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说是自己的能力果真不如沉莲么,才短短几年,穆风堡的势力就已经遍布了整个大桤甚至远播于西域。虽然这的确是当初和沉莲一起做的计划,可时间却不知当初的计划早了多少。对穆风堡来说,他的离开和沉莲成为唯一的堡主,或许的确是好事。苦笑着摇了摇头,沉漪解开高高扎起的发髻,任由瀑布般的长发,几乎遮掩住了他的身体。
双指拉开腰间的腰带,悉索着退下身上成色不一的外衫和亵衣,抖开那一袭浅青色祥云仙鹤纹底的儒衫,利落的套在身上。
拉起竖起的板领扣在亵衣的边缘,摸索着纹扣将边缘一一对好,簌簌的抚平长衫下摆的细细皱褶,轻甩覆在双手上的宽袖,或明或暗的纹理若隐若现,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着不明的暗光。
明紫的玉带板正的扣上他窄瘦的腰肢,纤长的玉指细细的调整着腰带,系上装饰的佩玉,散散的用红绳将长发拦在左肩,红绳上的暗珠和遗漏的发丝贴在颊边直顺的垂落着,随着细碎的刘海,在夜风中微微的波动。
无关容貌与否,只须模糊的看上一眼,便为他身上的气息,折服。
细细轻闭着双眸的青年,静默的站在那里,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步出了屏风,站在了女子的面前。沉漪微微讶异的挑了挑眉,低头看看这一身贵重繁华的衣服,不解问道:“阁主,这衣服……”这不是同他从前在穆风堡的衣衫同样的丝料么?
女子回过神而来,不在意的摆摆手:“你不必惊讶,这件衣衫是我偶然间得到的,可惜我是女人不能穿男人的衣服,而我所认得的人中,也仅有你一人穿得起这样的衣裳,要是不配你这样的人,这衣服也会失了原本的光彩。本来我只是好玩想给你穿上试试看……”顿了顿,女子笑道,“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你。我说穆珈蘅,你果真是出身名门的吧,啧啧,看看你的举止和神态,如若不是常年的训练和日常苛刻的要求,谁人能做到你这样?”
“……阁主,探听珈珩的过去很有趣么?”沉漪蹙了蹙眉头。
“并不是我觉得有趣什么的,而是有些事情即使你想去淡忘,却永远也忘不了甩不掉,不是么,穆、珈、蘅。” 依旧媚笑着走向沉漪,女子低低笑了一声,抬起头看看着比她高了并不多的沉漪,忽然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今日早些结束,你还可回家陪陪馥淳。”
莫名其妙的看着女子笑着步出房间,沉漪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走上前抱起那颇有重量的琴,随即跟着女子踏出了门去,只不过女子往天涯阁的顶层走去,而沉漪则是往独在三楼中心凸出的台子走去,一路路上穿着华贵姿态优雅的人倒也不少,众多人正兴致勃勃的品茶论诗闲谈,再加之楼内木道的灯光不甚明亮,倒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直到他转身没入那个帷幕阻挡的高台之后,才有人往这边看来。
台上的帷幕并不是太厚,沉漪透过黑纱看着各个楼层的人,淡淡一笑,便开始随意的波动着琴弦,听着手下丁玲铮铮的琴音,才赞叹的摸了摸女子借给他的琴:“好琴……不知道和我的碧波相比,哪一个更胜一筹。”
细细的净手,然后焚香,看着烟波袅袅的在帷幕中徐徐的飘扬,沉漪笑着令左手猛地一压琴面,白皙的右手同样潇然的在琴弦上猛一扬手,稳重而淳厚的音律一丝丝的从帷幕中渗透而出,逐渐在整个天涯阁的各个角落铺就。
却才还在同他人品谈的雅士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即使有交谈的声音,也都大部分压了下去。几乎所有在大堂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青年的身上。
刚刚踏进天涯阁的少年晃动着手中的纸扇,笑着看着那个在三楼奏琴的青年,眯了眯眼跟身旁蒙眼的少年说道:“阿痕,我们又碰见他了,不想原本猜他是不是个美人,此刻就听见他弹得一手好琴,我对他越来越喜欢了,要不是此刻我身有要务,真想立即把他带回家中,真是可惜之极呐。”
蒙眼少年依旧冰冷的抬了抬头,稚嫩的声线不满的嘲讽道:“哼,你向来就喜欢一些奇怪无用的东西,你便是把他带回去又如何?若你父亲不将你拆吃入腹,那才难得。”
少年收起纸扇,若有所思的抬起头,低低回声道:“啊……父亲应该会立刻把他杀了,以前都是带回死物,要是带回去个活着的男子,像大哥那样被父亲责罚软禁,可就没意思了。”
“亏你还算脑袋清楚,真是难得啊,三公子。”提剑先少年一步,蒙眼的阿痕却是流畅的迈过高高的门槛行云流水般的走进天涯阁的深处,对着迎上来的小二小声交代了些什么,立即便被热情的迎上楼去。
被阿痕撂下的少年面上并不生气,依旧面带微笑站在天涯阁的门口,默默的看着那个在高出如处无人之地尽情拨弦的男子,笑道:“他也很像那一个人啊,不是吗?阿痕你说我还算有脑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
似乎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少年茫然的回头,却随即好笑的看着一只小小的身子在天涯阁的外面鬼鬼祟祟的探着小脑袋,目光也是摆在那个奏琴的青年身上的。眯了眯眼看清楚小脑袋的容貌,少年转身走了几步停在那个惊慌失措的小男孩身前,不怀好意的将合起的扇子抵在他小小的肩膀上:“小公子,你在门外徘徊的时间够久了,怎的还不进去?”
少年还认得这个满脸露出事迹败露样子的小男孩,正是那个青年的孩子,该是叫馥淳的。
“我进不进去关你什么事!”底气不足的冲着少年嘟囔了一句,馥淳狠狠地瞪了瞪这个突然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没好气的对他。“我、我现在就要进去,别挡我路!”
少年微微挑眉,似乎很不待见馥淳的态度,虽然脸上还是微笑着,纸扇却非但没有挪开反而更重的戳了戳馥淳的肩膀,直直得让他后退了好几步:“嗯?脾气不小嘛。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一个小孩子独身前来,还穿着这么寒酸的布衣,身上没有多少钱还敢来这种地方,你爹娘是怎么管你的?”
“我爹娘如何怎么也不关你的事!滚开!”拂开肩头的纸扇,馥淳瞪圆的眼睛再次狠狠的斜了少年一眼,怒气冲冲的绕道少年的身边,却还没有穿过去就突然被少年的手臂拦下,连惊叫都来不及便被少年抄在了怀中抱着。“你干什么,放开我!”
少年忽的点住馥淳的穴道,轻轻笑着看着怀中憋得脸色通红干干只能动着嘴唇的男孩,不由得开心的笑了起来:“不用骂了,你不是来找你爹爹的么?你总不能在他还为弹罢的时候总在场子里面四处乱窜吧,我正好同别人一起来看,不如先到我那里去躲躲?”
也不管怀中抱着的男孩是否同意,少年就把馥淳夹在腋下满面含笑走进了天涯阁内,单手捂着男孩乱动的嘴巴,避开前来询问的小二,直到推开三楼一间独房的木雕门,才甩手直接把男孩扔在了木椅上。
阿痕正在细细的品茶,一听见吭蹬的声响不禁微微像少年的那方摆了摆头,怒道:“三公子!”
少年解开馥淳身上的穴道,从阿痕的手中抢过那只几乎要扔出的茶杯,笑道:“不必理会他,只是借个地方让他带着,绝不会惹麻烦,你便放心好了。”
六十九 再逢听漪音
阿痕听见少年这样说,即便再怎么不喜欢多出的这个孩子打扰,还是默不作声的别过身子去,起身挪到了窗边,背对着两个人站着,左手握着从不离身的剑,右手握着不知何时又摸去的茶杯,有一口每一口的喝着。
馥淳龇牙咧嘴的摸摸身上被摔痛的部位,对这个强行带自己进来的少年似乎看也没看见一般,硬挺着趴在雅间的门口,瞪大着眼睛仔仔细细的看着自家爹爹弹琴的风姿。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沉漪在外人面前弹琴,即便以往借了琴回家随性弹奏,却是些颇单调无聊的曲子,一听便知从没有认真对待。
少年含笑看着馥淳的样子,拨弄着手中的精致茶杯,时不时的看看男孩:“你叫馥淳吧,今日我和我家阿痕在街上看见你和你爹爹。”
听到少年的称呼,站在窗口的阿痕忽然冷哼了一声
斜了少年一眼,馥淳没好气的说:“每日觊觎我爹爹的人那么多,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去记!再者,爹爹弹琴的时候不要说废话,若你真懂琴不是该好好听么?来天涯阁不品茗不听琴你来做什么?”
“来看人呐。”少年淡淡的回了一声,漆黑的眼珠里却没有半丝下流,只是兴味盎然的看着那层层黑纱帷幕之后的身影,应了馥淳的问题。“我和阿痕趁着成年礼前在大桤四处看看,来着湘合一来是为了泡汤,此时不泡汤便在大街小巷多看了那么几看,然后前几日听闻天涯阁如何如何,便来看看了。却没想到那弹琴的人竟然是你爹爹。”
“什么‘竟然’是我爹爹,我爹爹是天下最好的人,自然不是你这样的人比得上的。”馥淳再次狠狠剜了少年一眼,似乎想起什么来一般忽的站了起来,差点一头撞在门上:“可恶,你敢偷听我和爹爹的谈话!”
“我可没偷听,你们站在街头若无其事的说话,即使我不想听,那声音自然而然的也传进我脑袋来了。”少年笑着走过去揉了揉馥淳柔软的短发,却在看见男孩冲他呲牙的动作之后笑得更加灿烂。
“谁信你!不过……你帮我进了天涯阁,我要谢谢你。”虽然不喜欢眼前笑呵呵的少年,馥淳还是正经八里的跟他道谢。如果只凭他一个人想要进来者天涯阁,想不惊动那个精明的老板娘是不可能的,若瞒不住老板娘,自然也就瞒不住他的爹爹。
他早早的沉漪来天涯阁,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在天色还不是太晚的时候出门。
“你还算懂礼貌,先前的话我跟你道歉。”少年沉下了声音,目光温和的看着馥淳的样子,淡淡的笑了笑。“骄傲却不狂纵,你爹爹将你教的很好,不过看你爹爹的样子,你娘亲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才生的出你这般模样来吧?”
“你胡说,我爹爹他明明没有你说的这么——”馥淳下意识的否定,等到捂住自己嘴巴的时候,少年的笑容已经变得更加的意味深长了。知道自己说错话的馥淳脸上一阵青红黑白,粉嘟嘟的脸颊鼓了又瘪,死死的看着少年半晌说不出一句全话来。“你、你——你套我的话!”
“那这般说来,我的猜想的确没有错了。”少年用右手的纸扇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着自己的手心,细细眯起来的眼睛饶有兴味的看着台中的青年,毫不掩饰的说道:“脸上肯定是用了什么东西,阿痕,我要看看他到底什么样子。”
话才说出没多久,少年又迅速的点住了正欲爆发的馥淳全身几处穴道,不仅连声音发布出来,就是连身体也被死死的定住,只能翻着白眼在心中骂着少年,眼中不知为何迅速的凝起了薄薄的水雾,愤怨不甘的看着少年,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拆吃入腹
自己怎么会这么就轻易的相信了这个人,即使不知道少年到底什么来头,但他对自己爹爹势在必得的轻松,狠狠的揪住了他的胸口。他知道自己爹爹的双腿曾经断过好几年不能行走,而那双腿之所以会变成那样,他爹爹也曾经跟他说过是因为他那张和自己八分相似的脸。
在湘合这么多年来能这么平安的度过,也是因为自家爹爹小心翼翼的伪装着自己容貌,尽量不招人注目才没出多大的事情。安安感觉知道自家爹爹在茶阁中弹琴总有一天会徒生事故,这才趁着自己生辰跟爹爹提出要跟他的要求,却不知道自偷偷来反而害了他的爹爹。
“……”阿痕默默的回了回头,即便心中暗地痛骂了少年好几次,却始终不能违抗他的命令,才冷冷的说道:“三公子的话,在下当然立刻遵命,可这么多人你要属下怎么做?先说好,属下绝不做那些卑鄙之事。”
看了看眼神忽然阴毒至极的男孩,少年笑了笑:“不会,只是要你在他奏罢之后请他前来一聚,顺便还要将他的儿子还给他。”说着捏了捏馥淳惨白的笑脸,“真可怕的表情呐,莫要担心我会对你爹爹做什么,有些东西还是活着好,我可没有兴趣对着一具被处死的死尸,不用担心我会对你爹爹做什么。”
眯了眯眼,少年的脸上笑容依旧温和,却在看着沉漪的时候不觉得多了几分严厉的寒气。相比他的容貌,少年却还是对沉漪的那句几乎在喉咙中呢喃难以被人听见的话更为感兴趣。若有必要他的确必须要跟这个青年好些谈谈。
没再看馥淳究竟是什么神情,少年闲意的端起桌几上的另一杯茶水,徐徐的拂去水面上的茶沫,整整一个时辰都紧紧的盯着沉漪的一举一动,面上和眼底的思绪都被死死地锁住,一动不动的站在他一边的馥淳微微颤着身体,动不能更发不出声来。
少年不知在这段时间内思考了些什么,只是一味的笑着,宛如平静而没有涟漪的死水,即便时不时略微低头看着脸色憋得通红的馥淳,眼底也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但更多是确实沉静的玩味,宛如静静织网等待猎物光临一般。
“阿痕,将他带过来的时候不得惊扰到别人,顺便唤个伙计端盆清水来。”少年的手指轻轻的扣着深紫的桌几,软软的将自己的背脊陷入椅子中,翘着二郎腿悠悠的等待着。“我一定要看到他的脸,你若不愿意,就当这是我的命令,立刻去办。”
阿痕似乎是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猝然从窗边转身推开雅间半掩的门,一身黑色的衣袂在风中滚滚的翻扬,被他贴身闪过的人都不禁觉得一身寒气,再看看那个蒙目少年,却已经早就转过了好几个走道,动作如鬼魅一般的诡异。
待沉漪站到少年的面前时,少年早已经将一桌茶点吃得差不多,臂弯中躺着不知何时昏睡过去的馥淳,似乎是自己疼爱的弟弟一般温柔的拥抱着,看看那脸上的平静也如他是相识了许久而不是硬绑了他的人。
沉漪白着脸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年,打量了许久后才轻声问道:“请问公子找穆珈珩有何事,还需将犬子携来?”
少年有些茫然的看看面色也不好看的阿痕,依旧温和的抱着怀中的穆馥淳走上前去:“先生有些误会了,定是我家阿痕没有跟你说清楚。在下并无挟持的意思,令公子夜晚在阁外鬼鬼祟祟的四处徘徊令人起疑,在下上去问了几句,再加之今日白天我曾在市集上见过两位,记性好了一些便把他带进来了而已。”挑了挑眉,少年再笑。“原来你们姓穆。”
“姓穆又如何,这天下姓巫的都多了去了,不多我父子两个。若公子只是想来讨教我父子两人的姓氏,此刻可否将犬子交还给我?穆珈珩感谢公子收留犬子。”向前踏出一步,沉漪紧紧的盯着面前少年脸庞的轮廓,他总觉得好像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少年,可是记忆中并无印象深刻的人和他一般十五六岁的年纪。
“我自然不只是来知晓你们父子两人姓什么的。只因自从见了你们父子二人边有个疑惑在心中盘桓不去,这才想着要去寻你,你便出现在在下的眼前了”少年退了一步,咄咄逼人的扬眉定定看着沉漪黝黑的脸庞,目光略略扫过沉漪的双手轻轻笑出了声来。
眉头蹙的更紧,沉漪捏了捏长袖下的双手,却依然忍耐着淡笑道:“公子有什么疑惑,我都说了便是,为难孩子算什么。”目光不住的向昏睡的馥淳一次次的看去,沉漪每每欲向前夺回自己的孩子,少年却始终能退后着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