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你们应该明白,我不过是在寄事的授意下,写成了这部《细则》。你们这样烦不烦人呢?我不听了。”
“但我们没有烦恼。”
“没有任何担心。”
“只是有点忧郁。”
“像整日浸泡在苦水里一样。”
“在决议中提出的医院领导廉政问题,这倒是很重要的东西(还有全院职工的工资待遇、奖金待遇、福利待遇,等等等
等,这些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狗娘养的寄事。”
“他任院长几天了?”
“十三天。”
“没记错?”
“一点没错。狗日的,光有这么几天,就想把自己看重的人提上去。”
“提谁了?”我有点发慌。
“有人给他出谋划策,甘心充当御用文人。”
他踢走一片树叶,不想在下面还藏着另一片树叶。他说:
“十三天的……”
我听了并不怎么生气,在此之前,其实我早与寄事院长就《细则》的总的指导思想、每项条款的拟定、具体文字的落实
有过非常实际的探讨和研究。
“十三天功夫,”我说,
“写了这部《细则》。”神貌间有些得意。
“你不是说已经搞了有半年了吗?”
“半年是半年。不过当时寄院长还没出任院长一职。”
“你是在前任院长的悉心指导下,写成这部东西的?”
“话到现在可不能这么说。”
“那么说来,前任院长和寄事院长对《细则》的草拟,都向你授意过?”
“我说过了,”我越来越有信心说服他们,
“话至今日,再也不能这么说了。”
“两朝。” 一位代表努动着嘴巴说。
“反正用十三天时间写成这部《细则》是个奇迹。”
“写吧,写吧,反正没人碍着你。”
“我已经脱稿了。要写也是明年的事儿了。”我离开大家,往前走。
67
在电脑房隔壁一间房间里,我同医生一起,一勺子一勺子往油箱里加油料。医生说他想歇歇。我拿着勺子端了个瓷锅来
到医生身旁,帮着把油迹揩尽,丢了勺子,把医生驮到床上,等他感觉满意后,才把灯熄灭掉,轻轻走出房间,把房门
带上。但门仍留着一条细隙,好让医生在房内稍有动静,我便能有所察觉。我重新在电脑房坐定,一边整理村庄废墟的
一些记录材料,一边照着同他们策划好的方案,在一条有一定走向的线路上再次确定通向废墟的公路位置。水管在路基
下面相互盘绕着向前延伸,可它们到底该是哪些坚硬细长的条状物体呢?(从我对它们的认识理念上来看,它们应该是
一批透明的物体,)(是迄今为止可以让我有所感动的一批物质,)(为啃食它们闪亮的外表所花去的时间,使我有一
种满足感,)(我现在心安理得,而且能把握要领,)不要这么说啦,我还没记住它们各自不同的产地呢,我只是照着
预先设想的方案,努力认清事物的本质,认识清楚什么是它们的个体本性而已(应该只是一面之辞),
“你过来一下。”医生在房里叫我。
“刚躺下,又找我。”我从房内把门关上,站到他床前。
“你刚才什么时候离开我的?”
“你不要说话,静静躺着不好吗?没事也使唤人。”
医生等我帮他把身子翻转妥贴,脑袋便从被窝中钻出来。
“把有用的讲给我听。”
“路面还是路基?”我问。
“不管是什么,讲讲啦。”
“你还是让我对你说路面喽。”
“说说发电的燃料。”
“大黑夜的,哪来的燃料?”
“电的燃料,被装在了箱子里。”
“装在箱子里?就那只油料箱,您老行呵。”
医生在我的注视下,翻了个身,并竭力做出苦思冥想的样子来。他脸朝里面对我说:
“一勺子一勺子装油,哪能呢。”接着他又胡说了几句话。
“装油入箱的活儿本来是由那些警卫做的,当时他们每天都干这活儿。下班时那些人浑身一股油味。”
“像我就做过警卫,历时一年有余。”
“装油入箱子,快,你在等谁呢?”
我顺着医生微动的背影,身体尽量跟着做一些上下蠕动的假动作,
“就现在装?”我再次把门关紧,一滑嘴,说。
“你也别这样套我了,我现在瘫痪在床,诸事都只好听之任之,再也没机会来管理你们了。”医生盖着的被面像波浪似
的一阵颤抖,只要医生对我说的话有反感,对我的所作所为有意见,我想我应该稍稍做些退让,起码应做出以下一些选
择:
“我离开你一会儿。”(我说。)
“听见你在叫我(听见了吗?听见了,没有人说没听见),”
“起码不要让医生内心的震颤和不安影响我对他的现状的判断,”
“对于结构的重建问题,我总适应不了,我认为它常常在困扰着我们,”
“他跟我相隔只有一张床位,但有时他人却倒在了那儿,在那种时候,有谁还会想到他的职业是医生?他背后一侧抵住
床脚,一双手还使劲一捏一捏的,”
“不动他脑后那部份,可能不会产生大的恶果,这种做法实实在在是一项很好的预防措施,四位医生一起摁住医生,由
我在后面推车,护士在前面引路,”
“她把医院楼房过道中的一扇扇玻璃门尽数打开,护士引路的方式会让人对医务工作本身有比较透彻的领悟,”
“措施之一,是四位医生摁住他的身体,我推手术车,护士在前面开道,最后让他躺在这儿的床上。”
我把医生扶上床,把散落在地面上的几件衣服拣起,“你发现没有,平时的用药基本上还是按照旧日我定下的配方来做
的,”
“那是自然。”我说,态度之中充满了对他的崇敬之情。
“一个配方一套数据,我现在对此是越来越清楚了,大家都在咬紧牙根,”(我说,)
“是要把牙根咬咬紧。”(医生很单纯,像自然界中低等物质的简单构造)。
“我只是怕这儿没人来常住,除了你医生,谁还能这样照顾我,终年躺在这儿与我作伴?当汽车停在出医院大门后的第
一条街的岔道口,司机问我往哪儿拐时,就在那会儿,你是否注意到,我就曾几次三番从汽车前座上返身望你?我当时
心里好着急呀。等到决定你出院后的居住之所是在这儿了,我才高兴得不得了。”
“你对我的感情倒可以算得上是十分真切的。”他抓住床头拒一角,说。
他说:
“你算是比较听话,能同情人的。”
“一头北极熊。”我乘他说话的时候,暗自嘀咕。
“你是比较懂得同情人的。”
“是这样,但可能还有另外的方面。”我说。
“另外一个方面。”
“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我一下子比刚才清醒了不少,“我说你做事老练得像过冬时在荒地上觅食的一群麻雀。”我的手和部份身体在他床前的
狭窄空间内,正非常有倾向性地在向某一边滑过去。“而我在你床前恐怕只配做一只笨重的北极熊。”
“说我是一只小麻雀不好吗?为什么要把我看成是一群饥不择食的老麻雀呢?”
“退一步讲,我这头北极熊也可以在冬天出来觅食。”
“这儿是它的冬天?”
“这是我的想像。”
“不顾实际情况。”
“打针的时间到了没有?”
“每天注射,药量一定要控制得当。”
“我说,到时让你离开我一些时候,你能不能找到新的伙伴?”
“那人必须知道我的情况,我俩的个人条件应该差不多。”
医生用被子抹了抹嘴唇,脑袋可能是怕冷,往被子里缩着。看来一切问题都不会太大,养病的人呆在这儿,玩电脑的人
呆在他旁边一间房子里,在配套的建筑物里面住着两个能互帮互助的人,
“没的多的。”
医生改变口吻说:
“立刻把他找来,你要换人,现在就可以着手处理了。”
“我在这方面一定蠢得很,和你突然说到了这个问题。”
医生眨巴着细缝眼睛,
“你的预计向来都是十分准确的。”
“你不用替我们今后怎样相处费心思,留你在这儿……”
“让人心酸,”
“你如果不当心的话,旧病会再次复发。”
“瘫痪在床不已经是很苦恼的一种疾病了吗?”
68
医生眼睛有些湿红。稍隔一会儿,他似乎恢复了抵抗力,身子在床上绷得笔直,垂落于床边的被子被他踢出一条流气的
通道,我在其它地方拿了件绒衣过来,帮医生塞紧脚底的被子,把多余几件单薄的衬里衣服整理出来,丢在他放耳机的
椅子上,
我去厨房拎了瓶水来,用热水冲了杯荷兰奶粉,我喝着奶粉,离电脑远远站着。外面雪水一滴滴落下,在某些地方弄出
了不小的响声来。现在我很需要听见有人出来对我说些鼓励的话,激励激励我,说我哪方面都行。只要他能说动我离开
这所房子,让我憋足劲冲到外面街上,我想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对于一个对什么人对什么事都感到惊怕,终日诚惶
诚恐心有余悸,但又不甘就此沉沦的人来说,让他长期干某项专业工作,把感情闷在自己心灵深处不表达出来,是一件
多少痛苦的事情,(他那颗心脏肉质感很强,肌肉收缩强烈,但其中却收留不住太多的苦闷),(没意思的话不说了)
,他要砸坏面前这块电脑荧屏,捣毁所有制作程序(直至村庄废墟),他想多听听别人的鼓励话,多长点见识,推开院
门冲到街上,在雪地间轻轻走几步,
在所有这些崭新的举动中,重新认识周边世界,在院外雪景里站上一个上午,在雪崩来到以前,有很多人可以看清我在
纷纷飘飞的雪片中有着怎样一个悠闲自得的身姿,等待某一天中的某个下午来临,雪层层叠叠压着金属卷帘门,电钮被
我按下,门缓缓上升,在我所说的周边世界之中,任何制造业都在为这扇高强度卷帘门的使用、维修忙碌着,工程师们
、工艺技师们、熟练工人……(在工程师中有的人已达到九十岁这样的高龄)工程师穿着一身技师工作服,他打开通话
的话匣子,一点橙子颜色的闪光迅速在我面前某根卷帘门的钢条上着陆,我卷动门儿,颜色没了,只一会儿,闪光的颜
色就消失不见了,它已被掩埋在卷到一起的钢条群中,但它似乎立即又往下移,在最底下一根钢条上重新现出行迹,工
程师看我忙不过来,他记起来一个记号,知道有电流在记号里面释放,在这个记号的外表反映出一种纯蓝色,工程师脱
下鞋袜,在屋外光着脚丫子站了一段时间,那片纯蓝色正从街上自由跳动的行人身影中间逐渐引退,地面上不断有人落
下脚印,蓝颜色簇拥着工程师走向一个电源,这个电源控制着钢条门往上滚动,工程师示意我把记号写在老地方,他说
:切莫忘了这点,是老地方,只能写在闪光点着陆的最初位置上,我看卷帘门往上卷去,位置已经差不多了,便对正在
外间工作的工程师吹了个口哨,告诉他,我这儿的事快办完了,可他自有打算,他认为在电闸那儿,滚滚电流正向各处
输送,技师工作服也同样把他体内的工作热情调节到最高点,工程师说我的耳朵最敏感,听觉清晰,能长期在他身边工
作,说我在这间操作室里独立工作,是他最感到称心如意、最感到惬意的一件事情,铁椅碰撞铁椅铁椅碰撞铁椅,钢条
门的横跨长度不下四米,高度也有长度的两倍,我向工程师吹着口哨,我知道在下午,他的指导意识特别差劲,根本不
够指派我用的,记号上写着:全部内心圆必须统一,内划的点与面,要依附在上半圈之中,使用本蓝色作为喷射层,其
喷射时间长短,由两条中轨线是否能按时得到弥合来决定,
“我这不是成了多余的人物了?”
我对他表示不满。
“你光凭这个(指记号),就决定了事情如何进展。”我说。
“把一个记号朝我扔来扔去,有什么劲呢。”
他脱下工作服,把它挂在换衣间里,说:
“你的工作量已经很大了。”
他说:
“每天要开、关两趟钢条门。”
“换了谁都会这样认为(你干这事已超出了自己的工作范围)。”
“我不知道我在银行金店里做警卫碍到你什么事了?在店里没日没夜上班、下班,不知在一天之中要开启多少次那种浑
身上下装满了铁剌的卷帘门。”工程师听我说到这儿,特地跑到门边,用手摸摸门框,像栽盆景时往盆间植物根部死劲
揿摁泥土那样,往门的弯曲钢条上揿压,他收缩着腹部肌肉,对我说:“就如这门。”“这门在这些部位并没装满铁剌
。”我说。“没日没夜上班下班,卷动卷帘门。”我唯恐他(工程师)听了我的话会勾起他的伤心往事,便把他推到电
脑护套那儿,使他远离桌上那本《村庄公路建设展望》。捶打捶打,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没时间离开一会儿。”工
程师听了,也没怀疑什么,他说,“我受聘时,工作情况基本上跟你相同。我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最里面的一间工作间里
,”(我插话说:“那是财务人员专用的一间房间。”)“一部二哥大一打就是大半天,伍角钱一张的名片,我让他们
替我印了几百张。一切都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的。”我急着问工程师:“你印名片了?”“印了。业务顾问、商品鉴定
师。好大的一个摊位,让我参与了不少。”“反正在房间里面遍地都是黄金,一片金黄的颜色。就是店门口那几扇带铁
刺的钢条门有点让人吃不消。”
他坐在经理室靠里,专让财务人员用的那间工作间内埋头制作几大张业务报表,每写一行字,他便要抬头深深吸一口烟
,他往烟灰缸里弹落烟灰,动作显得马马虎虎很不内行。他对端坐在外间沙发上当警卫的我说:“你刚才说错了,那不
叫拉链门,叫钢制卷帘门,结实着呢。”“我知道。”我只是在用话语回答他,至于其它方面,我始终没去留神。“我
知道自己说错了,也知道隔一会儿你会出来纠正我的。”他在里面桌上翻着报表,纸张被翻动的声音,在我这儿能听得
很清楚,“你值夜班时要注意厕所卫生,不要把用过的手纸扔在便池里,免得把下水道堵塞,使粪尿溢出来。”“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