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着他可怜兮兮好像被抛弃小孩子的表情,我还是忍不住捏了捏他滑嫩嫩的脸蛋,拉着他温暖的小手走到我的床上坐好,抽出我的发带,拿出我的木梳,按好他总是随便乱动的身子,在他的耳边细细哝哝的说着哄小孩的话语,一下一下疏开他滑溜却十分喜爱打结的长发,一束束勾起,避免弄痛他的头皮小心的扎起他的头发。
莲却总喜欢在我给他束发的时候偷偷地拉开我头上的玉簪和发带,最喜的应该是我的头发在空中盘旋着散落在箭头的过程——因为我发觉在那时候,莲的眼神总是亮闪闪的想要伸手去捉住却不忍,就要等我的长发全都安静了才伸出左手拉住一缕,右手再拉住一缕。
那时为了让莲好好的听话,我总是故意让他散开我的头发,直到他梳装利落的站在我的面前双手还紧紧攥着我的头发,我才握着他的手迎上故意迟来的丫鬟,领着莲去堡内游山玩水,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即使假山假水也能乐得开怀。
只是有一天我都睡下很久,莲突然抱着他的小被子满脸泪痕突然踢开我的房门一头钻进了我的被中,平时温暖的手冰凉的让人害怕,紧紧的贴在我未着寸缕的腰腹,扒着就是不肯放手。不知道他到底颤抖了多久,才在我耐心的安抚下抬起小脸,拿着那面有着粉脸绽放的额角蹭着我的肩头:“坏人害我,我怕……要哥哥…… 护我。”
知道这个小家伙做了噩梦我紧紧的回抱着他的身体,笑着说:“莲不怕,大哥在这不会有谁来害你,若有人来害你,大哥你一定护你平安好不好。如果莲还是害怕,今日就跟着大哥一起睡吧,明日再说那些有的没的。”
只是知道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梦境里面,到底是一副什么景象,代表了些什么。
那一晚我让初夏点燃了房内所有的蜡烛,把微微颤抖着的莲推进里面抱着,就这么守着一眼未合直到天亮,半夜听见莲安稳沉睡的声音,我也不舍得就那么睡着,担心下半夜莲是不是不会再次惊醒起来。
那次未眠落了两只黑眼圈,结果让爹爹知道把我和莲狠狠责备了一番,小莲也开始不管有无噩梦,都会时不时的跑去跟我同床而寝,硬要缠着我一起睡。后来想起那时不懂事的小莲,我的唇角总也掩藏不住那一抹浓浓的笑意。
这小孩子的缠黏,竟然也有一天会成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记忆
六岁的时候,我的梦中总算没有了鲜红刺目的血液,可以沾枕就眠,再也不会整宿无法入眠患得患失,再也不会夜半无人的时候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再也不会因为内心的痛苦把嘴唇咬的几乎要撕裂。
六岁之前的穆沉漪温雅的有礼,只是一具还会活动的人偶,下意识的反应别人给他的信息而已,再多的……我想不了,更不想回应。穆家父母同我以前的父母完全不同,我的心里却始终无法接受,总算是我自己过不去的一道槛。
而同我长得一模一样总是喜欢黏着我的小莲,却在这几年的时间内,似乎在不经意间打破了我的心防,让我愿为他做曾为我父母做过的事情,让我愿自己受苦也不愿看着他吃累。所以多少年来的平淡相处,我始终用我沉默的方式的宠着他,看着他
过了三岁之后,莲对之前的记忆却始终模糊不清,我沉默的看着他不再和以前一样黏我,沉默的看着他沉默的看着我,眼底始终隐藏着一丝丝难以言喻的隐忍,我只会看着他,无声的转身,看着他越发精致的惑人脸,微红着自己的脸别过头去,越发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鸿沟,将我们俩人越隔越远。
似乎在那个时候我也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三个白衣的男子站成一线割据一方,虽然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但其中一个男子很是愤怒的越过中间的人指着最后的那个身形较小一些的青年,一抹紫光在那个青年的脸上闪了一下,他们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却始终听不清楚。
也同样是在很多年很多年后,我才了解那个梦境的意义,只是当年这个没头没尾莫明其妙的梦,我又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甚至早就遗忘到不知哪个地方去了
四岁的时候莲的暴躁开始变本加厉,总喜欢无缘无故的对着身边的人发火,对着仆从打骂摔东西,有时侯看见我,那双深黑的瞳孔中也不免紧紧的纠结着一份浓浓的暴乱之气,他自己压抑的很痛苦,每次我听到初夏的报告急匆匆的赶到他的面前,他常常就是一把推我坐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大叫着冲出去,跑得无影无踪,任我走遍整个穆风堡,也是常常找不到他到底躲藏在哪里。
爹爹和娘亲以为莲得了疯病,寻访了很多名医,那些人无法治疗莲的心病,我自己也不知道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和他几乎朝夕相处的我都不知道他何时受到了刺激,变成那样疯狂的模样,只能无力的在夜晚他睡着了之后偷偷地进去他的房间,搬过一张小小的椅子,点上一支蜡烛,拿上一本书,天快亮才回去自己的房间。
或许真的是时间太久,我都忘记了那时候到底守了多少夜,有一日我在莲的房内睡的太沉,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时候,小莲已经张开了眼睛直勾勾的看了我不知多久,圆溜溜的黑眼珠轻晃着看着我,哑哑的张开嘴巴,叫着我大哥……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什么都没问,只是从怀中拿出我的木梳和发带,笑着要给他束发。
小莲也什么也不说的任我左右他的头发,直到有一天他嫌麻烦将和我一般长的长发毫不犹豫的剪去,只在脑后扎起一只小辫调皮的翘着,我才在没有去他的房间等他醒来给他束发。
一天天,一年年……我们两个人一起却又分开长大,何时小小的吵一架,何时小小的开怀一下,何时互相勉励一下……我都一一的记在心里面,珍惜的对待着每一分如今这份安逸而宁静的生活。
直到从那开始,我们翻天覆地改变的那一天,一切……才开始真正的同以前不一样。
八十六 静云细流兮何在
耳边骨竹节节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方连成片片的屋子环绕着不大的湖泊弯弯绕绕,偶尔有几只白鹭轻轻鸣叫着滑落在水面之上,掀起一波波细致的水花,打乱湖中一小片或苍或青的蒹葭。
一把古质的七弦琴随意的摆放在湖边,微湿的地面上摆放着一只小茶壶和三只茶杯,再远一些三个男子,两名浅青儒衫的青年向着面前的白衣少年鞠了鞠躬,容貌较好的青年向前蹋了一步,握住白衣少年的手,欲言又止的望着少年平淡的面容,半晌才张开嘴:“欧阳伯伯,你这就要走,不再书院里再呆上一阵子了么?”
欧阳天枢点点头:“我此行原本就是为了给你送琴来,一路陪你和沉莲走到这里全然是担心那家伙会不会还同以前那样欺负你,后来又因为碰上了国荆院主才多待了这么多时日,我……的确该会师门回复师父了。”
看见沉漪脸上不舍得表情,欧阳天枢反握住沉漪的手,微微的勾起唇角,淡然一笑:“不必这么不舍得,以后我一定还会再来找你,穆家和长生门的缘分还未了结,我们两家完全了结之前,我们还会在见。你还拿着疏影琴,若是有人找你麻烦,尽管找这几个院主商量,让他们拿海舟书院的名字给你挡。”
刑开阳轻轻咳嗽了几声,分开两个人交握的双手,肃然的门口的方向,双眼微眯的看了欧阳天枢一眼:“天枢师兄!——你该上路了。”
欧阳天枢启唇微微一笑,对着两人随性的摆了摆手,一袭白衣柔然飘逸着,不过几下就如同往常一样,飞快的消失在别人的视线之中,一如他的每一次离去……一旦回身,再不回头。
沉漪向刑开阳点了点头,转身去拿放在湖边的疏影琴,却微微讶异的看见成清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席地而坐,手上轻抚的正是那把疏影琴,双肩阔阔的端正坐着,神色十分着迷的望着深紫的琴身,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沉漪。
沉漪轻笑着止住步子,低着头静静的看着成清松。那个少年的嘴角却微微一弯,目光依旧放在琴身上,朗声笑道:“原来穆先生手中这把琴,就是外面那个人人都想争夺到手的那一把疏影……外表看起来跟普通的琴差不多,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部分不一样。很多人说这把琴中藏着长生的秘密,先生带着疏影,不怕怀璧其罪么?”
“都已经在我这里,我还有什么好怕。我弟弟将这把琴交给我自然有他的目的,如果真给我引来争端,他也自然会在暗处安排好一切,既然你知道我们两人当年的事情,也该明白才是
琴弦一勾,成清松将那把琴端放在双腿上,指尖轻拂过七根细细的琴弦,挑眉看了看面色一片宁静的沉漪,笑道:“先生舍不舍得把这宝贝疏影给学生弹弹?也好让先生好好听听我的琴,以后方便给清松做做指导也好。”
“给自己的学生,哪里能不舍得呢?你尽管弹就是。”沉漪顿了顿,目光浮上一丝狡猾。“不过疏影琴似乎特殊的很,不知你能不能弹响——若是能弹响我便请你和却痛梓絮三个去重阳楼喝茶如何?”
“我弹的琴,为何要连那两个人也要一起请上?”依旧轻轻的摸着疏影的琴弦,成清松略略皱了皱眉,不满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先生。“再说要请就请酒,清松十岁的时候就训练饮酒,先生这把年纪还舍不得请学生喝杯酒?”
沉漪一愣,复而温厚的笑了起来:“如果清松想喝,我就一定请酒,至于这些还要等你能弹得响之后再说,弹出不来我就请你们三人喝茶吃糕点去,省得却痛总是说我教你们的课业太重,没了少年玩闹的时间。”
海舟书院不同别的书院一样封闭,院内的先生和学子无论何时都可自由出入学院,山下一派繁华也总算是依靠着年年岁岁都不放弃进入学院的八方学子,也有游学四方的学者前来讨教,亦有达官贵人前来挑选自己的幕僚,亦有不知是从何处前来踢馆的人士。
每日看来,其实都热闹的很。
沉漪因为好奇问起来,慈祥的老院长笑呵呵的解释着这是海州学院创立之初便立下的规矩。如若一人真真的确潜心向学,无论何事都撼动不得,如若一人心事浮躁,再深的院墙都锁不住,海舟所要坚定之人,虚浮者,则不复处海舟
“先生说得好像我肯定弹不响一样。”成清松了然一笑,活动了一番自己的十指,想要跟这把琴打一架一般猛的勾起了手指再轻轻的放开,想弹一下试试看,却又担心真的弹不响……眉宇皱得紧紧的,偏偏好像自己还没发现自己的窘态。
沉漪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伸出手揉开成清松的眉头,温和的说道:“不用这么紧张,只是一个小赌注,无论输赢都有你的好处,我不会亏了你。”
看见沉漪好笑的深情,成清松也不禁勾起了唇角,松松紧巴巴的眉头,轻快地笑起:“呵,先生可是怕我给你弄坏了这把疏影琴?不过我们可事先说好,若真是弄坏了,清松可没有另一把疏影相赠。”
“你如果真弄坏了,我就告诉别人,我看到底是我伤心还是你难过。”沉漪毫不在意的摆摆手,漆黑狭长的眸子灵动的看着成清松。
成清松默声微笑,右手中指终于还是停在琴弦上勾起,眼底闪过一抹深邃的光芒,拨弦的力道竟然引得他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喑哑的低吼,那根细细的琴弦在成清松大力的勾动之下竟然真的纹丝不动。
而成轻松似乎也是料到了会如此,冷哼了一声猛的抬起左手狠狠的拍入身侧的草地之中,左手的拇指摁着琴身,十指似乎更是用上了内力,眼看都快要见血——
“够了清松,快松手!”沉漪低喝一声就要伸出手拉回成清松的手——
铮!——
疏影琴终于微弱的响动了一下,成清松眼中一亮,口里也同时涌上一股腥甜,刚想开口对着沉漪说些什么,便忍不住先吐了几口鲜血出来,眼前一花,整个人都往沉漪的身上扑了过去。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逞强!拨不动就不要拨,我请你们吃酒就是了!”沉漪惊慌的扶住成清松,无奈的看着紧紧拧着眉头,唇角却还上扬着轻笑的少年,“只是一个小赌,你用得着拼成这样吗?要是受了内伤影响了日后该怎么办!”
“哼,从小我的父亲就告诉我无论何时都不能输,即便是个小赌也不可以。”闭上眼睛才休息了一小阵,成清松便睁开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沉漪近在咫尺的脸庞,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起来。“穆先生,你好幸福。”
“你……”
“想当初我如何要求你都不肯将你的面貌给我看看,这下我吐血先生到自己贴过来护我,真是让清松受宠若惊。”一把抹去唇角的血迹,成清松忽然摸了摸沉漪的脸颊,凤目轻佻的斜望着面上满脸惊诧的沉漪,唇角依旧一派温和微笑,带着少许狡黠。“先生别忘了请我吃酒,我可是的确弹响了那张琴,更别忘了先请我一个人吃酒,再请三人喝茶吃糕点。我想起还有书的功课没做完,这就回去做完。”
轻轻推开沉漪扶住自己的身子,成清松低头看看胸前一片神色濡湿的纱衣并不妨碍礼仪,脚步稍微有些虚浮的就转身走去。虽然他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什么痛楚之色,但他自己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
“清松,我扶你回去。”急匆匆的将疏影收在怀中,沉漪快走几步拉住成清松。
“不必了,先生的腿也不是很好,那么多年一直没有养毕,直到今天还未有方法站立长久,似乎还有一些陈年的肺伤困扰,虽还不到冬日,还是早日养好防范,免得我们三个到时候没了先生教导。”礼貌而生疏的推开沉漪的搀扶,成清松双手一抱躬身向着沉漪作揖,笑着调侃:“先生还是早早去休息,不要学生给你担心才是。”
“你的确没事?”沉漪狐疑的上上下下看了看成清松,虽然表面上没事,但内里却不一定说得好。
“学生还能瞒着先生不成?还是快些回去,此时穆馥淳也该下课回先生的苑子找你了才是。”耐着性子再推脱了一遍,成清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跟先生要的吃酒还欠着,怎会弄出事让先生找藉口不给我兑现呢?”
沉漪勉强的答应了一声,终于还是抱着琴一步步的走出了出去。
直勾勾的看着沉漪的确离开了,成清松才算是完全的吐出了压抑许久的一口气,粗粗喘息着瘫坐在地面上,胸口又是猛的一疼吐出几口血来,眼神有些森寒的看着刚才还放着疏影的地方,冷笑道:“至宝疏影果然名不虚传,硬要波动这根弦确有强横的反噬。天下都说疏影琴中藏着长生的秘密,却不知道这长生究竟在哪里。”
一抹黑色的影子幽幽的漂移到成清松的面前,俊秀的青年低眸顺眉的看着自己的脚尖,木然的说着:“三爷,老爷让我来问您,疏影琴的事到底打探的如何了,听到了您送回去的消息,他十分高兴。”
成清松冷笑一声:“二爷那边怎么说?”
青年飞快的瞥了成清松一眼:“二爷说,湘合一战,已然看破。”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二哥会这么说,我就知道,我家阿痕的眼光果然是没错的。”成清松按着胸口的疼痛哈哈的笑了起来,眯起的眼睛灼灼的看着身前的少年。“珥琪,你就这么回去跟老爷说,疏影琴和疏影琴的主人我势在必得,吾家自古至今短命的命运,我自会寻法打破。”
“是。”珥琪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微微看了看刚才之人离去的方向,才回头欲走。