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的将那束蒹葭捧在手心里面,葭蘅挪动步子走到桥梁之旁,将那束蒹葭送入时而湍湍时而缓缓的流水中,随着那七彩晶莹的流水渐渐走向远方,渐行渐远。葭蘅并不是没看到那束蒹葭之上若隐若现的清冷仙气,而是……而是不行。
取下腰肢上的玉笛,葭蘅细细的抚摸着那支同人晶莹剔透的玉笛,凑到唇边幽幽的吹奏了起来,低沉却嘹亮的声音伴着一丝丝灵逸徐徐的落向渐行渐远的蒹葭。一曲尚未终了,他却把随身携带了许多年的玉笛毫不留恋的投入水中,静静的看了许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玉枝夭夭……衡以谓长。
葭蘅扶了扶玉桥上冰凉的水晶柱,若有似无的向一直静静站立在一边的沉漪看了看,却也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一样,不留痕迹的掠过沉漪所在的地方。
“小莲子,我尚有一事还未明了,你先回疏影阁旁等我。记得先同小唱好好复习今日的功课,一丝不需落下,否则我便罚你七日内不许再入疏影阁。”葭蘅回身摸了摸小少年的额头,默默的望着迎风而立的少年,宠溺的揉了揉小少年半长的头发。
“小莲子,要乖。听我的话,你便能成长的更快,要脱离于我,就是不难了。”
小少年听罢狠狠的瞪了瞪那个孤清独立于世的人,不满的从他的怀中抢出典籍抱在自己的胸口上,单手抱着自己被蹂 躏的短发,低声的嘟囔了几句:“还说我是小孩子,都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人间的婴儿都已经变成了耄耋老朽,只有你还说我是孩子…还有,谁要脱离你啊,我这生生世世都要死死的缠着你,不许你把我这个包袱扔掉。”
三生七世,不论天上、地底,还是其他任何地方。
“呵,因为你的确还小,尚有许多未学尽学全之事……所以你要缠便缠个够吧。”轻抚着眼前小少年光滑饱满的额头,葭蘅纤长的手指轻轻的滑过小少年的额角,拂过那一朵妖艳绽放的粉莲,明亮的黑眸带着深深的笑意,叹息着将小少年拥入怀中微微的拢紧。
从生到死,从始到终。
生生世世的情缠,生生世世的纠葛。
葭蘅将双手轻拢在袖中,目送着小少年的离去,幽深的黑瞳倒映着此地亦幻亦真的飘渺,凝望着眼前清秀素雅的少年同样静静的看着自己,他勾起唇角雅然的笑道:“凭小莲子的能力,他确是看不到未来的影像……但是身为长生界疏影阁阁主之一的我,又怎会被眼前拘束,而看不清未来呢?珈珩……你说是吧。”
葭蘅神色清淡,温和的眼神一如既往。面对着和自己宛如水银镜面两端的沉漪,同样的温润如水,对那人同样的无可奈何和宠溺,同样的行事作风……
葭蘅,亦珈珩。
沉漪轻皱着眉头走上前,仿佛不相信一样抚上那个人温热中带着丝丝冰凉的脸庞,对上葭蘅并无异色的眼神,茫然的放开手:“如果你是真正的葭蘅,那么珈珩又应该是谁?你说我是未来,那么我和你到底谁才是真实……难道我的过去,我的记忆,全部都是假的么?莲又是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刚才的人会有那个胎记……”
他所记得的前生今世,他如今所执着的一切,难道全部都是虚无的浮云吗?
“你所经历的全部都是真实,并无一丝一毫的虚假。你的情,你的恨,你的执着,你的痴迷——全部都是真实的,不必否定,亦不必回避。天道有常,界纲金律,跑不掉、躲不了……至于你我之分,实在没有必要。也或许你才是真实,我仅仅是个不重要的梦境。”他们本是一体,此时不过一场梦,也可能是一场深藏的回溯。虚虚实实早就已经模糊,不是么。
“存在,就是真实。相信自己的存在,你就是永恒的真实。”
长生界的往昔已经和现在的珈珩没有任何关系,剩下的只有两个人灵魂生生世世的纠缠,生世的心魔,生世的折磨。
“沉漪是你现在的名字吧?”纤细的双手扶上沉漪的双肩,葭蘅定定的望着失魂落魄的沉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漪,不要摆出如此狼狈的神态呢,即使你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但你始终是个坚定地孩子。如此的松懈,叫我如何不担心呢……沉漪,你睡得太久了,也该醒去了,梦境虽然美好,却并不是你该选择的终点。你的路终究会走下去,但是……”
亦梦、亦真、亦警,前尘过往始终是过去,永远也不能代表现在。
“去吧……离开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你还会回来,但是绝不是现在。”
葭蘅拾手轻轻一扬,两人之间便仿佛像是被石子打破的水面一般,彼此的容貌都渐渐的变得模糊,直到水面将所有都融化,水晶桥上只留下葭蘅一人,独自扶着桥柱,凭栏听声。
杳杳灵风,生生不息,长生一抔,人间不朽。
万世轮回,生生不惜,长生一瞬,人间不静。
“葭蘅,刚才那人是……”
“应该是我的以后,变得那样子,蔺仙子说不定看不出来吧。”
“殇卿倒不是这么认为,你们面容虽不一样,气息却是相同。只是疏影阁怎么会容许你堕入轮回?你们疏影阁三人惺惺相惜,即便仙尊醒渊此刻还在闭关,但也绝不会容你变成那样吧。”
“……长生界,原本也是没有疏影阁管理的,若真是到了疏影阁不该存在的那一天,我变成那样也无可厚非。”葭蘅笑着拂了拂衣袖,迎上身后来人那一双肃穆严厉的眼眸,点了点头便回身就走。“真实虚幻不过一念之间,真的只是一念之间而已……”
梦过往生的人,也往往被往生蒙蔽。
人间早就已经是清秋,满目的萧黄之间,也只有枫叶的艳红才能刺人眼目。
沉睡了许久的人儿茫然的张开眼睛,双指夹起掉落在脸颊旁的红枫叶,迷惘的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环境。
他记得自己逃出了穆风堡,他也记得是璺东风救了他。可是这之后到自己醒来的期间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他忘记的干干净净一般,无论他如何努力的回想,所得到的始终是一片空白和茫然。
“珈……珩。”握着红枫轻轻扣在自己的心口上,沉漪一次又一次的念着,“珈珩,我本来的名字。”
从今日后,这天下只有穆珈珩,而没有穆沉漪。
六十二 看枫红
小小的房间不需要摆上太多物品,一张桌子上摆上一小盆清馨的香草,再有几张简单的木椅就已经足够。
整个木桩扣起窗台上一片宽阔,窗外爬着的此刻也是一片嫣红的爬墙虎,迎着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因——原本以为是初秋,现在却已经是快要初冬的深秋了。
他的确睡了很久,久得连时间的流逝,都早就已经分不清了。
“珈……珩。”握着红枫轻轻扣在自己的心口上,沉漪从梦中幽幽转醒,侧头看着窗外的鲜红艳色,一次又一次的念着,“珈珩,珈珩……是了,珈珩是我本来的名字,原来再念起来,竟然不是十分干涩,好奇怪。”
立在他床边的人影微微一动容,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是笑着召回了神游四方的沉漪:“珈珩是吗,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除了穆沉漪之外,你竟然还有另一个好听的名字。”
璺东风微微的温和笑着,一身月牙色的儒衫随着窗外吹进的清风而徐徐摇摆着,他同沉漪直直的相视着,神情之中的温暖,令沉漪的心中沉静温暖了起来。
八年前,沉漪在惶惶不可安宁中醒过来,看着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心中担忧无比。
八年后,沉漪的幽幽不能自已中醒过来,看着陌生的环境和熟悉的人,心中安宁得很。
双目晶莹闪烁着看着面前的人,沉漪无奈的笑了笑,却是扬起笑脸,一如多年前单纯净然的幼年穆沉漪,只是在经历一场变故之后,那双眼中已然多了许多风霜和苍茫:“东风,你怎么还不把我扔下,难不成真要等我把你害死那一天才会愿意扔掉我吗。”
璺东风面上一怔,接着捏捏沉漪苍白脸上的小鼻尖,呵呵笑道:“‘我’不怕。而且也有人说了,你这个孩子善良的舍不得伤害任何一个人,若不是别人逼迫你不得不出手,否则这天下难有让你先下手为强的。而且那个人也说了……若是因为天命而不得不赴死,那么不能怪那个会让他死的人,而是该问天,这天不公,谁还能有办法呢。”
“但是……”
“好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名字珈珩到底是怎么回事?”璺东风飞快的掩上沉漪的嘴巴,眯着眼睛摇了摇头,却是有着不少调皮的威胁味道。“你不说,我可不让你起来了。你睡的这些日子身体已经养得七七八八,若是听我的话,赶明儿个能起来走几步我也是允许的……”
沉漪呆呆的看着璺东风,身上微微颤抖着,明亮的双目上渐渐的浮上一层氤氲的水气。
“真是……别这样看着我,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沉漪,我在西域找了一阵子,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了能够治你双腿的药物,你,你能站起来了。虽然在你能够正常行走之前还有很多苦头要吃,但是——”
沉漪倏然的抱住了璺东风的腰腹,打断了璺东风的话,伏在璺东风干净的衣袍上低低的抽噎着,而在沉漪的拥抱下身体忽然变得僵硬的璺东风就在那样尴尬的站着,扭头看看在门口捂着肚子偷笑个不停的情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情儿,别在门口呆着,快进来帮忙。”
“公子你就让沉漪抱着你哭一会儿嘛,要是公子你自己突然知道这件事情,也定是不能不激动吧,而且……”情儿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目光若有若无的流连在沉漪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蹙了蹙秀气的眉头,对着自家公子眨了眨眼睛。
他们主仆两个人倒是走遍了大江南北,什么奇异的事情都见过,却不能保证沉漪在知道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要不暂时就别说了?得到自家公子的默许后,情儿靠在沉漪的床边,怜惜的摸摸沉漪过长的黑发,嘴上却一直在唠叨的说个不停:
“沉漪你也是,老是淌眼泪对眼睛不好,快给情儿停下来,然后让我家公子好好给你诊治诊治,早早的好起来,跟着我和公子云游四海去看一看,看见快死的人就去捞起来,被有钱人拦下我们就去抢劫……”
“情儿,我们有救人,可是我们哪里有抢劫了?”
情儿无辜的冲着璺东风眨了眨眼,捏捏沉漪停下轻颤的肩头,问道:“沉漪,你给情儿评评理嘛,每次公子遇到普通百姓都几乎不收银子,可是一旦被那些有钱的人、达官贵人请去了,你哪一次不是漫天要价,这不是抢劫还是什么?”
“我——”璺东风哭笑不得的摇摇头,顺便偷偷看了看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的沉漪,见他的脸上没有异色才放下了心来。“罢了罢了,你愿意怎样说就怎样说我吧,只是别忘了那份钱里面还有你硬要来的一份。”
“哼,公子还不是撒钱撒得很开心,每每从情儿手中都拿出去一大把转眼就花了个干净。”情儿撅撅嘴,开心的对着沉漪扑过去抱住了沉漪纤细的脖颈,甜甜的笑着凑上去亲昵的蹭了蹭沉漪的脸颊。“沉漪,下次公子再去花钱的时候你也帮帮忙,让公子赶紧变成穷光蛋!”
沉漪微红着脸轻轻揽住情儿纤细的身子,微微的使劲儿抱了抱闻着情儿身上淡淡的馨香,不禁眼眶上又浮上一层水雾:“恩,我一定会赶紧的好起来,帮着东风和情儿花银子…… 也会很快恢复精神,情儿和东风不用在担心了。本来我也清楚的,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再难了,我能自己站起来的。东风、情儿,谢谢……”
沉漪知道眼前的这对主仆是故意在自己的面前故意夸张的说笑,只是为了让他轻轻一笑,就算能够暂时抛开现在笼罩于身的阴霾也可以。而东风明明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他踏入万劫不复的死地,却依然如故的温和待自己,现在还说他这废了八年的双腿还能再次行走,他怎么能不感激,他怎么能不心怀愧疚?
沉漪抹去脸颊上的泪滴,向着站在面前神色十分欣慰的东风和情儿深深的鞠了躬,久久的一直伏在那里,深沉而又庄肃。
这一礼是感谢,也是歉意。他必须拜,对面的人也应该受。
璺东风轻叹一声,却是拉着情儿错开身子,让沉漪的正前方笔直的对着正北,那个人所在的京畿方向。即使沉漪不知道,但是他这一礼,必须是樽天行承起的——若不是樽天行先动手,那时深在西域的他无论如何也收不到沉漪的信,更逞论提前到穆风堡,从南宫璃的手中救出沉漪了。但是这两个却一个不愿向师父示弱,另一个不愿让徒弟知道师父救了他,真是让他们旁观的人哭笑不得。
但是师父已经
“至于东风问我的问题,我为何还有另一个名字珈珩……”沉漪霍然抬起身来,疑惑的看着东风和情儿飞快的跳回原地,虽然有些茫然,但却没有深想,便尴尬的咳了两声继续说道,“那是我忘却了很久的名字,但是穆沉漪这个名字,已经不能用了。但是这是我的‘名字’,我不想失去……如果不能做穆沉漪,那么就做穆珈珩,穆珈珩还是我自己。”
惆怅的低下头去,沉漪默默的看着青色的地板,嘴角却是轻轻的弯着,看不出喜怒如何。
但是……穆珈珩,就能把什么都割断了吗。
如果那么轻易的就能断开,那他还能算得什么?
璺东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没有点破沉漪的回答始终没有说出他想要知道的东西,只是按住一旁正想要深问的情儿,爽朗的笑着抬起沉漪低下去的脸,让沉漪和自己的双目相接:“那不就是了,如此你就更要好好休养,这世界上能勇敢做自己的人,可是少之又少了……你可千万别说我就是,别看我似乎做得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我却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用的胆小鬼。”
“东风?你原本……”
“但是我过得很快乐……我觉得这样就够了。”璺东风双手沉沉的按在沉漪的肩上,柔和俊美的脸庞在微亮的辉光中轻柔的同他身后的艳红融合在一起,虽然璺东风看起来是那样一个淡泊飘逸的一个人,但是同那鲜艳的深红却也是相得益彰。“人的一生没有谁是顺顺利利的,谁都要吃一些苦头,只是看看吃的是多是少罢了,而沉漪你也只是吃得太多。
说起来,沉漪你可知道当时你的师父樽天行吃了多少苦头,我跟你说,刚刚是去寻找名相蔺殇卿的时候就在大漠里面受了很多苦难,找到那个蔺殇卿之后更是没日没夜的拼命,跟他教导徒弟的时候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聚精会神的听着璺东风说着自家师父曾经的糗事,沉漪呵呵的低声笑着,那张微红的脸庞上染上好看的粉红色,全身窝在温暖的被窝里面,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
情儿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站好,始终也含着丝丝的微笑,目光时不时停在自家公子的身上,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低声的呢喃:“公子,你们都是如此,都是放不开的人啊……可是你此刻让沉漪展开笑颜,那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