生连声说不会是同一份东西吧,难道同去年转发的文件一
样?医生爬着坐上牵引床……床上的生活一定很不错,连坏了的脊椎骨也会一节节变好,连病人的那些老旧骨头也能在
床上重新发育健全,老骨头变直了,一点不弯,不会像以前那样病魔缠骨,弯腰屈膝,处于随时都有可能散落在地的危
险状态之中,这张牵引床可是医生治病疗伤的宝贝,在使用价值上,对于医生来说,它同我这个人一样,都是弥足珍贵
的,只是这床显得比较死心眼,不像我这个人,有自己的打算,到紧要关头能溜之大吉),我亲眼看见过寄事院长在文
件上留下的签名笔迹,一字连一字,笔笔圆滑而又固定,医生相信会有一份文件在会议上向代表们散发,而且大家都准
备读熟文件,还有可能要分成几个小组,让某些代表在小组里发言,披露一些怎么也解决不了、没有人敢碰、却天天都
在折磨全院每个医务工作人员的问题,提问题,想问题,讨论问题,拟定决议,针对这些问题……最后很有可能是回避
这些问题,就像去年所做的一样,去年的日子,其中的每一天每一个时刻,我和医生都是慢慢从中度过来的,我俩在牵
引床周围这么一站(他现在是躺在床上),一年时间就过去了,我俩就都成了过来人,“过来人”这种称呼在社会上多
得满天飞,可在病床附近,有这种称呼的人只有我和医生两个,在医院大会的文件上,连半个这种称呼都见不着,它根
本不给你称呼,(医务文件年年有,年年发行,在它上面一切事物好像都是新鲜的,但我们一般都不认识什么新鲜事物
,过来人,算什么?)(在病床边,这会儿就有两个过来人)在两个过来人之间只需要有老旧的温情,他们不让任何新
人进来搅局,那天早晨气温很冷,摄氏零下三度,我问她:“在你这屋里、院外,到底能容纳多高的火焰?”
“这不关你什么事。”
她说:“再说了,你可以不来这儿的。来了就要帮我整理木柴,向火场中投燃料。”
60
会议结束,我抱着一叠会议发给医生的年度医务工作情况的汇总材料,还有各类医院行政方面的公文副本,来到医生病
房,我见医生正睡着,便把材料放入橱子中。
“你往里面放什么呢?”医生在床榻上突然朝我说。“鬼鬼祟祟的,不能跟我提起一声吗?”
“我看您正睡着,没想吵醒您。”
“现在你想瞒我也不行了,谁知道你是怎么来对待我这个病人的。”
“长期卧床不起,真够难的,医生。”
“会议上说些什么来着?”
“您甭问,我只不过是代您前往,”
(你我过的是一种密集型蚂蚁生活,我们还能将自己往哪儿摆?)
“要死,我在来的路上可能弄丢了一份东西。”我在橱中的材料堆里翻找,确信自己真的失落了一份会议记录。
“真是的,”医生说,在床上他吱吱咯咯翻着身,“你跟我说说,这儿反正没外人,”
“我今天不说什么了。那份记录会掉在哪儿呢?开会开会,没完了,”
“你不愿在这儿尽心竭力陪我,那就写信得了,写信这事儿反正你也乐意,我聪明着呢,别看我现在躺在这儿,不能动
,但我知道自己聪明着呢,不光是聪明,还像以前没生病时一样,感觉自己十分好,不信,你可以将外面一些事情跟我
谈谈,你选择几则市井小事跟我讲,试一下,我就是只能同你呆在一起,我脑子清醒着呢。”
“不要动这些白布。医生,我今天反正肯定是不能与您多谈事儿了,您就晚安了吧,您多歇歇,每天用于牵引的时间要
花去大半天,剩下来的时间就需要您躺在床上静养。我跟您本来就没什么特殊关系,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暖昧,有的只
是朋友之谊。我们也能呆在一起,也能分离。”
“分离只是暂时的。”医生仰起头,却不推开我。“你说什么?”
“今天不说。”
“你在家也是这样?”
“在您的家里我比较自由。”
“过密集型日子。”医生一边脱鞋,一边朝我这儿扔鞋子。
我说:“我在家里也是这样,不大愿意说话,在医院工作的人都这样,谁能在院里上班时,嘴里嘀嘀咕咕聊个没完?”
我站在医生扔过来的两只鞋子当中,
我说:
“现在的医院,连个像样的陪客呆的地方都没有,少了这,可让人受不了,没地方站人,医院方面竟然没在这方面想点
办法。”
“分开的时间不能太长,我是离不开你的,想到这些,我就要哭。”
“这是迟早的事。”
“分离,分离。”
“这又不是生活的全部内容。”
“这是可怕的事情。”
“想想今后的事情吧。”
“我看男女之间有很大差别,男人的爱内容广泛,女人只注重于,她们对自己孩子的爱也是的延伸和扩展。”
“医生,医生,朝上一点,别这样,你把我戳痛了。”我用肘子顶开他,等他离开得远了,我才去主动靠近他,我顺着
热浪,朝正在真伯身后熊熊燃烧大火的火场扔了一捆干木柴,她责问我:“以后还要不要一进院子就捣腾我的自行车了
?万一失手,把车子推进了蓄水池,怎么办?门上有铃,伸手按铃也嫌烦吗?”她说完,拍拍身上烟尘,拍着拍着似乎
想起了什么事情,我这儿也有所感觉,因为在我进屋时,她就为我拧大的吊扇这时开始减慢转速,最后吊扇上的叶片好
像快要停下来往地面上掉了,真伯一把扫帚一把铁铲,她要把院子里几条高低不平斜坡上的积雪全部清除干净,让斜坡
露出灰色白色的水泥表面来,几条上坡几条下坡,灰灰白白干干净净,这才合了真伯的心思,在院外扫雪的人流踩着污
泥中的残雪,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声音,我站在街沿,并没随他们到处走动,一把扫帚随便做个架势,摆在我手心里,从
扫帚到地面形成了一段透明的空间,接下来要我做的事,大概是(顶多是)到随便哪个街面上去刮几下雪,嚓嚓嚓踩几
脚积雪,我的行为大有对不住老天爷的地方,也对不起正在扫雪的许多人,走在残雪上,内心祈求神明保佑,这种愿望
通过我踩雪的脚步,正一次次向上苍表示出来,(没用的。没用就是没用。没有作用。没用不是比有用更好更安全更完
美更现实更理智更让人感到踏实吗?除了雪会从天上飘下落在地上,甘愿被世人弄污,在自然界里其它别的东西有谁会
这么贱),所以我常常要避开雪,不跟在人们后面去踩街上的白雪,白雪(呵),除了你现在每天都在往我们这个世界
倾注,天上其它物质有谁还会降临我们凡间,雪的作用在今天发生变化,(就是在今天,扫雪的人为你组成了一支队伍
)。
“凡事你都不能这样对待的,”医生瘦骨嶙峋的长手抓住我的一条裤腿,他还想说点什么,一堆雪的边缘受火的热浪烘
烤,开始咝咝叫着往后面雪深的地方退缩,热浪滚滚袭来,熏得高处树枝上的寒冰往下面掉落,树露出了严冬里肌肤黝
黑的枝条,倒是在树底一圈的青绿色树叶上还保留着不少雪粒,树叶在热浪和寒风的冲击中晃晃悠悠摆动,像没事一样
,从早上到现在,斜坡上的积雪消融了有半米见方一块地方,真伯和我从厨房里搬了几大捆柴草出来,她边搬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